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续4)

凤凰之所以神奇,是因为它的涅磐。浴火,然后重生,这,是一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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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兵爆破、土工作业、排连进攻、刺杀对抗、周末会操……团司令部下连按“操典”逐一进行验收,指导员竟毫无例外地要做一名战斗员接受考核。

文部建设、季度总结、“双学”评比、党团发展、谈心次数……团政治处要求政治工作渗透在练兵场,指导员的工作包罗万象,很难胜任。

最令我望而生畏的是每星期二早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尽管我几次都没跑到过目的地,但每遭下来,小腿肚儿准转筋,有一次还差点虚脱过去。另外,可供转化为“卡路里”的一日三餐,也常使我感到度日如年。馒头、大米、玉米面倒可放开肚皮吃,就是副食太差。我真不晓得造物主赐给人的胃都一样,为啥梁三喜他们竟吃得那般香甜。我几次试图让炊事班长改善一下生活,炊事班长叫苦不迭。说伙食标准没增加,物价日见涨。要改善也只能做些“金银卷” (白面、玉米面合制),把碗中菜用皮儿包起来(大包子)。

连队驻在深山沟,我有钱也没处下馆子。一次,我到团部开会时从服务社买回两包点心。人面前不敢吃,每次都是趁人不在时慌忙吞两块,那滋味就跟偷了人似的……

掰着指头数日子,我下连差两天还不到一个月。照照镜子:脸黑了!摸摸腮帮:人瘦了! 每次冲澡时我都发现,身上的皮一层一层朝下蜕……

我已两次给妈妈写信,让她尽快展开“外交攻势”。妈妈来信说,她那头好说,准备安排我到军区新闻科当摄影记者,只是我这头还不行。她已给师里有关领导同志写过信、打过长途电话,得到的回音是:眼下不是前几年,调动之事切不可操之过急,过急了太显眼,太显眼容易出漏子。让我在连队干半年再调不迟……

天,半年?那我就熬成“瘦骆驼”了! 这天中午,我到营部开会回连,全连已吃过午饭。我到饭堂把炊事班留给我的饭菜胡乱吃了些,便回到宿舍倚在铺上想心事。

猛然间,紧急集合号响了。我忙扎好腰带,走出连部。 只见全连列队站在饭堂门前。梁三喜面对全连,脸上“乌云翻滚”:“……不像话!简直是不象话!”

想不到他的脾气竟是这样大,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我不知连里出了啥不像话的事,便悄悄站在队列里洗耳恭听。

“馒头,有人把雪白的一个半馒头扔进了猪食缸!”他用手拍了拍心口窝,“同志们,扪心问一问,感情,我们还有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还有没有?!”

我呆了!适才我吃午饭时,炊事班给我留了三个馒头在碗里,我只吃了一个半,便把剩下的扔进了猪食缸…… “解散!”梁三喜怒吼着,把手一挥:“现场参观!”

战士们围着饭堂旁边的猪食缸,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靳开来把目标对上了段雨国:“段雨国,你这花花公子,说,这是不是又是你干的?”

段雨国大眼一瞪:“吃柿子单拣软的捏,你就看我好欺侮!面对上帝起誓,谁扔的谁是乌龟蛋!” 三班长出面证实,说中午吃饭时没见段雨国扔馒头。靳开来才不吱声了。

梁三喜余怒未息:“谁扔的,可个别找班长、排长讲一下。今晚各班都要召开班务会,好好议一下这种少爷作风!”

也许我对“公子”、“少爷”这样的字眼尤为敏感,我当下便认定是梁三喜借一个半馒头整我,是想转着圈子丢我的丑。我心中拱着一团火,扭头急步回到连部,气鼓鼓地倒在铺上。过了会,梁三喜进来了。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连长同志,要整我,明着来!不必仿效‘文化大革命’,先来个发动群众!一个半馒头,是我扔的!”

“指导员,我……不知你去营部开会已回来了。我确实不知那馒头是你扔的。要知道是你,我会同你个别交换意见的。”梁三喜尴尬地解释。

我“腾”一下转过身去,把脸对着墙壁,又听他叹口气说:“指导员,千万别为这事影响团结。我不是表白自己,我这个人……还没搞过那种背后插绊子的事。我和原来的王指导员共事三年多,俺俩争也争过,吵也吵过,有时也脸红脖子粗。但俺俩始终如同亲兄弟,团结得像-个人。”

我仍不吱声。停了阵,他讷讷地说:“我这就让司号员小金去通知各班,晚上的班务会,不……不开了。” 为这事我三天没理梁三喜。

这事发生后的一天中午,战士段雨国趁梁三喜不在时溜进了连部。

“指导员,别理那‘七撮毛’!”段雨图察颜观色地望着我,“上个月我把吃剩的一块馒头扔进了猪食缸,也是挨了‘七撮毛’一顿好整!” “什么‘七撮毛’?”

“嘿嘿……是我用艺术手法给连长起的绰号。”段雨国得意的笑着,从梁三喜那破旧的绿色军用牙缸里取出一支牙刷,“指导员,你瞧瞧,他用的这支牙刷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撮,两撮,三撮……哟,不是七撮,是九撮……这不,又掉下一撮来,那么,就叫他‘八撮毛’吧!”

我没吱声。和梁三喜一个月的相处,我虽没数过他用的牙刷还剩几撮毛,但我早已看出他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十二分地俭省。

“每月六十元钱的军官,他连支新牙刷都舍不得买!”段雨国把那“八摄毛”的牙刷扔进牙缸里,“攒钱,就知道攒钱,典型的小农民意识!世界已进入高消费的时代,听说日本人衣服穿脏了连洗都不洗,扔进垃圾堆里就换新的。可咱这里,‘八撮毛’竟然借一个半馒头整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看来段雨国是来寻找“同盟军”,跟我搞“统一战线”来了。尽管我对梁三喜已怀有成见,但指导员这职务的最起码的约束,我也不会跟段雨国这样的战士搞在一起。

见我不吭气,他又搭讪道:“指导员,你还不赶快调走呀!” 我一惊:“你听谁说,我要调走?” 段雨国笑了笑:“这还用谁说,我自己估计呗!”

我沉下脸来:“你……不能瞎说!”

“这怕啥哟。事情明摆着,咱们跟‘八撮毛’那样的乡下佬在一起,哪有共同语言?哪有共同向往?年底,我就打报告要求复员!”说罢,他又跟我套近乎,“指导员,你要买大彩电和收录机啥的,给我说一声就行。我爸妈都在外事口工作,买进口货对我段雨国来说,是小菜一盘!价格嘛,保证比市面上便宜一半……”

“我啥也不会托你买!请回吧。” 见我冷冰冰的样子,段雨国才怏怏而去。 …………

十月中旬,梁三喜的休假报告批下来了。他几次打点行装要动身回沂蒙山,但几次又搁下了。

想走又觉得不能走,我看出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显然,他早已觉出我是个十二分不称职的指导员,他担心他走后我会把连队搞得一团糟……

这天,他去团部参加为期一天的军训会议返回连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灯下,他把军训会议的精神简要对我讲了一下,说转眼就是年终考核,劲可鼓不可泄。说罢,他望着我:“指导员,我想明天就动身休假。这样,回来还误不了年终考核。你看呢?”

“那就走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

他把黑乎乎的旱烟末卷起一支,吸了两口,很难为情地对我说:“指导员,我这个人有话憋在心里怪难熬的。前些日子我就听说过,这次去团开会,我又听到关于你要调走的风言风语。”

我打了个愣。  他接上道:“我想,这也可能是有人瞎传。不过,你真要调走的话,这假我暂时不休了。如果没有那回事,那我明天就动身。”

事情既已点破,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休不休假,你自己看着办!至于有人议论我,

他没有再说啥。第二天,他没有动身。以后,他再也不跟我提休假的事了。

我和连长梁三喜以及连里几位排长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明显了。每逢星期六晚上,连部里空荡荡的,他们早就不愿和我凑到一块甩老K和逗笑取乐了。

一天,连里进行正常性的战备教育。按团政治处拟定的教育内容是:把越寇近年来在我广西和云南边境多次进行的武装挑衅,综合起来给战土们讲一讲,以激发大家的练兵热情。我便找来一些报纸,念了几篇有关这方面内容的消息、通讯,以及我外交部对越南当局的照会等等。我毫无个人发挥,完全是照本宣读……

下课后,炮排长靳开来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指导员,飞机上挂暖瓶,你的水平高得很唻!不错,你讲得很不错,我们就爱听你上政治课!你放心,啥时打起仗来,我们保证跟着你这指导员的屁股后头,一个点地往前冲!”

面对他的讥讽挖苦,我扭头而去……

我调动的事,妈妈抓得越来越紧了。每隔几天,我总会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不断向我说明调动一事的进展,叹息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事……

我本想“曲线调动”的事连里是不会知道的。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时,尽管连里还没谁了解其全部内幕,但我来九连是为了调走这一点,不仅连里干部全知道,连消息灵通的部分战士也挤眉眨眼地晓得了。

我苦熬硬撑到十一月底。这天,我又收到妈妈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我,调动的事总算有眉目了。她让我一旦接到调令,务必尽快离开连队。她在信的结尾部分,煞是神秘地告诉我,说她听说我们这支部队可能有行动。但告诫我:切莫声张!切莫瞎传!

面对两个带叹号的“切莫”,我琢磨不透我们这支部队能有啥行动。不错,南边的形势是够紧张的,但那是小打小闹,枪声离我们这里还远着呢!我竟违背了***叮嘱,趁没人时悄悄把电话挂到师里那位帮我办调动的领导家里,当我把意思拐弯抹角地说明后,对方哈哈笑了起来,说他压根还没听到啥,说我***神经太过敏了……

我放心了。但我却一天也不愿在连队里熬了。我天天盼着调令快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心烦意乱地到山溪边散了会步返回营房。当我走到连部窗前时,听屋内梁三喜和靳开来在高声谈论,我便悄悄停下来。

靳开来:“连长,除了那件大衣是新的,你总共就那么点破家当,又穷鼓捣啥?” 梁三喜:“伙计,你也抽空拾掇拾掇吧,看来是快开拔了。”

靳开来:“开拔?见鬼,往哪开拔?” 梁三喜:“往南边!你不觉得该打一仗了?” 靳开来:“仗看来是要打的。可全国这么多军队,你咋知我们这支部队要往前开?”

梁三喜:“你别问了。等着瞧就行了。” 靳开来:“连长,是不是上面已给你透风了?……怎么,对咱还保密呀!”

梁三喜:“上面没谁给我透风。该咱连级干部知道的事,老百姓也差不多知道了。” 靳开来:“那,你是……” 梁三喜:“我是从指导员他母亲那里得来的消息。”

靳开来:“活见鬼,那老娘们能给你啥消息!”

梁三喜:“你真是个直肠子。你就没想想,为啥她对指导员的调动抓得那么急?我听团里的干部干事说,这些天指导员的母亲几乎天天往师里打电话……”

靳开来:“嗯。有道理!听说那老娘们神通广大,她知道消息要比师长、军长还早呢!”

梁三喜:“这不就得啦。我看部队在十天、八天之后要上前线!这事你千万要保密,决不能瞎嚷嚷。”

靳开来:“奶奶的!只要是共产党坐天下,那老娘们胆敢在部队上前线时把她儿子调回去,看我靳开来不自费告状到北京!” ………… 十天天之后我终于拿到了调令!

然而,想不到梁三喜竟能料事如神!当我就要离开连队时,一声令下,我们这支部队果真要上前线,要开拔! 当天,炊事班一下便宰了四头猪,但却来不及吃了!

进亦难,退更难。我处在万分矛盾当中!

“滚蛋,你给我赶快滚蛋!”忠厚人梁三喜一下变成靳开来,他面对我劈头盖脸地痛骂,“奶奶娘!你可以拿着盖有红印章的调令滚蛋,我可以再请求组织另派一位指导员来!但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人,你不会不知道你穿着军装!现在,你正处在一道坎上,上前一步还好说,后退一步你是啥?有的是词儿,你自己去想!你自己去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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