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蓉:再见,查尔斯河大桥(获五大道文学小说优秀奖)

再见,查尔斯河大桥

(获五大道文学小说优秀奖)

作者:苏蓉蓉


  
  去查尔斯河大桥,我关上车门,对坐在前面的计程车司机说。没问题!车子抖了两下,一溜烟地跑起来。
  靠着车窗,我好奇地打量着久违的波士顿。一样的季节,一样的炎热,只是时光已经穿越了十年。城市的轮廓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红砖墙,白屋顶,在街角的指示牌上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地名。Prudential CenterCopley SquareBoston Common,。。。。。。,随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撞击着我的记忆,我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在别离了多年之后,这个有着我年少时爱恋和梦想,欢笑与眼泪的城市,终于热烈地,真实地,把我拥入了他的怀抱。
  (一)
  第一次来波士顿的时候,我十七岁。那个夏天我刚从高中毕业,大学还没开学。我无处可去,只好一个人拎着箱子到波士顿找工作,想办法活过这三个月。
  绕了一大圈,总算联系到一个也在波士顿打工的女孩子,愿意跟我合租一间公寓,分担些房租。说是公寓,其实是个地下室,我们住的那间大概六,七平方米,里面除了两个床垫便空无一物。外面再怎么艳阳高照,里面也是阴气沉沉,唯一透气的是头顶上的一方小窗,让人觉得有点像监狱。 因为住在地铁站旁边,一大早五六点,就会被屋顶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吵醒,一些调皮的小孩子和无聊的大人还会透过那扇小天窗往里面张望。 我们隔壁那间,住着一个波士顿大学的学生,叫许云松。我一搬进去,孙莉就咯咯地笑着告诉我,这个男人很奇怪哎,昨天晚上看球赛看得很激动,非要叫我一起去看,我懒得理他,他居然把电视机都搬过来。你小心一点,说不定他哪里神经不大正常!
  晚饭的时候,我终于遇到了这个神经不大正常的男生。小小的个头,圆脸,戴副眼镜,眼神里透着聪明和宽厚。 初次见面,没说几句话,他就问起我,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点点头,我身上只有四十块钱,不找到工作连房租都付不出来。想到白天在大街小巷走了一整天,一看到有餐馆征人的启示就跑进去问,结果人家听说我没经验又没绿卡,没几句话就冲我摇头,我的眼眶有点发热。想在这个看似充满机会的城市里找到工作, 要比想象的困难得多。 
  我可以介绍你去我打工的那家中餐馆试试。说完,他真的站起来打电话。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生居然主动提出帮我,我喜出望外。一通电话打下来的结果,让我明天就去上一天班试用。 
  第二天一切顺利,经理看我是女孩子,便让我负责带位和外卖。我开心极了,为了要好好表现,我拿着个菜单当历史课本一样地背。背到后来滚瓜烂熟,只要客人电话里一说,我就知道这菜叫什么名字,里面有哪几样,菜单上第几页第几号。经理看我学得很快,对我相当满意,还跟许云松说他介绍来的人真不错。可没想到好景不长,才做了两个礼拜,老板就要赶我走。
  那天晚上,老板娘莎丽突然跑来了,还带了女儿琳达。早就听说过莎丽的胖,一看之下果然名不虚传,雍容大肚很有老板娘的派头。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培养孩子的独立精神,一来就吩咐经理说,今天做完就打发我走,以后我的事情给琳达做,让她可以赚些零花钱。经理偷偷跑来告诉我们这件事,让我们先想想办法。我一听又气又急,她的女儿要零花钱,就要来抢我的工作,我没有这份工作的话可就没有饭吃啊! 
  我急得团团转,盼望着许云松能帮我想想办法。既然她要取代你的位子,今天的外卖你就都让琳达去做,许云松朝我眨眨眼睛,看起来很笃定的样子,我不相信她能做得好。的确,我刚来的那两天,出了好几次错。再简单的事情,做起来都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的。
  琳达跟我年纪差不多,宽度是我的两倍,她妈的一半。她在美国土生土长,英语比我溜得多了,在电话里跟客人寒暄自是不在话下。不过接订单并不只是唠家常。不少客人打电话来点菜的时候,记不住菜名,只记得他上回吃的时候里面有些什么料。琳达当然不会像我一样背过菜单,被搞得七荤八素,只好向经理求救。 
  这还不算,等厨房做好了菜她去打包,更是让她一个头两个大。要怪只能怪美国的中餐馆,炒菜就只用那几个酱,万变不离其宗。不管什么菜,看起来不是红乎乎就是黑乎乎。琳达第一次进厨房,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陈皮牛,那个是甜酸鸡。厨房里的师傅平时受莎丽压榨惯了,谁都不愿去帮忙。她接二连三地出错,最后莎丽只好亲自上场。 
  看她们母女两个手忙脚乱,我对着许云松偷偷扮鬼脸。结果没等到打烊,莎丽就走了,也没再提琳达打工的事,看来是不了了之。走出餐馆,我忍不住一蹦老高,大声欢呼,许云松边笑边问我, 这叫扬眉。。。。。。什么?这个家伙,成语常常只记得住半个。扬眉吐气! 我开心得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二)
  在地下室住了一个月,孙莉找到另外一间公寓,我跟她一起搬了过去。新家在东北大学的对面,我们在二楼,房间里面除了床垫,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简单的衣橱,比起地下室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了。我和孙莉还是睡在一间,另外一间卧室住着一个叫南茜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要减肥,南茜每顿都只吃豆腐,我和孙莉都叫她豆腐西施。
  南茜除了爱吃豆腐之外,别的地方可一点也不豆腐,一张长了很多雀斑的脸总是板着。有时候我和孙莉在房里说说笑笑,她听见了好像就很不爽,故意在走道里嗵嗵地踩地板,或者把门一关,声音响得像打雷一样。 
  孙莉大多数时候住在男朋友家,偶尔回来取点衣物。有一天晚上,我已经快睡着了,孙莉又跑回来拿东西,她悉悉簌簌地翻了一阵又匆匆走了。我已经换了睡衣,便没有起来送她。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觉得周围很吵,梦里好像有人在拉我,我把那个人的手推开。可是他又过来拉,比刚刚更用力,这次怎么都甩不开,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吵。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马上被头顶上的日光灯逼得又把眼睛闭起来,再睁开的时候,看见南茜的脸就在离我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吓得我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原来是她在拉我! 
她见我醒来,手里放开了,嘴里还在大骂,一边拿她随手可及的东西来摔。本来就布满斑点的脸涨得血红,看起来更加丑陋狰狞。我一时听不清她在骂什么,莫名奇妙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又在发哪桩人来疯。听了几分钟,终于听出些名堂,原来她在骂我为什么把门大开。我想了想,大概是刚刚孙莉出去的时候忘了锁门,等南茜半夜回来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为了这样一件事也不用发这么大火吧,忘记锁门谁都可能发生的。再说了,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可是看南茜又骂又摔,跟她解释也不会有什么用。
  她疯狂了十几分钟,声音没有刚开始那样震天响了,可能也有点累了,趁这个机会我用尽量平静的口气对她说,刚刚孙莉回来过,出去的时候忘记锁门了。现在请你出去,我要睡觉。
  她的小眼睛瞪着我,仍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那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孙莉,我要和她对质。说完拿起电话砸过来。这个疯女人,已经半夜两点了,她居然要我打电话去吵醒孙莉,还是为了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我不愿打这个电话,何况我根本就没有孙莉男朋友家的号码。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我不打电话,她就不肯从我房间出去。我一想躺下来,她就冲过来又要拉我,还从嘴里吐出一堆噪音。最后我只好打电话向许云松求救。他也已经睡了,接到我电话二话没说就赶过来。
  他一到, 先把南茜请回她自己的房间跟她谈了一阵,南茜看到有个男人出头讲话,气焰也就没刚刚那么嚣张。安顿完南茜之后,许云松又过来看我。我一见到他,一肚子委屈,没说几句话眼泪就掉下来了。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没事了,没事了。很想把头在他的肩上靠一下,最后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住。要不要到我那里躲上一躲?他眼里带着笑意。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样子。 他没再说什么,静静地陪我站了一会儿,等我平静了才离开。
  早上醒来,发现房门上钉了一张纸,拿下来一看又是南茜这个疯女人写的一堆骂人的话,居然说什么,原来你喜欢开了门等着被人强暴,不过可别连累了我。我看得气血上涌,忍不住拿一张纸来给她针锋相对地写回去。写到后来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以她那副尊容,谁还会想强暴她。我把那张纸也依样画葫芦地钉到她门上,想如果她看了发飙,我就奉陪到底,反正她的三斧头我都领教过了。她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开门的声音,接下来脚步声停在了她的房门口。我屏住呼吸,想听听她有什么动静,结果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房间去了,之后就没声息。第二天看到她的时候,她看反而变得客气了,脸上还硬挤出一个笑主动跟我打招呼。
  (三)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和许云松是兄弟,是哥们,不管他去哪里都带着我。打工的时候,有时晚上没那么忙,他就带我一起去送外卖。我们象偷偷溜出去玩的小孩子,送完了外卖,还跑去吃冰淇淋。回到餐馆门口的时候,我赶快把残余的冰淇淋三口并两口塞到嘴里,一抹嘴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走进厨房后面才开始咯咯咯偷笑。平时跟着他去洗衣服,我帮他把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然后我们就趁着等的工夫跑去隔壁的小酒店,边喝Pina Colada 边听他讲在美国的种种经历。他刚来的时候也跟我一样穷,打过的工五花八门,有一次还替人家看守仓库。在仓库值班的那段日子,规定晚上不能睡觉,每过一个小时要起来巡视一次,还要打卡证明他确实来过。后来他索性把打卡机拆了,十二个小时都一次打完,然后蒙起头来大睡。我听了又好笑又佩服,这家伙,亏他想得出来。 
  可是经过了那个晚上,我对他的感觉起了微妙的变化。我甚至想,如果那天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那他会不会。。。。。。?再面对他的时候,变得有点心虚,怕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后来聊起来的时候,许云松告诉我,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在他面前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笑着说,你可以马上冲到厕所拿卫生纸给她擦眼泪啊,心里却想说,你可以抱抱她。。。。。。 
  一个晚上,我搭许云松的车回家。车子开过查尔斯河大桥,不夜的城市倒映在查尔斯河里,我们都看得呆了。 许云松提议,停下来看会儿吧!我马上举双手赞成。站在桥上,粼粼的波光,水中的城市,不由得人目眩神迷。 八月的夜晚,一天的暑气已经散去,水面上吹来的凉风轻柔得像情人的私语。我望望许云松,猜想着他带我来这里,会不会是想对我说些特别的话。结果等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过了几天,许云松约了一帮同学一起去吃龙虾。不知道谁发现的,有一家餐厅正在促销缅因州的大龙虾,一个只要九块九毛九。大家都是穷学生,平时能省则省,听说不到十块钱就能吃一顿好的,个个兴高采烈。我们十个人坐了一大桌,跟招待说,每人来个龙虾!招待问我们还要点什么,十个人的头都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招待一定觉得我们很奇怪,光吃一个龙虾怎么能饱哪? 其实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反正桌上的面包是免费供应,饿了我们就吃面包。
  走出餐厅的时候,外面下着雨。我挤在两个女孩子的伞下,许云松一鋈俗咴谖颐乔懊妗!翱旃???乓话焉。 迸员叩呐?⒆涌醋盼遥??碓扑膳??臁P碓扑珊孟褚蔡?搅耍??范晕颐沁挚?煲恍Α?看见他乐滋滋的表情,我故意说,不要!另一个女孩子用肩膀顶顶我,别不好意思,快去吧!”“不要!这一次,我说得比刚刚更大声。
  她们越是怂恿,我就越是不肯,好像一旦跟许云松共用一把伞就承认了什么。许云松没再回过头,也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一点点的失望。最后,两个女孩中的一个过去和他走在了一起。
  雨越下越大,伞下的人被雨帘包裹起来,被隔成一个个独立的世界。我看见那个女孩子像在说着什么,许云松低下头聆听。 突然很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犟,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过不去。要是我们在一把伞下的话,也许现在的我们正喁喁私语着,也许在雨停了之后还会有很多美好的事发生。。。。。。
  (四)
  我一直在想,我和许云松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患难中的真情究竟是不是爱情?
  看看身边的孙莉,被男朋友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心里却总觉得遗憾。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时间,没有生存的压力,她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选择。一个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作出的判断,到底作不作得准?
  就在我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又遇到一件事情。有个礼拜五,许云松没来上班。那天餐厅打烊得比平时要晚,等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经理David 提出他可以送我回家,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坐在David的车里,身体已经很疲倦了,心里指望着赶快到家可以睡觉。可是开了很久,还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景物。我一向没什么方向感,虽然怀疑David在绕路,可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突然间觉得我的左手被人抓住,吓得我睡意一下全没了。转过头去看David,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黑暗之中,他的手指在我的手上游走摩挲,我一阵恶心。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脑子里一阵混乱,要不要挣脱,挣脱了会不会激怒他。。。。。。
  我带你去纽约玩吧!
  David轻飘飘抛过来一句,口气自然得就象在说下礼拜你当班一样。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在试探我。睁大眼睛往前面一看,不得了,前面就是高速公路的入口,上面有块牌子写着往纽约!我们的车子已经在开始加速,是要准备上高速公路了。一时间,我的背上已全是汗。
  车子义无反顾地上了去纽约的公路,只能豁出去了,好,去纽约,反正明天是周末。我话一说出口明显地感觉到David一怔,他的手也停住了,过了半分钟才听他说,你的胆子很大啊。我不敢再轻易开口,只有沉默着,心里想如果他真的敢怎么样,我就去抢他的方向盘,最多跟他拼了。结果到了下一个高速公路的出口,David悄无声息地把车子开了下去。
  看到公寓附近的洗衣店,我才知道自己逃过了这一劫。下了车,我转身飞奔回公寓,一进门就直冲浴室,来不及地脱掉衣服站到水龙头下面。水开得很烫,心里似乎认定了只有这样才能蜕掉那像蛇一样在我手上留下的痕迹。可是不管用肥皂擦了多少遍,还是觉得洗不干净,胃里一阵阵地痉孪。
  从来没有这样子被侵犯,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家,和一个人生活的艰辛,我站在水里,痛哭失声。
  恍惚中听到什么声音,我把水关小一点,有人在急急地敲门,敏敏,敏敏!是许云松在叫我!我应了一声。打开门,许云松的眼里全是焦灼,他看到我的脸吓了一跳,你怎么啦?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事情虽然不是我的错,却让我觉得很羞辱。你没事吧?我从十二点半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就跑过来看。每天那个时候许云松都会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等到一通电话打完的时候,耳朵都觉得疼了。
  我路上遇到点事,明天再告诉你可以吗?他点点头,还是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帮你做什么?”“你。。。。。。可以留在这儿陪我一下再走吗?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说出来,心里真的很怕又只剩我一个人。没问题,他眼里又恢复了一丝往常的笑意,只要南茜不发疯。我听了噗哧笑出来,她今天已经给足你面子,要是别人,她哪肯让人家进来!
  房间里没有椅子,我坐在自己的床垫上,请他坐在旁边孙莉空着的那一张。窗外的月光很亮,我们索性把日光灯关了,坐在月光下。我望着许云松,他也在注视着我,第一次面对面看得这么真切,两个人都有点局促。
  我突然想起枕头下面有我的随身听,放点音乐给你听吧!我把耳机拔掉,Paul Simon 的声音随即轻轻传来, 
  When you're wearyfeeling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I will dry them all 
  。。。。。。
  When you're down and out 
  When you're on the street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 will comfort you 
  。。。。。。
  我知道,这个为我遮风挡雨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
  (五)
  三个月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离开波士顿的前一天,许云松带我去了海边。 
  那个海滩人不多,沙子很干净,海水也很清。我们脱了鞋子沿着海岸走,脚踩在海水里,凉凉的感觉沿着脚底心一直传送到全身,让人神清气爽。我身上穿的白T恤和牛仔裙,看起来简单,却是我左思右想了好久才决定的。我希望他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能一直记得我今天的样子。许云松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第一次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像一个男人在看女人,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找话来说,明年我会回国,你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去吗?”“上次我托人带了一个镜框,里面有沙子的那种,他用手比划着,我知道他说的那种镜框,框子是密封的,里面装了水和沙子,摇一摇看起来像沙滩又像远山,结果路上摔碎了,到我妈手里的时候里面的沙子都漏掉了,就是一个普通的镜框,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带个镜框回来做啥呀?我们这儿多着呐!’”我笑得前仰后合,这家伙真是要把人笑死。 
  走到前面不能再走的地方,我找了个干一点的地方坐下来,准备要穿鞋。等一下,许云松叫住我。他掏出口袋里的白袜子,走过来蹲在地上,帮我轻轻地擦去脚底的沙。这是迄今为止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一个动作,一瞬间,我心里的幸福太平洋都装不下。远处的海面上,漫天的夕阳似乎也醉了。。。。。。
  回去的路上,我照例坐在司机座的旁边。许云松开一辆七六年的Volvo,认识他以前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橘黄色的车身。据说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一辆一模一样的,他拼命朝那辆车挥手,另外那辆车上的家伙也是激动地不得了,对着他又是按喇叭又是探出头来致意,真有种天涯海角遇知音的感觉。这辆车子最特别的地方,是每次停下来的时候,都会发出很长的一声尖叫。每次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许云松到了。想到今后不会再坐在这辆老爷车里,跟着许云松走南闯北,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车子开过查尔斯河大桥,黄昏时候的水光云影又是另一番景致。突然问许云松,你会写信给我吗?”“当然啊。其实我知道他不擅长写信,光是一个字就要写上好久。那要是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失去联络了怎么办?我有时候喜欢胡思乱想。呵呵,那我们就每年的同一天都到一个地方去,那样总能遇上了吧!许云松觉得我很好笑。就在这个桥上怎么样?我认真地问他,要是我们失去了联络,十年以后就到这儿来会合。”“好啊,没问题!他的笑声在黄昏里飘散开去。
  (六)
  第三次世界大战并没有真的打起来,和许云松的通信却在我大学毕业搬到西岸以后中断了。
  一年年地过去,我在异乡的路上摔倒了又爬起。那个人,那份情,不但没有淡忘,反而常常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孤单的时候,听着Paul Simon 的歌声,我会依稀觉得为我遮风挡雨的他从未远离。
  常常想像着再见到许云松的时候,我要对他说些什么话。我知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可是随着这一天悄悄地靠近,我的心却越来越摇摆不定。时间毕竟过了那么久,许云松也许早就找到了属于他的幸福。即使我们见了面,也只能相视而笑,很多话永远都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怀着很大希望去的话,回来时的失望只怕会更大。
  可要是不去,又恐怕我的心一辈子都会悬在半空中下不来。 每次触到记忆里那个夏日的海边,他蹲下身子,帮我擦去脚底的沙,心里便涌起一股甜蜜的冲动。初夏的夜晚,我躺在草地上,看着月亮发了半晌呆,终于做出了决定。
  去波士顿的一路上,我的心情轻快得像一片羽毛,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似乎都在对我微笑。飞到波士顿时已是下午,我赶到旅馆洗了个澡,换上了带来的白T恤和牛仔裙,两件衣服都是十年前穿过的。想象着许云松再见到我时的惊喜,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一个迟来了许久的拥抱?
  你要过桥还是在这里下?司机在问我。哦 。。。。。。我把头探到窗外,前面真的是桥的入口,很多车流正源源不断地往桥上涌去。可是眼前的这一切,跟我记得的似乎不太一样。以前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我踌躇着要不要下车。司机笑起来,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这座桥是新盖的,旧的两年前拆了!我的头一下缩回来,不小心撞到窗框,开什么国际玩笑,用不着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大一座桥竟然没了?! 
  那旧桥呢?旧桥原来在的地方呢?我的头有点晕。许云松如果还住在波士顿,他应该知道那座桥已经不在了。他会不会去新的桥上等我?或者,我应该去桥的旧址找他?为了保险起见,我请司机在新桥上开了一个来回,确定没有人之后再开去桥的旧址。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在那座属于我们的大桥曾经伫立过的地方,我没有见到期待中的许云松。我下了车,沿着河边慢步徘徊,心里猜想着让许云松不能来赴约的各种可能。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越是希望发生的事偏偏越不会发生。真希望是在小说或者电影里,这时候会出现一些蛛丝马迹,带我找到遍寻无觅处的故人。脚下的查尔斯河静静流淌着,水里映着城市的万千灯火,那么多个亮点里,会不会有一点是属于许云松的?没有人能告诉我,只有水上吹来的柔风仍像当年一样诉说着我少女的心事。。。。。。
  离开波士顿之前,我约了孙莉在以前打工的中餐馆吃饭。从电话簿里找到那家餐厅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没想到天变地换,它居然还在。到了那里,却发现里面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从招待到经理都换过了,连那个欺负过我的David也不知所终。 在前台招呼客人的女孩子,扎着一个马尾,十七,八岁的样子,很像以前的我。
  那时候每天在前台上班,只要没有客人,我就开始叽里呱啦地跟许云松汇报,今天洗碗的大姐又被她男人欺负啦,爱哼小调的二厨又偷偷塞东西给我带回家吃啦,许云松总是乐呵呵地听着。我想到这一刻不知在城市哪一个角落的许云松,心里无限怅然。
  幸好孙莉及时地出现在门口。那么多年没有见到她,她的样子却没怎么变,一看到我就咯咯地笑起来,你怎么来波士顿不住到我家啊?小鬼头,来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吐吐舌头,没好意思告诉她十年之约的事。 
  我们坐下来聊了几句各人的近况,她告诉我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听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她似乎有点诧异。讲到以前的那些人和事,她问起我,你还记得许云松吗?那时候你们感情很好的。听朋友说他上个月肝癌过世了,从一开始发现不过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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