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寻找浪漫(21-24)

寻找浪漫(小说)(五)

                ·文 章·

                 二十一

    “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扰你。雯雯发现几件私人物品没带走,让我来拿一下。”那个男孩拘谨地说。

    “没关系。进来吧。”李妮侧过身把大男孩让进屋。经过她的时候,那男孩的胳膊无意中碰了一下她的胸部。李妮浑身一阵燥热。她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呢。

    她倚在卧室门口,看着大男孩取走了壁柜里的睡衣,又从五抽橱里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他好像与雯雯年龄相仿,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上嘴唇微微上翘,有股女孩子的媚态。胸肌很发达,一定练过健美。那个男孩抬起头,看到李妮在端详他,脸一红,说:“好像就是这些东西了。”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李妮的心里突然涌过一股柔情。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不知道小刚长大了会不会这么秀气呢。这么想着,说话口气柔和了许多:“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拉下了。省得左一趟右一趟地跑。你是雯雯的朋友吗?”那男孩看李妮满和善的,神情也自然了。他伸出手说:“路遥,雯雯的大学同学。”李妮握住路遥的手。这是一双还没有被生活侵蚀过的男孩子的手,犹如他那柔美细嫩乳毛未蜕的面颊。他的眼睛多么清澈啊,李妮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这么清澈的眼睛。当然有过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变得浑浊了,就像一池清水注入岁月的泥沙后盛满了人生的喜怒哀乐。

    大概是被李妮盯得不好意思了,路遥移开目光,嘴里却说:“其实雯雯挺可怜的。她家在农村,特想留北京。可她没北京户口,谁都不敢要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她特珍惜。没想到不小心当了第三者。希望你不要太怪她。雯雯跟我提起过你。不过,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轻,也漂亮多了。”

    李妮被男孩子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直发烧。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定会爱上这个心细如发的男孩的。她转而又为自己竟然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感到羞愧。生怕路遥读出她的思想,她连忙掩饰地说:“哪儿啊。老啦。要不老潘怎么会看上雯雯。”

    路遥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李妮说话这么直。但他反应很快,接口说:“听雯雯讲,潘总经常提起你。他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李妮叹口气,说了一句:“但愿吧。”就没了下文。她有点后悔谈这个话题。一想到潘一先爱上别人,她就会自卑。总归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他才会被别的女人吸引啊。路遥看她有点走神,好像不想多聊,就说:“你累了,休息吧。我走了。“

    送走路遥,李妮已没了睡意。她躺在床上,拿起那本时装杂志翻了翻,把每套衣服都想像成穿在自己身上,心情又好了起来。不是世界末日嘛。这世上男人多着呢,又不是只有他潘一先。路遥不是还夸我年青、漂亮吗?她的眼前浮现出路遥那双清澈热情的眼睛和郑子榕轮廓分明的脸。两天前被郑子榕压在身下时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解开了胸罩的钮扣,一双手从睡衣的下摆伸进去,捧住了依然丰满坚挺的胸部。一想到那天郑子榕在她的引导下抚摸那里时是那么癫狂,刚才路遥的胳膊也曾在那里短暂停留,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滚热的岩浆在身体里翻滚,涌动,只觉得口干舌燥,好像五脏六腑都被这股强烈的火流熔化了。她忘情地扭动着,呻吟着,任凭奔流的岩浆携着火焰一路烧去。直到整个身体像一根烧焦了木炭,轰然倒地。她化成一阵轻烟,袅袅升起,俯视地上的一堆灰烬,无比轻松,无比快乐。

    那天晚上,她梦见半夜时分,郑子榕钻进她身上盖的那条毛巾被,爬到她身上。什么话也不说就脱去了她的睡衣,然后很深地吻她,很激动地揉搓她的胸,还喃喃地说你怎么好像胖了。她觉得奇怪,郑子榕怎么知道自己在北京的住处呢?而且,他是怎么进来的?大门明明是锁着的呀。后来她就顾不上想了。因为他的动作越来越大,像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把她翻来覆去。李妮被他弄得激情难耐,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大汗淋漓地抱成一团。李妮正欲进入仙境,郑子榕突然大叫一声,趴在她身上不动了。李妮刚想问他怎么啦,听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今天太累了,就翻身睡去。一阵困意袭来,李妮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李妮被窗帘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唤醒。惊奇地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胸罩,短裤像天女散花扔在地上。再一看,更是吓了一跳:潘一先正在她的身边熟睡!注视着这个曾让她爱恋又带给她屈辱的男人,她百感交集。正想叫醒他当面对责,突然发现大半年不见,一先苍老了很多,额头新添了几道皱纹,鬓角也有点花白。才四十还不到呢,也够难为他的。李妮心里一软:算了吧,我回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她轻轻起身,穿好衣服,悄然离去。

    她坐上出租几乎横跨整个北京城来到位于东城的父母家。她妈来开门,见是她,嘴张开半天合不拢,说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倒是小刚看到妈妈,早饭也不吃了,放下勺子就扑到她怀里抱着不放手。搂着小刚瘦弱的肩,李妮突然意识她和一先的事必须妥善解决,因为这里面有孩子。想到马上就要面临的变故和给小刚带来的伤害,她的心情沉甸甸的。

    “你没回那边吧?”她妈把她拖进里屋,神情紧张地问。“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潘一先和那个女人同居了?干嘛不告诉我?”李妮辟头盖脸把一连串问句扔向她妈。“我们也是猜的。平日我说过去帮他打扫打扫,他死活不让。这次小刚回来,本来应该多跟爸爸呆呆吧,可他三天两头把孩子往我们这儿送。这不,昨天晚上,深更半夜的还把小刚送回来。说公司今天有事。还不是要跟那女人亲热,嫌孩子碍事。可怜小刚,多懂事的一个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她妈说着,老泪纵横。李妮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不敢流出来。面前老的老,小的小,全仗着她拿主意,她要是垮了,可怎么办呢。要不是他们,她真想死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现在,她想都不敢这么想。她强作镇静地对她妈说:“妈你别着急。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心理有点准备。”“告诉你有什么用?你那火爆性子,又在气头上,不离婚才怪。孩子怎么办?你这老不老小不小的年纪再找人比登天还难。你才三十几岁,还有大半辈子呢,就一个人带孩子过?你不知道,国内现在这帮做生意的,没一个没情人的。他一个人在中国,男人哪受得了这种苦。现在他没跟你提离婚,说明心里还有这个家。你不如就装不知道挺过这一段,等他清醒过来了,这家也保住了。”看着七十五岁高龄的母亲还在为自己操心,李妮心里再苦也是倒不出来了。

                 二十二

    吃完晚饭,杨光像往常一样把碗一推,就拿了当天的报纸去客厅。小雅下班回家客厅的电视就一直开着,中央台四套的中文节目办得差强人意,但一次性收费,画面也还清楚,在加拿大也算聊胜于无吧。好多中国人家,特别是有老人的人家,都装了这样的小耳朵。小雅倒是场场不拉,连说文解字这种凑时间的节目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杨光常常是手上拿份报纸,不时瞄两眼,有好看的就看,没好看的就看报纸。完全是一副消磨时间的态度。

    小雅收拾完碗筷,也坐过来。她算得很准确,屁股一落座,每天一集的电视连续剧就开始了。最近在放的是讲山村小学校的事,连孩子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些套话,无聊透顶。看了一会儿,杨光就哈欠连天。他对小雅说了句,我先睡了,就顾自洗漱了上床。

    苏菲走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上班时没有了期盼,回家后更是绝望。他好像一下子老了。本田的合同按期拿下来了,却没有想像中那么高兴,如果苏菲在大概就是另一副情景了。那次杰克找他,说苏菲这个女孩子聪明好学,处世不惊,他有意培养她做南京分公司的中方经理,所以同意她提前回去,对创建期的事情心中有数,以后管理起来才会得心应手,对吗?这样的安排于苏菲是再好不过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他的心也随着苏菲走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苏菲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结婚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另一个女人那里彻夜未归。他当然知道第二天回家得面对小雅的河东狮吼。但他已经不在乎了。那是怎样的一夜啊。他们抱得是那么紧,恨不得陷进对方的骨头里。他们时而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快乐而满足,时而像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悲伤又绝望。夜深了,四周静得只听到他们的心跳声像决战前的鼓点,苏菲把头枕在杨光的胸前,他那不安份的有力的心跳声,似乎在诉说着他的深情,他的眷念,和他的忧虑。杨光的一只手搂住苏菲,另一只手则在苏菲身上游动,好像要把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皱折,每一颗痣点都印在脑海里。杨光的手纤细修长,苏菲常常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端详着他的手,一边喃喃地说,杨光,你真该学钢琴,你有一双多么美的钢琴家的手啊。她喜欢杨光摸她,她说,杨光的手似乎有一种魔力,一挨上它,她就会不可抗拒地昂奋起来,急切地想把自己交出去。杨光非常善于用手来表达他的情感,好像他这双钢琴家的手天生是用来弹女人这架钢琴的。开始的时候,他的抚摸像远处飘来的音乐,轻柔,暧昧,若有若无,还有一丝迟疑,矜持。待到苏菲的身体像初春的田野苏醒过来的时候,他手上的力度就加大了,似乎要用垦荒的犁耙深翻这块肥沃的土地。而当苏菲进入炽热的盛夏时,他会用手吹起阳光下激越的号角,直到他们进入天人合一的极乐世界。因为杨光这双极具灵性的手,苏菲甚至庆幸自己生而为女人。

    苏菲走后,杨光曾经独自去了一趟小树林。依然是林中小路,却走得兴趣索然。睹物思人,真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他心不在焉地往前走,没注意差点碰上了一道铁丝网。这才发现树林的尽头,一道铁丝网之隔的是一片墓地。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难道预示了我和苏菲的爱情必然死亡?上帝连墓地都给我们准备好了,可惜我们从来没有耐心走完这片树林,一直没能发现这个近乎残酷的现实。

    和苏菲在一起的点点嘀滴终于在她回国的一个月之后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河流,冲击着杨光理智的堤岸。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他太明白,和苏菲之间的这种默契他永远不可能在小雅那里找到。可能作为一个中年已婚男女的最大的悲哀还是发现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磨合,直到双方都面目全非,才知道两人本就分属不同的机器,是粗心的工人装错了位置。他不知道,为了物归原位再把这部问题多多的机器拆开是道德还是残忍。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他和小雅的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祸根大概可以追溯到在理工大学的日子……

    他们在北京理工大学的甜蜜生活仅仅持续了一年多。第二年,发生了两件事和与之有关的第三件事。先是杨光要考研究生。他到学校不久就发现像他们这种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学士满把抓,根本就没人把他们当回事。都是从助教干起,几年后才能升讲师,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熬成教授。而改变“路漫漫其修远”的唯一的捷径是考硕士研究生。开始他想说服小雅跟他一起报考。但小雅说她再也不想读书了,学工程已经磨光了她仅有的一点灵气,再读下去,她就成铁疙瘩了。于是杨光全力以赴复习准备第二年考研。就在这节骨眼上,第二件本该是意料中的事发生了:小雅怀孕了。杨光坚决不想这么早要孩子,他白天要上班,晚上点灯熬夜复习,时间是以分来计算,哪里有要孩子的精力和心境。可是小雅却铁了心要这个孩子。这是杨光第一次领略了小雅的固执。当时的小雅当然想不到为了这个爱情的结晶,她将要失去丈夫的爱情。

    十月怀胎,小雅不能和杨光亲密无间。这本来也没什么,偏偏这种时候杨光的一位名叫白冰的女学生如火如荼地爱上了他。面对那个女学生大胆的追求,杨光终于没扛住,在学校后湖边的一片隐蔽的草坪上和那个女生越过了师生关系,甚至朋友关系的界限。如果说杨光的这次外遇完全是一种生理的冲动,与感情无关,那么后来事情的发展则强化了这种外遇的合理性。

    他们的女儿出生的时候是难产,为此小雅受了不少罪。自己身体虚弱,还要照顾哇哇待哺的婴儿,她焦头烂额,得了严重的产后忧郁症。生理上的表现就是消瘦。本来就修长的她生完孩子后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了。好像这个孩子带走她身体里所有的营养和脂肪。加上照顾孩子的辛苦,她的元气在后来漫长的十几年里也没能恢复。在陈欣的网球队里,其他人都是为了减肥,只有她是为了增肥。

    等到杨光考上了在职研究生,定下心来端详身边的卢小雅,才突然发现她面容憔悴,形同枯槁。他不明白怎么生个孩子她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想起这段时间光顾了复习,几乎所有的家庭琐事,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推给了小雅,可她也不该这么“奋不顾身”啊。他在自责,内疚的同时,感觉到过去的那种甜蜜正在慢慢远离他的生活。早产的女儿丫丫动不动就生病,一生病就发烧。感冒,咳嗽,肺炎,湿疹,婴幼儿易得的病她几乎得了个遍。尽管喂奶,带孩子看病都由小雅一手包了,杨光还是常常被丫丫骚扰得心烦意乱。夜深人静的时候,丫丫那尖利的哭声像一把钝锯子磨割着他的神经。那段时间,他和小雅吵架的频率骤然升高。后来,除了上课,他就躲到图书馆消磨时间,每天晚上,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的人。再后来,白冰突然也成了图书馆的常客,而且总是“碰巧”坐在他的对面……

                 二十三

    看到杨光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么一小会儿电视就懒洋洋地回卧室,对自己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卢小雅感觉心又被刺了一剑。精心设计好的一个温罄的夜晚又泡汤了!她没有想到杨光这次背叛的这么彻底,这么理直气壮。她更没想到,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换来的是形如路人。一想到杨光杨光看她时眼里的那束寒光,就不由全身发凉:天!他恨我。

    前一段从别人那里知道杨光的情人回中国了,她松了一口气,再三嘱咐自己:从现在起,唇枪舌剑都入库,下一步采取攻心术。小雅又成了过去那个任劳任怨的保姆。其实那天杨光对天发誓再不和苏菲来往的时候,她并不敢相信他能做到,因为十六年前,他也曾经对她讲过同样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清楚地记得来自那个叫白冰的女学生的最致命的一击……

    秋天开始落霜的时候,女儿两岁了。小雅刚想喘口气,有个二十来岁的女生找到了她。

    “你不认识我。”一见面,那个同样长发披肩的女孩就直接了当地说,一如当年的小雅。

    “我有必要认识你吗?”小雅直视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还是别兜圈子吧。我叫白冰。”那女孩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说:“杨光的学生。我们已经相爱很久了。”她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得更具体一点,最后一摆手“当然啦,他是不会告诉你的。”说到这儿,她看到了墙上杨光和卢小雅站在南工门前的照片,照片上,玉树临风般的杨光和秀丽可人的卢小雅笑得单纯而幸福。“不幸的婚姻多么催残人啊!”她感叹了一句,回过头两眼直视着神情茫然的卢小雅,说:“我希望你能理智地考虑一下你和杨光的关系。”说完,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时间,卢小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机械地喂丫丫吃饭,哄她睡午觉,带她出去散步。她被这个突然的消息打蒙了,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那天是星期天,杨光照例是一早就去图书馆,那段时间他正忙于写论文,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埋在资料堆里。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锅不动,瓢不响。正纳闷呢,又看到小雅眼睛红红地在把自己的衣服往行李箱里摔。“怎么啦?”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这句问话好像拉响了地雷,小雅一下子炸了:“你还想装蒜装到什么时候?让我告诉你,白冰来了,她要我让位。好,我这就走。这下你们该称心如意了吧?”她一边把立柜里挂着的外套使劲往箱子里掼,一边抹眼泪。鼻涕眼泪的,成了大花脸。

    杨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白冰!北京的女孩子真是敢想敢干啊。他一个剑步冲上去拉住卢小雅:“小雅,冷静点。有什么话好好讲行吗?”小雅甩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叫道:“别碰我!你喜欢她就跟她走啊,还回来干什么?”杨光抱住小雅,说:“白冰都瞎说了些什么?你千万别信她的话。我和她根本就没什么。”小雅一边挣脱,一边大叫:”还在撒谎!别以为你干的丑事没人知道。白冰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卢小雅真是瞎了眼,遇上你这个混蛋。”杨光心里一惊:“白冰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其实就那一次,后来她追着我都没理她。”

    卢小雅唰地一下把一双喷火的眼睛盯住了杨光,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说你跟她有性关系?”杨光看着小雅因愤怒扭曲了的脸,吓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说:“小雅,你听我给你解释。”“我不听,我不听!”卢小雅两只手捂住耳朵,低头向杨光胸部撞去。杨光赶紧伸手扶住她。小雅顺势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杨光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都累成这样了,你还忍心往我心上捅刀子啊。我的命真苦啊。妈啊,我不想活了。”杨光搂过小雅瘦弱的肩,看她大大的眼睛像一眼山泉,不断有泪水流出来。心里突然懊恼地直想去死。就为了小雅坚持要这个孩子,他一直在和她赌气。实在是太过份了。他轻轻抹去她的眼泪,说:“小雅,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会再惹你伤心了。”

    卢小雅推开他的手,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我凭什么相信你?”她站起身,拎起旅行包就走。刚走到门口,卧室传来丫丫的哭声,大概是被刚才吵架的声音吵醒了。她不由停住了脚步。杨光冲进里屋,抱起丫丫。丫丫在他手上扭来扭去,撕心裂肺地哭着。这哭声撕扯着小雅的心,她的腿再也迈不动了。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旅行包,从杨光手上接过丫丫。说也奇怪,一到她手上,丫丫的哭声嘎然而止。接着竟然对着妈妈甜甜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卢小雅出走的决心土崩瓦解。

    以后的十几年,女儿的快乐成了支撑她苦心经营这个家的动力。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十六年了,他还是容不下我们娘儿俩。”卢小雅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注意卧室那边有什么动静。有时候想想,自己好像上辈子欠杨光的,这辈子做牛做马来偿还。她就是没法摆脱对杨光的心理依赖。每天只要看到他瘦高的身影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心里就觉得踏实。她也想对他温柔一点,可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像出了加热炉的塑料,硬绑梆的。可是哪家十几年的夫妻不是这样说话呢?要不遇见那个狐狸精,杨光还不是在尽职尽守地跟我好好过日子吗?她叹口气,用四川话骂了一句:该死的狐狸精!

                 二十四

    “知道啃鸡肋的滋味吗?”

    被陈欣约到他家附近的这家咖啡馆,杨光沉默半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女人有好多种。有的像陈年老酒,愈品愈有味儿,令男人趋之若骛,一旦拥有就不愿撒手;有的像后院的恶婆,让人躲闪不及,尽早脱身也无大碍;有的呢,就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娶了这样的老婆最麻烦,你得陪上一生的幸福。小雅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具备女人最可贵的长处:勤劳本分,也不缺女人最致命的短处:骄横霸道。

    我是搞汽车座位的。我觉得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汽车座位和司机的关系。男人是稳定,坚实,可靠的汽车座位,硬能顶住百十斤的压力,软能伸缩自如,妥贴舒适,让你坐上十几小时而不觉疲倦。婚姻这部车要想平稳地驶向目的地,有赖于座位和司机各尽其职,通力配合。小雅却是一个不甘由座位来支配的司机。这就好像一个人开车,忽而想让车座往左移,忽而想让车座往右挪,这样的车座大概想负责也难。所以,你看,我们家的这部车半路抛锚是必然的。”杨光略显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无耐和落莫。

    第一次和杨光面对面这么近地坐着,陈欣发现他确实长得很养眼。像大多数南京男人一样,杨光的皮肤白晰,眉宇间有一种南方的水土孕育出来的空灵之气。拿杯子的手光滑细嫩,一看就知道是个在家不干活的主儿。她突然想起郑头那双粗糙的大手,心里有一丝感动。再看面前的杨光,眉头微皱,神色晦暗,整个儿一忧郁王子,难怪把那个叫苏菲的小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小雅痛苦得死去活来。

    “车抛锚了就该琢磨换新车吗?我看修好再开也没什么不好。省钱不说,还不会落个喜新厌旧的骂名。”陈欣试图让杨光放弃折腾的念头。

    “如果毛病太多,再修就得不偿失了,不如换辆新的。”

    “新车就没毛病吗?”

    “起码不会这么多。陈欣,我告诉你,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远都找不回来。这一个月,我试着想把过去的感觉找回来,可我找不到。也许我已经走得太远了。”

    “杨光,你说小雅骄横霸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小雅那么专断?”

    “她在家是老大,习惯了颐指气使。”

    “可能不那么简单吧。我看过一本心理分析的书,说内心自卑的人容易表现为过度自尊。小雅会不会属于这种情况?你想想看,她一直是这样呢,还是得知她的婚姻面临危机以后?”

    “过去,我只是觉得她性格比较倔,但还是挺通情达理的。好像是生完孩子以后,可能是太累了,她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歇斯底里。医生说这是产后忧郁症。这大概是比较直接的原因吧。我自己一直忙读书,确实很少过问家务,比较理亏。所以我总是让着她。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的照顾越来越“无微不至”。家庭对我来讲,越来越像是一付枷锁。”

    “问题就出在这儿。小雅体质并不健壮,为了这个家她几乎把自己的性命都押上了。很难想像一个不爱丈夫的妻子能为家庭付出这么多。可是从她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中,你却不能体会到妻子对丈夫的爱和关怀,说明你的心态不正常。”

    “我承认她爱我。可惜这不是人类之间的爱。我敢保证,她养只小猫,也会这么爱的。猫的主人会无怨无悔地悉心照顾、呵护小猫,你能说他是出于对小猫的爱这么做的吗?错了,他爱的是他自己,他把这种居高临下的爱分点给小猫不过是想有个忠实体面的伴儿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们在人格上从来不是平等的。她无时不在践踏我的自尊,我的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权利。有一种爱,是会杀人的。”

    “你这简直是在强词夺理嘛。”陈欣意识到自己不是杨光的对手。她突然想起雪莱的诗句:你只知爱,不知爱能毁于饱满。可怜的小雅!

    “你认为这样你就可以背叛小雅吗?”

    “我承认苏菲这件事上小雅受到了伤害。但我认为婚姻中的双方说白了就是一种合作关系。合作愉快,皆大欢喜。志趣不投,又何苦硬绑在一起呢。所以谈不上背叛吧。”

    “可你别忘了。你们的婚姻是有契约的,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这意味着小雅有权要求你忠诚,对吧?从某种程度上讲,婚姻还就是一个枷锁,锁住你朝三暮四的心。”

    “但我签的是婚约,不是卖身契,对吧?小妹妹。”杨光得意在这场舌战中占了上风,嘻皮笑脸地跟陈欣打趣。

    “杨光你真让我失望。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没想到这么玩世不恭。”

    杨光的脸色凝重起来,“陈欣,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是活着没有尊严。你看周围的这些男人,有为了权利挺而走险的,有为了钱财贪桩枉法的,有为了女人剑拔弩张的。说到底,就是为了尊严,在下属面前,在亲友面前,在女人面前。街头卖烧饼的老大爷,钱不够,少付几毛钱,他不会在意,你说他烧饼做得不好,他会跟你急。为什么?那是他的尊严。聪明的女人无不深明此道。而小雅,她说的话就像刀子。结婚这么多年,我已经被割得体无完肤了。我真正是需要到苏菲这样的女人那里养养伤啊。你说我没有责任心。我要是没有责任心,还会是现在的样子吗?我可能早就离婚了。”

    陈欣被杨光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感动了。是啊,杨光活得也挺苦的。可惜这番话他没跟小雅讲。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对朋友,甚至陌生人都能推心置腹,礼貌周全,唯独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却常常恶语相对,求全责备呢?她沉思片刻,说:“杨光你提到了男人的尊严,你知不知道女人活着也同样需要尊严?女人的尊严就是她作为妻子神圣不可侵犯的位置。为什么男人的婚外恋是对女人最不可饶恕的伤害呢?就是因为它动摇了女人的这个位置。这从根本上摧毁了女人的尊严。你用自己的行为告诉她,你不再适合这个位子。这就跟让她下岗一样。所以,再大度的女人也不会对丈夫的感情出轨无动于衷的。从这个角度看,小雅对你和苏菲的恋情有过激的反应是不是也是人之常情啊?”

    好利害的一张嘴!杨光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陈欣,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我说陈欣,老郑在家不是你的对手吧?”陈欣看他多云转晴,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家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像鸭子吵塘一样,他还跟孩子们争发言权呢。”她看到杨光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暖的亮光,不由感叹道:“想想咱们刚出来的时候的艰难岁月,真该珍惜现在的这份安宁。你跟小雅就别折腾了。这么多年都一起走过来了,多不容易啊。杨光你知道吗?家对男人来讲可能就是港湾,但于女人,它简直就是她的王国。一旦发现有人想入侵,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拼死捍卫。你想啊,一个失去了自己王国的女人是不是跟乞丐差不多?”

    杨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岔开话题:“陈欣,看你今天义正言辞的样子,我想起一个人。”“谁?不会是你们班的支部书记吧?”陈欣笑着打趣。”“当然不是,是我们系管工会的那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杨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璨烂的笑容。“你?!”陈欣一拳过去扑了个空。杨光灵活地一侧身,两手抱在胸前,幸灾乐祸地看着陈欣。

    “好啊,杨光。这笔帐给你记着,哪天让小雅收拾你。就怕你到时哭都来不及啦。”陈欣朝杨光挥挥手,上了自己的那辆白色的小火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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