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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8月中旬,初秋的北京还在闷热中煎熬。虽然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但并没有让暑气消散, 反而更增加了空气中的湿度。此刻太阳正半隐半现地从薄薄的云层中露出那张火红的大脸,向着地面喷射着它的热能。 方向荣此刻正坐在凉爽宜人的首都机场国际候机室里,眼睛望着巨大玻璃幕墙外面的景色,等着搭乘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飞机到加拿大去哪。方向荣的妻子刘丽和女儿方芳正兴高采烈地忙着四下里照相。孩子是第一次到首都机场,对什么都觉得新鲜,要走走看看。方向荣渐渐地觉得身上有点儿凉了,他身上那件短袖衫由于刚才他们一家人办理登机卡,托运行李,和过边检时的一阵忙乱和紧张而搞得汗津津的,现在在有空调的室内坐久了可不是有点儿凉了嘛。
方向荣想起刚才过边检的情景还有点儿心有余悸。排队等候过边检的人们都显得很有耐心,手里拿着颜色各异的护照,很安静地一点一点地往前蹭着。为了分散风险,方向荣领着女儿方芳排一队,而妻子刘丽单独排在另一个队里。方向荣一手拿着自己和女儿的二本护照,护照里夹着二张折叠着的移民纸,另一支手拉着方芳,走到边检窗口,把旅行文件递了进去。
窗口里面坐着一位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年轻女公安,她麻利地打开护照,在计算机的键盘上敲打了些什么,同时抬头瞄了方向荣一眼,说:“孩子哪,抱起来看一下。”方向荣赶紧把站在身边,正四处张望的女儿抱起来,举过窗台让她仔细地看了一下。女公安一边办着手续一边说了一句似乎和她的公务没有联系的话:“移民啊,你们要一切都从头开始了。”方向荣心里一阵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公安人员从他们的护照中看出点儿什么来了,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都不说,拿了护照赶紧过去,他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加着几分小心地轻声答道:是啊,是啊。女公安并没有再说什么,抄起印章在护照上嘭嘭地盖了章,就把二本护照递还给了方向荣,同时还对方向荣笑着点了一下头。方向荣也赶紧冲着女公安点了一下头,他本来还想笑一笑的,可他没笑出来,拉着方芳赶紧过了边检。 那边刘丽也顺利地过了边检,一家人这就算是正式地迈出了中国的大门,就等着登机飞往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加拿大。
方向荣一家是20世纪90年代从中国大陆移民加拿大的成千上万个家庭中的一个,他为什么在人到中年,工作家庭都已经相对稳定的时候,选择了移民加拿大,这条不归之路,正是我们这个故事所要讲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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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荣在大学毕业填报分配志愿的时候,曾想到过不回北京的,他从小就对鲁迅的“走异路,逃异地,寻找别样的人们”很向往,对自己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的经历有些不满意。但最后他还是回了北京,他心中青春的冲动终于没有能冲开市俗的包围,他最终还是回了北京,分配到了一家研究设计院。
方向荣有点儿拘禁地在研究设计院人事处的门上敲了二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请进。” 方向荣推开门,偌大的一个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写着什么。“同志,我是,新来的大学生。” 方向荣有点儿紧张地说,并从包里掏出学校发的报到材料递了过去。女干部在纸上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放下笔站了起来,接过了方向荣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介绍信,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意。“奥,是小方啊,你的工作组织上已经研究过了,你就到系统室工作吧。我这就让系统室的秦主任下来。”她说着就抄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秦主任,小方同志在我这儿哪。你马上下来领人吧。”女干部打完电话一边拿起桌上她刚写完的东西,一边对方向荣说:“我还有个会要开,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秦主任马上就来,他领你到你的办公室去。就这样啊。”女干部说完就急冲冲地走了。
方向荣和系统室的主任秦援朝一起来到位于5层楼的系统室。秦主任把小方一一介绍给了在办公室里的诸位同事,并指着靠屋子中间的一张办公桌说,这是你得办公桌,先熟悉熟悉资料,再开始工作,工作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多问问老同志,他们在技术上都是很有一套的。秦主任对正端着茶杯在一旁坐着的张工道:“张工,小方就由你给带一下吧。”张工冲着方向荣笑了一笑说:“没问题。现在的大学生基础都好,脑瓜子又灵,学什么都快。咱们这点儿玩意儿他们三天就学会了。” 秦主任听了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但张工的话带着三分玩笑的意思,他也不好较真,就向着方向荣,也向着张工半开玩笑地说:“搞研究作设计可不同于在学校做作业,错了拿橡皮搽了还可以重做。实际工作要求的可是百分之百的正确。”
秦主任实际也就只比方向荣大10岁左右,当时也才34,5岁。秦援朝是文革中的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当年在陕西插队,靠着根红苗正,和积极肯干,被选送上了大学,78年到研究设计院工作。秦援朝刚到单位时工作上挺吃力,跟着别人干,照葫芦画瓢还画得不太象。他自己也挺着急,曾一度有过调离设计院的想法。秦援朝业务不过硬,但在和人打交道上面却有一套,是见面熟的那种人,喜欢张喽,上上下下都挺有人缘儿。原来的系统室的刘主任对他满赏识,后来刘主任升任院级领导干部,就把系统室的主任位子安排给了秦援朝。
方向荣是后来才知道秦援朝的这些历史的,当时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看上去文质彬彬精明强干的秦援朝,可是一口一个秦主任。让方向荣感到高兴的是在这还有一位早自己2年来的同一个学校的校友肖骏。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并不熟,但毕竟在一个校园里呆了二年,一见面就相互认出来了。大家都觉得很亲热,聊了聊大家或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们的情况。
3
八十年代初IBM公司开始涉足个人计算机领域,生产了IBM PC XT,其中央处理器即为英特8083。从此计算机开始从大学,研究院中走出来,进入各行各业,并最后成为每个现代家庭中必备的一件电器。方向荣刚参加工作的80年代中后期,个人计算机才开始在他们单位中出现,每个处室也就才配了一台IBM AT兼容机,俗称286。这个稀罕物在当年可是要2万多块钱哪,而当时人们的工资也就不过80,100的。那时的计算机只是个裸机,除了DOS操作系统,什么应用程序都没有。那时什么人说自己会计算机那他就一定得会编程序。
方向荣主动向室主任老秦提出希望去搞软件开发,把系统控制的编程工作给揽了下来。这个项目是系统室的重头戏,却又是个难啃的骨头。从系统中收集来的各种运行数据要在这里汇集,分类判断,并做出调整的指令,工作庞杂而又繁琐。谁都说这是工作中的重点,可谁都对此敬而远之,不爱揽这个磁器活儿。老秦过去在室里分配工作任务时,总在这上面犯难,不知把这个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交给谁好。现在方向荣主动请缨,秦主任当然高兴。方向荣和肖骏二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整天神魂颠倒地对着计算机,又是学习业务,又是学习程序语言,倒也乐在其中。
方向荣在设计院一晃也呆了5,6年了,这期间他参加搞得系统控制软件也取得了阶段性成果,通过了上级主管部门的技术鉴定,并在本系统中推广使用。方向荣也从原来的小方变成了方工,方工程师。这年秋天部里面组织本系统的各个研究设计单位在湖南长沙举行系统控制软件交流和推广会,方向荣代表本单位也兴冲冲地参加了会议。方向荣那年还被评为优秀青年工程师,设计院还奖给他一本厚厚的新版《辞海》。
可方向荣自己却感到有点儿变老了,不仅仅是身体,更重要的是心态。方向荣搞开发虽然也结合着具体工程,按照具体工程的特点和要求来确定总体设计,但大量的时间还是算作科研,而不是工程。搞科研的人的奖金可是总比搞工程的人少。因为搞科研的人不直接创造价值,他们是属于为设计生产提供服务的二线人员,所以方向荣只能拿全室奖金的平均数。
秦主任每次都在室里的大会小会上说科研是我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是我们在指令性任务日益减少,而我们要自己到市场中去找米下锅的拳头产品,但每次发奖金的时候秦主任总是给方向荣全室奖金的平均数,比同办公室中搞工程项目的人少了许多。这事儿一次二次方向荣并没往心里去,可是这么招时间长了,谁心里能没有点儿想法哪。方向荣乘着自己的科研项目正好告一段落,而室里又在全力赶余桥项目,人手正紧张的时候又回来搞项目设计了。
4
余桥项目的主要设计人就是张工,当年方向荣刚到系统室工作,他曾经是负责带方向荣熟悉工作的师傅。张工最近正忙着申请高级工程师哪,又是冥思苦想地写技术论文,又是搜索枯肠地回忆自己这么多年参加的工程项目填写述职报告,忙得一塌糊度。 早晨刚上班方向荣一只手里拎着二个暖瓶走进了办公室,他看了一眼张工那已经空了好几天的办公桌,就冲正端着一个头号大搪瓷缸子准备沏茶的老刘工说,张工怎么好几天都没来上班啊,没听说他又出差了啊。胖胖的老刘工看了一眼整个办公室,发现没有什么老同事在场,就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张工啊,病了。听说在海淀医院住院哪。”肖骏快人快语地又插上一句:“心病。评高工评的。” 关于张工的事情方向荣这么几年也多少听说了一些。
张工64年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了现在这个研究设计院了,工作没2年就赶上了文革,69年又遇到单位下放,他到陕西一个地方上的小科研所呆了快十年,直到79年才通过多方努力调回了北京的原单位。张工平常实际工作不大沾手,而总是干些既风光又轻松的面儿上的事情,而让同项目组的年轻人踏踏实实地作具体工作,并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让年轻人挑重担。张工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出差,一年里面他又半年不在办公室里坐着。不是今天到山东的一个什么厂家去考察,就是明天又上浙江的什么单位去收集资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张工每次出差回来倒总是想着同办公室的人们,带点儿当地的小吃,土特产品什么的,让大家尝尝鲜。
秦主任走进办公室对方向荣说,小方,你一会儿去买点儿水果,下午我们一道去医院看看张工。秦主任说完正准备出去,又回过头来补上了一句,买水果的时候别忘了开个收据,回来到我这儿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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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主任和手里拎着水果的方向荣赶到海淀医院住院部时,张工正半躺半靠在病床上养神,看见他们进来忙要起身下床,被秦主任抢上一步按住了,张工躺着躺着。方向荣也急忙在张工的后背又多加了二个枕头,好让张工靠得更舒服点儿。 秦主任从方向荣手中接过那袋水果,一边往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一边对张工说道:“张工啊,你可要保重身体啊。你们可是室里的中坚力量,你们要是都病倒了,我们这工作可就没法干了啊。”“老秦哪,我这身体真是不行了,说病就病了,还一病就不轻。”张工笑了笑说:“原来想着不就是血压又有点儿高嘛,老毛病啦,吃点儿药也就扛过去了。谁想到心脏也不灵了,心律不齐,还伴有早博。真是岁数不扰人哪。”“张工身体第一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秦主任接过张工的话说,“老同志了吗,工作上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就叫年轻人多分担一点嘛,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亲自动手,搞得累坏了身体。”秦主任是有意这么讲,好像张工是因为工作太忙累病了,而根本不是什么没评上职称闹情绪。“就是张工,你有什么事儿就多让我们干。甭这么事必躬亲,鞠躬尽瘁的。”方向荣这句玩笑话给病房带来了一点轻松的气氛。 张工和秦主任也就在这相对宽松的气氛中聊起了院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和室里的工作情况,二个人都显得很诚恳,很交心。
方向荣对办公室的故事一来不甚了了,插不上什么话,二来他们二位谈得这么投机,有些话自己在旁边好像还不大合适,就搭讪着走到病房窗前去了。 秦主任看到谈话的气氛已经比较融洽了,才把话题转到这次评职称上来,他推心置腹地说:“咱们单位在职称问题上,历史的欠账太多,这你张工还不清楚吗?像张工这样的老同志工作经历很丰富,技术上也很有造诣,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现在还只是个工程师,这很不正常,我也很着急啊。可让谁上不让谁上是院里评议小组决定啊,我们室里也无能为力。说到底还是名额太少,最后也只好是论资排辈,不是办法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么做容易压制人才,不利于调动广大职工的积极性。”
秦主任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既肯定了张工的工作能力和技术水平,又把矛盾推到了院里,是院里面不让你张工当高工,而不是我秦援朝不给你使劲儿。 而实际上具体处事的意见在评高工的过程中起着很大的作用,院一级的人那那么了解具体某个人的情况啊。张工心里面也清楚,这次自己没有评上高工,室里,具体讲就是秦援朝,没有给使劲儿。他也用不着专门给你穿小鞋说坏话,只要在处室意见中表达得稍微地有那么一点儿保留,就可以了。
张工这时很豁达地摆了摆手,“秦主任,我知道咱们院的事儿,难办啊。你放心,我一定注意身体。”张工看了一眼站在床尾的方向荣,接着说道:“我也想开了,这职称对于我只是一个名,也不能长工资也不能分房子。身外之物啊。” 张工想起自己都50多岁了,高级职称还没有评上,连个像样的单元房也没有住上,现在还住在筒子楼里真是悲从中来。张工的住房问题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张工的爱人在中关村的科学院工作,科学院当年在筒子楼里给他爱人分了一间房,此时的张工还在陕西下放,一年也就回北京探亲一次。 后来张工调回了北京,凭张工的条件设计院是可以分配给他二室一厅的单元房,可院里有规定张工必须把他爱人单位的那间房交给设计院,让设计院再分给本单位其他没有住房刚结婚的年轻人。按说这是合理的,张工本来有住房,现在以小换大,自己住房得到了改善,又为院里别的同事解决了问题。可是科学院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房子给设计院哪,设计院给张工二口子解决住房问题我们欢迎,张工他们一家人住的二间筒子楼应该退还给科学院才是,科学院也住房很紧张啊。二家单位的说法都各有道理,就这么一来二去把事情给僵在哪儿了,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张工也就只好还在那筒子楼里住着,每天从中关村骑车来上班。这也是张工愿意出差的一个原因,省得每天都骑车上班怪累的。 张工有点儿看破红尘似地说,人啊,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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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桥工程的系统控制部分在采用国际招标方式确定了设备供应商法国的阿尔斯通公司之后,要有一次到欧洲的技术考察任务。这次赴欧考察团是阿尔斯通公司出面邀请的,一共十个名额。法国人的邀请函是对整个余桥工程项目的中方人员的,于是余桥工程建设方,各个相关部委,,就占了7个名额,留给设计院就3个名额了。院里的领导这个时候谁都觉得自己和这个项目沾边,这项技术自己在行,于是整个设计院的3个名额中光院里的领导就占了2个。剩下的1个名额院里面下方权力让具体负责系统控制的系统室出。 秦主任当然想去啊。这年头出国考察谁不愿意去啊,即了解了欧洲工业国家的先进技术,又看了欧洲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此外还可以借这次机会和院里部里的领导们联络感情,增进了解为以后的进一步发展打下基础。问题是名额现在只有一个,谁去?自己是系统室的主任,生产技术的主要负责人,去当然是顺理成章的;而且这种考察也就是大面儿上看看,了解了解,不象技术谈判那样涉及深一层的技术问题,自己在这儿这么多年了还是能应付的了的。可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设计人张工不是个省油的灯。平常张工就把项目把得牢牢的,谁也插不进手去,就他一个人可以把个项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说出个一二三来。 张工在听说有这次出国考察的机会后,身体也没有病了,马上就出院上班了。他不失时机地向秦主任透过口风:赶上这么个机会不容易,他得去;他要是去不成,他可有意见。 秦主任觉得这次出国人选的问题有些棘手,实际上形成了他与张工的竞争。不让张工去的理由可以说得很冠冕堂皇,张工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太累,出国考察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辛苦得很。 秦主任在想张工会怎么表达他的意见。张工在单位是老人儿了,不仅人挺能算机,还脾气挺倔。前一段时间他还因为高工没有评上,而闹情绪躲到医院里去了。这次要是不让他出国,他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哪。这么一来可就满城风雨了,张工可是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的,他秦援朝也没有办法再把问题推倒院里去了。秦援朝决定还是自己主动放弃这次机会,让张工去。他在室里的生产工作会上说得很诚恳:“室里面工作忙,离不开人。张工是老同志,也是这个项目的主设人,工作上全面负责,技术上全面掌握,还是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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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荣几年来耳闻目睹了不少这种办公室的故事,他觉得有点儿没劲,心目中的事业的信念也在一点一点地瓦解消散。研究设计院是个技术人员成堆的地方,可大家却并不把技术看得怎么样,一个人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他在技术之外的工夫。大家都说是凭本事吃饭,可这本事里的技术含量是大有研究头的。现实生活中搞技术的不如搞经济的,搞经济的不如搞政治的。周围这些有追求的人都在削尖了脑袋向仕途上发展。看看自己身边的那些有着很深技术造诣的前辈们吧,真正的教授级高工们,几十年下来头发都熬白了,背也弯了,从工程师,高工,再到教授级高工,一级一级地爬台阶,现在爬到顶了,也不就住个三室一厅的单元房,而这是处级领导干部的住房标准。单位里处级领导干部可比教授级高工人数多多了。
方向荣近来对周围人的住房挺关心,因为他结婚了。妻子刘丽是北京一家医院的护士,挺开朗热情的一个姑娘。方向荣觉得自己性格内向,人格特征中有着悲观的色彩,应该找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儿为伴。刘丽哪,觉得自己整天乐乐呵呵,应该和深沉点儿的男子为伍。于是二个人在一次朋友的家中认识之后就有了来往,就这么谈上了恋爱,就这么结婚了。
在北京年轻人刚结婚就有自己的住房的情况并不多见,在方向荣和刘丽这样的大单位里就更没戏了。方向荣和刘丽双方父母都在北京,就只好先在自己家里想办法了。方向荣父母家是二小居,父母睡一间,他和弟弟挤另一间。他要是结婚占一间,弟弟就的挤到父母那间房去,每天晚上把沙发床翻开睡觉,早上再把沙发床收起来,太挤也太不方便。刘丽父母家是三小居,刘丽是独生女。一般来讲女婿和老丈人一家还是比较好相处的,于是方向荣就住到了女方家了。这一住就是5~6年,女儿方芳是在这儿出生的,直到方芳3岁,方向荣从单位的筒子楼里分了一个18平米的房,他们一家三口才搬出来自己独立过日子。
结婚对方向荣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刘丽家离方向荣的设计院挺远,他每天骑车上下班,单程就是50分钟。那天傍晚方向荣在暮色朦胧中下班回到了刘丽家的家属院,大院门口有一个用茶杯粗细的钢管焊成的门槛,为的是让骑车人在出入大门时必须下车,他推着自行车进大门时,突然想起来自己明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还要再骑回去,真是泄气啊。
刘丽是护士,要三班倒,轮到她上夜班了,方向荣就回自己家住着去了,反正刘丽晚上也不在家,自己大老远的跑来跑去的干什么啊。轮到刘丽周末值班,方向荣一个人喜欢上位于国子监的首都图书馆去消磨时间,翻翻自己喜欢的文艺批评杂志,和哲学书籍。方向荣看书看累了,就走出西厢房的杂志阅览室,在院子里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习惯坐在院子里的大石阶上,二个胳臂支在身后的台阶上,让身体伸展开来,沐浴在阳光里,眼睛眯缝着望着天空中悠悠的白云,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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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荣自从女儿方芳出生后,就再也没有了闲工夫到图书馆去看书和胡思乱想了。方向荣觉得有孩子之后他才真正地体会到了由猴变人的艰难。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方向荣和刘丽的中心工作是如何喂养。刘丽的奶水不太足,孩子还得加一点儿奶粉才够。方向荣第一次给孩子配奶粉时就碰到了问题,他对着婴儿奶粉直发呆,说明书上说3勺奶粉加150毫升温开水即可,可并没有说明多大的勺子啊。方向荣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也不得要领,最后只好用普通的不锈钢勺舀了三勺,调制成了女儿方芳的第一瓶奶粉。孩子喝了就不消化,直拉稀。以后方芳就一直消化不好,动不动就拉肚子。等到这第一袋奶粉都给孩子吃完了,方向荣到商店去买第二袋奶粉的时候,他才搞明白原来人家奶粉是专门有一个特制的小勺用来衡量奶粉数量的,用个小袋装着,订在奶粉口袋上一起出售的。方向荣第一次买奶粉时,那个奶粉口袋上并没有附带着小勺,而服务员也没有说什么。方向荣第一次养孩子哪里还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啊。
方芳8个月的时候才刚刚会坐,就送了幼儿园。幼儿园婴儿班的刘阿姨带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可是经验丰富,她的拿手好戏就是防止孩子尿湿了裤子。孩子们大多数时间都被安排坐在尿盆上,叫坐盆。这么大的孩子还不大会站哪,刘阿姨把他们放在那他们就只能坐在那,一个个木呆呆地。像方芳这么大的孩子在尿盆上都坐不稳的小不点儿,就被放进一种为了防止孩子尿湿了裤子而特制的小椅子里。这个椅子前面有一个横挡架在二侧的扶手上,这样孩子就不会从椅子里掉出来,椅子的座位部分是用细木条做成的,孩子要是尿了,尿液就会从细木条缝中漏下去,而不会积在椅子上弄湿裤子。刘阿姨只要连孩子带椅子挪个地方,用墩布在地上一拖就干净了,真是又好又快。刘阿姨在方芳的二条腿之间还塞进去了一个小皮球,以防孩子把腿并上把裤子弄湿了。 方向荣每想起孩子的这个情景就禁不住地鼻子发酸。
方芳上了幼儿园之后很容易闹病,不是拉肚子,就是咳嗽发烧。孩子一病,方向荣和刘丽就得请假,带孩子上医院,在家倍孩子,有时候方芳病得时间太长,方向荣和刘丽请假的时间太多了,孩子的奶奶和外婆也得动用,过来帮着带一二天。等方芳3~4岁了,方向荣夫妇又带着孩子加入了学前教育的大军,星期六上午学画画,下午弹钢琴,星期天早上还有个幼儿英语班。搞得孩子挺累,方向荣二口子也挺累。
女儿方芳还有1~2年就该上小学了,孩子得首先上个好小学,争取学习成绩是班里的前几名,以后才能上好中学好高中,将来才可能上大学。而方向荣真不敢相信自己当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大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哪,怎么自己的女儿都又要加入这个几乎是疯狂的教育竞争中了哪。她幼小的身躯,和娇嫩的心灵能承受得住这个教育体系残酷的加工切削,打磨整合嘛。他心里挺不情愿,可又没有其他的选择。
方向荣在不知不觉中对人生有了那么一点儿倦怠。方向荣虽然才三十多岁,可已经看到了自己几十年后退休时侯是个什么样子了。他不满意自己现在的生存状态,可又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只能随着这股巨大的潮流身不由己地向前走。自己这辈子就这么下去了,方向荣对自己说。不这么下去你还能怎么下去?方向荣在设计院里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他连在只有十来号人的系统室里都不能呼风唤雨,他还能做什么!当然方向荣有时也瞎想想,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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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年研究设计院颇不平静,首先是机构改革,研究设计院与部里面另一个在京的研究院合并,并更名为研究设计工程公司,因为原来设计院这个名称有计划经济的烙印,只有公司才是现代企业机制的象征。相应的原来的院长现在叫总经理,下面的各级处事都改叫某某部。象过去的人事处现在叫做人事部,人事处处长自然也就改称为人事部经理。 在机构改革企业更名的同时,公司一级的领导干部也有相当大的调整。原来的刘院长因为年龄偏大,已经不够再干一届了,就退了下来,作了公司的党委书记。在党政分开的企业新环境下,刘书记在公司中的影响是不能再和过去相比了。而空出来的第一把手的位置则由从部里调过来的葛云峰同志担任。
葛云峰原来在华东局工作,是华东局局长顾英的得力干将。后来顾局长到北京当了部长,他原来在地方上的一批干部,包括葛云峰在内,也都进京在部里的各个部门作了领导,葛云峰在部里的基建司当司长。据传葛云峰这个司长只是一个过渡,顾部长是准备进一步提拔他当副部长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国务院的一个机构改革举措中止了葛云峰正如日中天的仕途。顾部长在这次改革中以年龄问题为由退了下来,在政协里面给安排了个虚职,副委员长,养老去了。新部长是从东北局提上来的,和葛云峰关系不深。葛云峰知道自己在部里的发展是到头了,搞好了自己就在这个基建司司长的位置上,终了一生,要是不顺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一个什么理由调到什么地方去了,做个有名无实的闲差儿。与其在部机关里人家眼皮底下工作,自己呆着不自在,人家看着也觉得碍眼,不如自己主动要求到下面去,痛痛快快地干一场,说不定还能再创出一个新天地来哪。葛云峰就这么来到了正二院合并,机构调整的研究设计工程公司,当上了总经理。当然葛云峰也不是一个人来走马上任的,他还带了一批他自己的得力干将来。这批人都暂时在各个部门里将就着,等待着机会。 机会紧跟着就来了,不知道是部里有意,还是葛云峰主动要求,研究设计工程公司又被部里定为用人制度改革的试点单位,要进行全员聘用制。
公司将实施全员聘用合同制,按需设岗、按岗聘用、竞争上岗。公司里上至总经理,下到一般工作人员,都要与公司签订劳动合同。公司在大礼堂召开了全员聘用部署大会,主席台上挂起了一个横幅,上书,“双向选择,竞争上岗”8个大字,公司总经理葛云峰在会上向全体职工作了动员报告。我公司将根据部《企业单位聘用管理暂行办法》的精神,结合公司的实际,进一步理顺人事关系,搞活用人制度,为我公司长远发展提供坚实基础。葛总经理严肃地指出,全员聘用制改革的目标是,引进竞争激励机制,通过科学设岗,竞争上岗,择优聘用,合同管理,严格考核等具体措施,逐步做到企业自主用人,人员自主择业,建立起人员能进能出,职务能上能下,待遇能高能低的科学用人制度,实现人力资源的最佳配置。本次全员聘用制改革坚持德才兼备,任人唯贤,群众公认和公开公正的原则,通过核定岗位,竞争上岗,鉴定和同等具体的方法步骤,保证全员聘用制改革顺利,有序地进行。葛总经理最后强调,全体职工都要充分认识聘用制改革的重要意义,以积极的态度参加这次全员聘用工作;正确对待聘用结果,把主要精力放在履行新岗位职责上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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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聘任工作是按自上而下,以先干部后群众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展开的。最先是公司一级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和副总工程师,副总经济师等;接下来就是各个中级部门的部门经理,在中级部门中又是先各个职能管理部门,象人事部,财务部等,然后才是具体的研究设计部门;最后才是广大群众,一般工作人员。 在各位领导都在为自己的重新竞聘上岗而忙着上下疏通和活动的时候,一般群众都象是没事儿人似的看热闹,公司里就像是在过节。职工们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三楼的公司告示栏前停一下,看看上面又张贴着什么部门在招聘经理一名,副经理二名,附聘任条件和任职资格是什么。办公室里的中心工作也是交流招聘工作中的最新情况和花絮。
方向荣一边打开自己办公桌上的计算机,一边不无玩笑地说,你们谁能告诉我,这部门经理都向总经理负责,和葛总订立聘任合同,那葛总又向谁负责,和谁签订聘任合同哪? 那边张工手里拿着药片儿正准备就着开水吞下去,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啊,葛总自然是和部里签订聘任合同嘛。过去咱们叫设计院,现在咱们叫公司,可说来说去还是国家的,国家才是最终的大老板。张工咕嘟一声把药片儿吞下肚去,又接着道,公司是国有资产,而代理国家行使资产管理权的,现在落实到人头上就是我们葛总。他得让这份国有资产在他的任期内增值,而他又没长三头六臂,所以葛总就把他承担的责任又转移到了他下面的各级中层干部身上,而各级中层干部又把责任转移到了咱们具体工作人员身上了。张工,你政策水平不低啊。用一句咱老百姓的话把当前国有企业改革的中心任务给点透了。方向荣和张工开着玩笑。
在这次全员聘任制工作中葛云峰从部里带过来那批人都脱颖而出,迅速地占领了公司的主要职能部门。像人事部的彭经理,财务部的李经理,和经营计划部的黄经理,都是原来在部机关里工作的。当年葛云峰在部机关当司长的时候,对这些在理解政策法规和领会领导意图上都很有功力的部下很赏识,这次葛云峰从部里出来自己干,谁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得到了某种暗示,或许诺,反正他们都跟着葛云峰到公司来了。他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年轻得让人羡慕。彭经理只是比方向荣早2年参加工作,而黄经理就是方向荣他们那届的。方向荣感到很惭愧,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学毕业生,十几年后就拉开了距离,人家都是处级干部了,而且还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却还是个大头兵。原来设计院财务处的魏处长,升为公司的副总经济师。就连方向荣这样不爱过问公司事情的人一看都知道老魏这是明升暗降,没有了实权,成了个聋子的耳朵─摆设。葛云峰他们那拨人在玩权术。方向荣想到政治的黑暗,官场的无聊,刚才还在心中一拱一拱的惭愧,也多少减少了一点儿。
葛云峰的人控制了公司的主要职能部门,却难以在公司的具体研究设计部门中占上风。那些在部机关搞管理工作的人,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大都一知半解,和在设计院中搞研究,作设计出身的原在职的中层干部根本就不能比。在这种情况下,葛云峰就需要在目前这批中层部门经理中寻找,培养自己的人。当然在这些人中也自然有要向新领导表红心的人,秦援朝就是其中的一个。 秦援朝在原来的刘院长改任公司党委书记之后,就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必须及时地调整姿态,向公司的新一届领导班子靠拢。他几次主动找葛总汇报工作,谈自己对本部门今后发展的看法,还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彭经理,李经理和黄经理的办公室里,和他们随便聊上几句,以增进了解,建立友谊,为自己竞聘系统工程部经理打下铺垫。
秦援朝分析系统工程部是个小部门,专业比较狭窄单一,人员也不多,不是大家目光集中的焦点。其他部门有实力的头头脑脑们,在开动脑筋为自己找交椅的时候,不大会把系统工程部列在自己的名单上。秦援朝在这个部门前后也工作了近20年,而部门内部也没有崛起什么黑马,不知趣地要跳出来和他一争高下,应该讲自己是这个部门经理的最有力的竞争者。只要自己在公司一级领导中工作做到家,公司一层的人不是成心要把自己搞下来,自己当选还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也证明了秦援朝的分析的正确性,他在没有竞争者的情况下顺利当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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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全员聘用制改革工作终于轮到方向荣等一般群众参与了。由已经竞聘上岗的各部门经理们经过科学计算设定的岗位级别和数量,在报公司人事部审定,备案之后终于出台了。三楼公司公告栏前挤了不少人,大家都在争相察看自己原来部门的高级工程师,工程师和助理工程师有多少名,有的人还认真地在小本子上记上了几笔。
方向荣也夹在人群中寻找着系统工程部的岗位设置情况,高级工程师6名,工程师10名,和助理工程师2名。方向荣此时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聘上高级工程师的问题。虽然方向荣去年评上了高工,但现在搞评聘分开,他心里不是很有底。系统工程部要是不聘你当高工,你虽然有高工的任职资格,也只能当个普通工程师。方向荣也明白这系统工程部设几个高级工程师的岗位,都是部门经理秦援朝说了算,而这几年自己和秦援朝的关系不是太密切,不象早几年的时候秦主任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安排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自己有时也表现出来一点儿挑挑拣拣,不大情愿的样子。秦经理会不会在这个时候使用一下他的权力,给自己一点颜色就不好说了。
高级工程师6名,方向荣在心里一琢磨发现了问题,本部门的老同事,当然他们都有高级工程师任职资格,正好是6个人,而30多岁的人中间有任职资格的就方向荣一个。方向荣又把高工,工程师,和助理工程师的名额加在一起,共有18人,和现在办公室里的职工人数正好相等。也就是说秦经理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方向荣一个人被安排得有点尴尬,他得屈点儿尊去当个普通工程师。方向荣首先找到了和系统专业比较相近的自动化工程部,向部门经理表达了自己希望到自动化工程部来工作的愿望,当然是当高工啦。方工啊,你能来我们部门工作我们当然欢迎拉。你在工作上积极肯干,业务上也很有成绩,前几年搞得科研成果在咱们系统中很有影响嘛。人家部门经理说得挺客气,其实是先扬后抑,接着他话锋一转,现在我们部门的问题也很棘手啊,僧多粥少,大家都有意见,有看法。这个时候实在是有难度啊,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偏偏在方向荣准备再多找几个部门的时候,方向荣的女儿方芳病了,拉稀拉得很厉害。幼儿园的阿姨一个电话打到方向荣的办公室,说是孩子上午到幼儿园才二个多钟头,就拉了三回了,一次比一次稀。方向荣不得不向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打了个招呼,急急赶到幼儿园,抱上孩子真奔北大医院。小儿科的大夫一看病情,担心是痢疾,叫马上转肠道传染病科。化验结果出来后,传染病科的大夫说,从现在的结果看,还不能判定就是痢疾。再观察一下吧,如果还拉,就立即带孩子来住院。方向荣带着女儿方芳回到家,就忙着给女儿吃药和控制饮食。孩子三天没大便,肚子里早就拉空了,等到第4天方芳的大便也成形了。算是虚惊一场吧。 等女儿方芳肚子完全好了,小脸儿又瘦又黄地上幼儿园之后,方向荣又可以上班的时候,供职工们双向选择的时间早过去了一大半,已经接近了截至日期。方向荣坐在办公桌前,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职工竞争上岗的志愿表。方向荣脑子里面不知道怎么会浮现出好多年前他和秦经理到海淀医院看望住院的张工时的情景。“这职称对于我只是一个名,也不能长工资也不能分房子。”张工当时说得那句话现在想起来,怎么就像是对着此时此刻的自己说得是的。可是人们真能把名与利看透嘛! 方向荣慢慢地拿起笔,在志愿表的部门一栏中填上了,系统工程部,在职务一栏中写上了,工程师,就把表交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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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双向选择,竞争上岗的志愿表都交上去了,双向选择,竞争上岗的截止日期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按理说秦经理应该出面召集全体人员开个会,说说部里的打算和安排。虽然系统工程部从领导到一般工作人员还是原班人马,一个没多也一个没少,但毕竟是经历了一番动荡,总得有点儿意思嘛。可是秦经理却一直没有露面。方向荣早上去打开水,路过经理室时,看见门是半掩着的,说明秦经理在单位哪,可到了真正上班时间了,经理室的门就关上了,秦经理也不见了。
秦经理这几天可是着急上火,找公司领导谈,忙得一塌糊度。秦经理从经营计划部的黄经理那得到消息,原来已经立项马上就要实施的湖南怀化技术改造项目不知道怎么给取消了,这下子系统工程部这二年手里就只有一个已经准备结尾的余桥工程了。整个部门快20号人的工资奖金上哪儿搞去啊?就算咱们大家都扎紧裤腰带过紧日子,那上缴公司的管理费,每个人头3万元,可是一分不能少,这是公司考核中层部门经理的硬指标,是要一年一考核的。现在公司新一届领导班子刚成立,正要建立自己的威信,打一个拉一个再奖励一个,是领导们惯用的手法,秦经理可不想成为这个挨板子的。
秦经理谨慎地侧身坐在葛总经理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手里摊开着一个笔记本,面向着葛总诉着苦:“葛总,您也知道系统工程部的专业比较窄,很难象其他部门那样自己走出去到市场上去找项目,还得靠公司的力量。” 葛总边一边听着秦经理讲,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也不表态,脸上的表情不置可否。秦经理只好试探着说:“公司能不能在可能的情况下,给我们部门一点儿政策,比如把上缴公司的管理费减半,或者……” “公司这次按照部里体制改革的精神,在公司内部对责任制实施定量化管理,实在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啊。现在工作才刚刚开始,我实在是不能不一碗水端平。不然今天你秦经理来找我,我给系统工程部一点儿政策优惠;明天他自动化工程部的王经理来找我,我又给自动化工程部一点儿优惠政策,其他部门的经理们怎么想,我们刚刚出台的公司管理办法还怎么进行。”葛总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开诚布公,让秦经理不大好接着说了。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跟我打官腔,到了年底再和我算总账,系统工程部的任务指标没有完成。
秦经理口气里戴着有三分意见地说,我们部门快20号人就是不吃不喝也没有办法完成公司定的上缴管理费的指标啊。葛总语气婉转了一下,提醒秦经理道,部门人均上缴公司的管理费的定额不能变,你们还可以在其他方面想点办法嘛。葛总是在又打又拉。 秦经理敏锐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他立刻明白了葛总的意思系统工程部要减少上缴公司管理费的总额,而每个人的人头费又不能变,那不就剩下减少部门人员总数了嘛。葛总让秦经理再和人事部的彭经理商量研究一下具体的问题。 秦经理从人事部彭经理的办公室出来,心里面已经完全定了,就按葛总的意见办,我就做一回恶人吧。 “通知一下咱们部门的人,等会儿11点在这屋开个全体工作人员大会,有个事和大家说一声。”秦经理站在办公室门口对正在柜子里找资料的新大学生小田急匆匆地说了一声,就走了。大家听说有会都有点儿兴奋,秦经理终于要和大家说二句了。
葛总和秦经理一前一后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大家都有点儿不明白,葛总这个时候怎么亲临我们一个小部门了哪。葛总首先讲话,他不过说了些公司这次搞全员聘任制的重大意义,和大家要正确对待聘任结果,居安思危的话,最后葛总说他公司里面还有个会,和大家摆了一下手就先走了。一直坐着二眼望着窗外,脸上毫无表情的秦经理稍微愣了一下,把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那的笔记本上,他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知道咱们部门这几年项目不多,大家虽然干得挺辛苦,可是效益总是不好,现在湖南怀化技改项目国家又给停了,这一二年里我们部门就没有什么象点儿样的项目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没了项目我们部门也就养不了这么多人了,我和公司商量来商量去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先请一部分人到……现在只好先委屈大家了,以后部里头要是有了项目,就把大家招回来再一起干。”
方向荣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了,秦经理这不是明摆着要让一部分走人嘛。系统工程部要不了这么多人,你早说啊,现在双向选择都结束了,别的部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安排好了,让我们怎么办。
秦经理接着就把他要留下的人名点了一下,6位老高级工程师,一位不少都留下了。这些都是单位里的老人儿,闹起事儿来能量挺大不好对付,有的离退休也没几年了,秦经理犯不上去得罪;还有一个年轻人,去年刚来的小田,年轻人听话好使唤。而剩下的以方向荣为首的11位中轻年工程师们,不老不小的,既不象张工他们那么老辣,也不象小田那么好用,一个不留都给开了。 “剩下的人就先到人事部报道吧,我已经和人事部的彭经理打过招呼了。”秦经理说完这些,合上笔记本站谁也没看一眼起身就走了,而且当天下午就出差到外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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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设计工程公司的全员聘任制改革试点工作胜利完成,各级领导和广大职工们在新的用人制度下,以全新的面貌投入了在新岗位的工作之中。这是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印发的公司快讯中的一段报道。而方向荣他们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在完全的黑箱操作之下就这么被通知下岗的人只是这次改革中的一个小插曲,不是主流,当然也就不会在公司的简报中出现了。
全员聘任制完成之后就是各个部门办公室的调整,大家都在忙着清理自己多年来保留下来的资料书籍,搬办公桌,挪柜子。方向荣坐在那很有些不自在,自己现在是下岗人员,自己的东西是不应该放在这个办公室了,可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搬。别人进进出出都在那忙乎,自己在这坐着显得不大合适;主动上前帮忙吧,自己没有那个心情不说,别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做作。本部门的人在搬东西的时候,都故意装得像是没看见方向荣,省得大家都尴尬。有几个别的部门的人还没有听说方向荣他们的事情,过来搬东西的时候还招呼方向荣道,方工别一个人坐那没事儿啊,过来搭把手啊。
在公司里干了这么多年竟换来这么一个结局,是方向荣没有想到的,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一个工作了十几年怎么说也是正年富力强的技术人员,竟在所谓的改革中不明不白地下岗了,怎么不让人感到愤懑。方向荣想干脆就此辞了公职,到民营企业里干得了,自己好歹也是大学毕业,有着十多年工作经验的高级工程师啊。跑过二趟大型职业招聘会之后,方向荣没有了原来的乐观,因为没有企业对他及他的技术感兴趣,他公文包里打印得十分漂亮的简历一份也没有发出去。现在民营企业大都搞得是短平快的项目,得马上见效益,什么赚钱干什么。而方向荣从学校出来就在这个单位,十多年来一直从事的是对于很多人都不大明白的,专业面极窄小的技术工作,他这门不能吃不能喝的手艺,还就在本单位还有点儿用,在其他地方还真是百无一用。研究设计搞不成了,下海经商,改行搞技术支持,产品推销吧,方向荣又不是那块料,他拙于言辞,疏于交往,不善钻营,不精于算计。而且谁下海不是先早早地就把路都铺垫好了,拿着项目,带着方方面面的关系走的,有这么被挤兑出去的嘛。
方向荣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整天人呆呆的,像是在想什么,其实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又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其实眼睛茫然地什么也没有看。终于有一天《北京青年报》上的一家办理移民加拿大的移民公司的广告吸引住了方向荣那有点呆滞的目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方向荣拿着那份报纸,走进了西苑饭店,推开了那家移民公司的门。
二年之后的一个雨后初晴的夏日,就有了我们故事开始时的那个场景。方向荣正坐在凉爽宜人的首都机场国际候机室里,眼睛望着巨大玻璃幕墙外面的景色。跑道上不时有巨大的班机呼啸着冲上蓝天,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方向荣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二年来从各种渠道收集来的关于加拿大的信息,可是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剩下了我们白求恩大夫是从那片遥远的地方来的。方向荣在经历了办理移民文件,考雅思,拿移民纸,活护照之后,现在终于就要离开他生活了36年的祖国,一家三口移民加拿大了,可此时此刻的他自己怎么一点儿兴奋劲儿都没有啊,真不知道未来的移民生活将会是什么个样子。
2004年9月10日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