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医生还是属于比较旺的,手上基本上没有送过什么病人,其实说句自私一点的话,对值班医生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有重病人,往往要忙上一天一夜,然后到第二天,后面接班的医生班上,病人去世了,然后那个医生就轻松了很多。
因为送过的病人不多,所以我至今对于第一个在我手上去世的病人印象十分深刻。
那时候我在肾脏科做轮转医生。肾脏科很忙,为了科研,效益和各种各样的原因,主治主任们白天不断地收病人,晚上门诊停了,也会通过急诊继续收病人,全然不顾我们值班小医生的死活。我记得那次我一个晚上收了8个急诊,因为是急诊,要写全套的入院病史,病程纪录,而病人不过是普通的尿路感染,我知道他们科室那个时候在做尿感的课题,所以有病人都不放过。病房里的病人也不太平,观察室里有好几个重病人,而加床已经加到了走廊上,在这样的夜晚我心里难免不快。
忙到快天亮的时候,终于一切告一段落,我倒在值班室的床上,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但是不中断的敲门声把我吵醒。做过医生的人都知道这种绝望的感觉,真希望这敲门声是在梦中而不用理会。我不情愿地起床,打开门,是一个中年男子,操着浓重的口音怯怯地说道,医生,俺爸他胸口不舒服。我叹了口气,跟着他走进病房。是一个73岁的终末期肾衰的男病人,收进来准备做血透的。血压高,心率偏快。其他也没什么。
我拖着脚步走到护士台,翻了翻病史,明天就要做血透了,于是就开了可乐定,速尿和地高辛。就在我在那里懒洋洋地算剂量的时候,他儿子又跑过来,医生,你再去看看吧,我爸他好像不对。我圾着鞋子走回病房,病人端坐在病床上费力透气,一听,两肺遍布湿啰音,心跳超过了120,我明白这是急性左心衰发作了,他的心脏因为长期超负荷工作,终于在就要血透之前的晚上罢工了。
速尿,立其丁,地高辛,推下去都没有用,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急诊血透,把多余的拖垮心脏的容量透掉。但是我们和病人都没有这个条件。病人在那里做最后挣扎地呼吸,绝望地向我求助。我徒劳地在试图降血压。
突然病人中止了呼吸。护士推过来抢救车,我开始心肺复苏,麻醉科也来了,插了管。抢救了半个小时,病人的心跳和呼吸没有恢复,我向他儿子宣告死亡。他儿子跪下来抱着父亲的尸体开始痛哭,而我和护士一样样地把他身上管子拔掉。同病房的病人坐在床上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时候的我当然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从被叫出值班室到抢救病人,就那么几分钟,一条生命在我手中瞬间消逝。从来没有正式宣布死亡的我,觉得一切都有点惶然不真实,就怔怔地坐在护士台,看着护士料理后面的工作,死者家属来来往往,嚎啕大哭,然后病人遗体被送出去。
最后他的儿子走过来对我说,谢谢你,医生。
我在那一刹觉得无比羞愧,因为在半个小时之前我还在暗地里责怪这个不识相的外地人,还在为被扰了睡觉而恼火。我怎么敢当那句谢谢。
第二天,讨论死亡病人,听主任的口气,颇觉得这个病人不应该死,是我抢救不得当。他说我当时应该用硝普纳扩血管,比可乐定和立其丁更有效。我何尝不知道硝普纳更有效,但是,硝普纳不是科里的常规药,医院的规定,晚上要取药,先拷公务员,公务员来了以后,拿药方子去急诊药方拿药。这一折腾没有一刻钟是不行的。但病人在十分钟里呼吸已经停止了。而可乐定和立其丁是科里的常备药。当然很久不值班的主任是不会知道这种工作第一线的细节的。因此我埋着头闷声不响。
后来我问一个高年资的医生,如果当时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做,她说得和我做的一样。但是这并没有使我在心理上好受一点。我确乎知道在这个病人抢救上我虽然尽责了,但是是没有尽心的。
出了夜班,我坐在阳光普照的咖啡馆里,音乐轻快悠扬,周围的人微笑洋溢,全然是另外一个人间。让人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我刚刚目睹了一场迅疾的死亡。
坐了很久,直到心里渐渐被阳光暖和起来,我才回家,一觉睡到晚上。
这个病人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时时提醒我自己的责任。在最疲倦最不开心的时候,往往是最容易发生懈怠的时候。真正的医生在这时候应该尤为警醒自己,避免因为自己的主观情绪妨碍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