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到威尼斯来纯属偶然。因为要去意大利北部开会,所以要飞往米兰;想节省一点科研基金,于是往返要过星期六之夜。那会议只有五天,另外两天必须想办法打发掉,因此决定在机场租一部汽车,顺便到威尼斯转转。选择威尼斯当然是因为它的名气大,读过许多关于这个水上之城的文章,那些弯弯的水巷,伴水而居的小楼,小桥下弯弯的贡多拉(gondola)小船,和船上摇撸高歌的水手。威尼斯对我还有另一层的吸引,那就是她居然和古老的中国有一丝连系。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汉和帝永元元年(公元八十九年),中国北方发生了一场大战。汉朝的军队与南匈奴人联合起来,大举进攻北匈奴。农历七月,大将军窦宪破北匈奴于燕然山,封山刊石,以志纪念。这场战役标志着数百年汉匈之争的结束,以致《汉书》作者、史官班固亲自撰写了《封燕然山铭》,赞之为“…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两年后,北匈奴彻底溃败。从那时起整整两百年间,这个剽悍的民族似乎在地球上消失了,中外史书中都找不到它的记载。当西方世界察觉到一个叫作“匈”(HUN)的新生民族的出现,匈奴人的快马力弓已经穿过波斯,开始横扫东欧了。数百年间与汉人作战学到的几十万大军集团作战的战争艺术和谋略,使匈奴人在欧洲战争中所向披糜。从四世纪下班半叶起,剽悍的匈奴人把东欧各民族追赶着到处逃命,所到之处十室九空。阿提拉(Attila)在公元四三四年称匈王之时,威尼斯这个地方还是默默无闻。
这个地区最早的住民是威尼提人(Veneti),他们在公元前一千年就在此生息繁衍。据古希腊文献记载,威尼提人以从事贸易为主,在亚得里亚海岸经营玻璃,琥珀,和陶器交易。其它的居民似乎来自两个方向。从东北面来的是古老的利古里亚人(Ligurians),从南边来的是希腊血统的特洛伊人,也就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因为美丽的海伦而发生数十年恶战的地方。特洛伊人最后中木马记而倾城,被迫从海上逃到这里。
公元四五二年,阿提拉开始向罗马帝国挑战,侵入意大利半岛北部,迫使那里的人们逃到亚得里亚海的这串小岛上,成为威尼斯的雏形。十四年后,这里的十二个小岛组成联合政治团体,威尼斯城邦的最初模样由此诞生。
阿提拉没能征服罗马。他死后仅几年,匈奴王国便瓦解了。蓄着长胡子的日耳曼隆巴底(Lombardy)部落在匈奴人制造的混乱中渐渐强大起来,并于一百年后(五六八年)攻陷了意大利北部,迫使越来越多的人移居到威尼斯这片小岛上来。由于隆巴底人在意大利北部建立王国,大陆来的移民被迫在威尼斯扎下根来。新移民继承了前辈威尼提人的传统,努力发展贸易,同时也成为技术一流的造船人。八世纪初(七二六年),在罗马教皇哥里高力二世(Gregory II)的怂恿下,意大利半岛各个城市纷纷宣布脱离支持希腊东正教的拜占廷帝国(东罗马)。威尼斯公国抓住了这个机会,第一位总督于次年就任,开始了长达近一千一百年的共和制,历经一百二十位总督。公元七七四年,查理曼(Charlemagne)征服了隆巴底人,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征战,最终在罗马称帝。数十年后,查理曼大帝之子、意大利国王皮平率大军亲征威尼斯。威尼斯人以坚强的防御与之相抗衡,取得在政治上相对于罗马的独立。威尼斯人有了一体的感觉,开始共同建设这座城市。公元八一零年,查理曼大帝与拜占廷皇帝奈斯佛拉斯(Nicephorus)达成协议,承任威尼斯为拜占廷的一部分,并给与她与大陆交易的权利。在这以后的数百年中,威尼斯开始强大起来。
读历史常让我浮想连翩。假如当时匈奴被汉朝彻底招降,西方世界就不会遭受“上帝之诅咒”(scourge of god)的惩罚,那么今天的欧洲是什么样子将不得而知了,也很可能就不会有威尼斯了。
飞机于凌晨到达米兰,是美国的午夜时分。在马尔潘萨(Malpensa)机场的Avis租车店开出一部手动的OPEL Astra,转上A4号公路,直朝东方开去。正午时分抵达小城麦斯特雷(Mestre),是意大利半岛距离威尼斯最近的城市。在事先欲定的旅馆房间放下行李,匆匆到街上小饭馆吃了顿面条,便直奔对面的火车站。
车站上人挤人,而且乱哄哄,脏兮兮。虽然旅馆值日生告诉我说每十分钟就有一趟车开往威尼斯,可从报站牌上根本看不出来。很少有人懂英语,好在人们都挺耐心,问了半天,原来所有往南开的车都到威尼斯。回到车站里去买票,售票窗却都关闭了。据说意大利人是讲究睡午觉的,也许他们还没回来。于是决定上车补票。十几分钟后,到达威尼斯,一直没人查票。一路上景色不堪,到处灰尘斑驳,没甚好看。下了车去补票,还是找不到人。看看时间不早,便作罢,改为寻找旅游信息室。
旅游信息室窄小的门口挤了一群像我这般如饥似渴的游客,每次开门,只放一人进去。好不容易轮到我了,进得门来,深吸一口气,准备将肚子里的问题一股脑倒出来,没想到柜台后面的小姐伸手递出一张旅游图来。我张了张嘴,一个字儿没说出来,就被扫地出门。打开地图一看,全是意大利文,而且除了街道,河流跟重要建筑物的名字之外,没有介绍性的信息。无奈,只好折几折,插到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走出火车站。
眼前是宽阔的大运河(Canal Grande),反S形的河道上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有机动的也有人动的。所有的船上都坐满站满了人。一座颇为壮丽的拱形石桥横跨运河,上面游人摩肩擦踵。两岸的建筑很古老,鳞次栉比,颇有情调,可令人败兴的是那些脚手架。一些教堂和官邸在运河边小楼之中傲然而立,可是它们钩勒出的优美轮廓被一部部起重机的长脖子破坏无遗。到处是人,到处在整修,建筑是灰蒙蒙的,河水也是暗暗的颜色。
这就是威尼斯,好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被不依不饶的游客纠缠得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真没想到威尼斯给我的第一印象这么糟糕。
到了意大利自然想到古罗马。当年凯撒大帝的气势是多么豪迈。马鞭一指,无数民族臣服于他的铁蹄之下。那时唯一能与古罗马文明相媲美的恐怕只有中国了。然而,当凯撒们率领铁骑东征西讨的时候,汉朝的皇帝跟文官武将们正在为对付北边的匈奴而费尽心力。两千年后,古罗马文明凝固在残破的遗迹上,招来八方来客;而中国的文明仍然顽强地生存着。太久的文明和太多的历史是个沉重负担,它使人们麻木,满不在乎。意大利在这点上跟中国很相像。
随手买了张船票,登上水上公共汽车,打算沿运河看一圈就回旅馆睡觉了。几分钟后,船驶出拥挤的码头,游人渐疏。亚得里亚海远远出现在右舷,高高低低的木桩从灰色的海水里伸出黑黝黝的头来,每四五根绑成一组。被云彩半遮半掩的太阳在发浑的水面上反出金光来,木桩的倒影随着波浪时短时长。这些木桩曾经是威尼斯人防御入侵者最有效的武器。他们常常在敌人入侵之前把标示航道的木桩拔掉,使敌船迷路搁浅。
眼前的这些木桩是否见过那血与铁的撞击?
公元九世纪起,阿拉伯人、斯拉夫人不断以富裕的威尼斯商船为猎物。威尼斯人建立了设备精良的舰队,以对抗海盗。这支舰队逐渐成为地中海上最强大的武力,进而成为侵略的利器。它陆续击败包括热那亚、比萨等大城的船队,使威尼斯成为名符其实的“地中海之舟”。它在公元一千年战败了来自波罗的海的斯拉夫海盗,占领了大马提亚(Dalmatia),使从威尼斯到亚得里亚海的通到畅通。威尼斯的海盗也横行于世,以精良的快船让商队谈虎色变。
船上的游人忽然骚动起来,差不多人人都要在前面一站下船。原来是闻名的圣马可大广场到了。下得船来,信步来到广场,环顾四周,刹时间对威尼斯最初的糟糕印像一扫而空。
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所在。上千年的历史,文化,宗教,艺术凝聚在此,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视而不见,满眼看到的只有那九百多年积累的美伦美奂。欧亚非各种文化曾在此相遇,碰撞出璀璨的亮光;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恩恩怨怨刀枪剑影,留下深深的痕迹;更有多少王公贵族城市平民的喜乐忧伤恨爱迷茫,洒落在广场周围的曲曲小巷弯弯河汊。一时间心潮起伏,千头万绪。想起了阿城说的话:“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的一篇文章。”
广场的开口在运河边,入口处有座雕着有翼狮子的纪念碑。在基督教艺术里面,重要的概念和人物常常用独特的符号来表示。圣马可是一头有翅膀的狮子,是威尼斯的守护神。广场东面就是因它而名的圣马可大教堂(Basilica San Marco)。教堂前矗立著三根旗杆,分别代表威尼斯国威鼎盛时所拥有的塞浦路斯(Cyprus)、克里特(Crete)和莫里亚(Morea;亦即Pelopponnese)三个岛屿,是该城辉煌历史的见证。
这是一座拜占庭和西方风格完美相融的大教堂。最初是拜占廷式,以坚挺的直线条为主。十四世纪后加上哥特式样的装饰,十七世纪局部修建又加入文艺复兴期风格的装饰。正面墙上五个大小圆顶和拱门内装饰的壁画和马赛克(Mosaic)嵌画,构图精细、线条优美。由于以金色为主,因此又有黄金教堂的美名。朱自清曾赞之为“庄严华妙,兼而有之。” 大教堂因埋着威尼斯城守护神圣马可的遗体而得名。圣马可在基督教世界里赫赫有名,《新约圣经》里第二篇福音书《马可福音》便以他为名。据说马可被圣徒彼得派往埃及,并在当时仅次于罗马的世界第二大城市亚里山得里亚作主教,最终于此殉道。传说在公元六十八年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天,马可被控以妖术惑众,被捆住双脚,拴在牛车后面,拖来拖去。围观者大叫,要求把牛车赶到靠海的一个叫布可里(Bucoles)的地方,因为那里乱石嶙峋。马可的血染红了地面,身上的肉被尖锐的石头一块块活生生撕下来。残酷的刑罚一直持续到次日,马可终于为他的信仰而死。
圣马可残破不全的遗体被掩埋在布可里,四月二十五日成为天主教和东正教共同的纪念日。人们在此修建了一座教堂,他的坟茔也被包裹上大理石。信徒们定期到此聚集祷告,对圣马可表示敬意,凡七、八百年,即使在伊斯兰教横行埃及时也是如此。
公元八百十五年(一说是八百二十八年),圣马可的遗骨被窃,并偷运到威尼斯。其时,大部分非洲和小亚细亚已经被伊斯兰教所控制。连基督教的圣城耶路萨冷也为穆斯林所占。可以想像,在天主教控制下的欧洲,有一个受基督徒崇敬的圣徒作威尼斯共和国的像征对内对外多么富有吸引力。然而偷运的方式对圣徒颇为不恭:圣马可的遗骨被塞在猪肉片里面,逃过了伊斯兰海关的检查。
威尼斯人建造了圣马可教堂,在此存放圣徒的遗骨。九百七十六年,一场大火烧毁了大教堂,圣马可的遗骨也不见了。然而,在一零九四年新教堂落成时,遗骨又“重新出现”。意大利在中世纪时不乏这样的“奇迹”。新的圣马可教堂选择十一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落成似乎颇有深意:从一零九六年起,基督教世界开始了长达五十五年的“圣战”,先后七次发动十字军东征,企图夺回圣城耶路萨冷。
再没有比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更能显示威尼斯人的商业头脑和唯利是图了。公元一二零零年,在罗马无辜教皇(Pope Innocent)催促下,法国与德国起头准备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一二零一年,法德代表团抵达威尼斯准备利用威尼斯先进的航海技术建造一支能够装运四千五百名骑士和一万九千名步兵的舰队。当时威尼斯的第三十九任总督但都罗(Enrico Dandolo)同意以每人八万四千马克的高价提供运输服务和九个月的供给。
然而,当骑士们于一二零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抵达威尼斯时,总督发现(或许他早就猜到了)这些人根本缴不起如此庞大的费用。但都罗马上提出一个方案,要骑士们帮助讨回不久前造反脱离威尼斯统治、投靠匈牙利王国的大马提亚地区基督教城市乍拉(Zara)。从此,这次十字军东征就变成了对付其它基督教城市的“圣战”。
一二零二年十一月八日,远征开始。这位年八十五岁高龄,几近全部失明的总督突然宣布加入东征。他登上率领四百八十艘战船的旗舰,领队向乍拉开去。乍拉在重兵压境之下迅速崩溃,远征军准备按计划出兵埃及。然而,大军在乍拉过冬时,但都罗使十字军再度改变计划,转而开往拜占廷帝国(即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
拜占廷帝国当时处于一片混乱之中。皇帝艾萨克二世(Isaac II Angelus)的胞弟把兄皇投入监牢,自立为帝,是为阿列克叙斯三世(Alexius III)。艾萨克二世虽蠢,却做过一件聪明事。他在位时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叫斯瓦比亚(Swabia)的日尔曼公国的国王菲力普(Philip)。阿列克叙斯三世政变时做事不周,让艾萨克二世的儿子(也叫阿列克叙斯)逃到他姐夫那去了。这对姐夫妻弟均在十字军中,并于大军在乍拉冬休之时提交了一个方案。提出,若十字军帮助小阿列克叙斯回到君士坦丁堡为帝,迫使阿列克叙斯三世交出皇位,新皇帝就出资帮助十字军攻占埃及。此外,他还许诺把君士坦丁堡的希腊东正教教会放到罗马教庭管辖之下。
远征军贪图财利,接受了这个方案,并于一二零三年六月抵达君士坦丁堡。六月十七日,十字军向君士坦丁堡发起总攻。威尼斯人的任务是沿金角(Golden Horn)海岸进行船攻。但都罗的战船首先冲上海滩,又老又瞎的总督全副武装,冲在最前头。很快,威尼斯人就占据了城里的二十五座防御塔。夜幕将临时,阿列克叙斯三世战败逃亡。但都罗和十字军为皇位作了前无古人的安排:艾萨克二世恢复皇位,小阿列克叙斯成为阿列克叙斯四世,与乃父同居王位(co-Emperor)。
为了偿还所欠众骑士的钱财,拜占廷王朝提高税率,增加新税,闹得怨声载道,而住在城外的十字军骑士又不断地进城抢劫骚扰。将拜占廷教会放到罗马教庭之下的许诺尤其激起广泛的愤怒和反对。一二零四年一月,在贵族领袖杜卡斯(Alexius Ducas)的策画下,艾萨克二世与阿列克叙斯四世被谋杀,杜卡斯自己成为阿列克叙斯五世,并立即开始加强对十字军的防御。
十字军决定在骑士中选人取代杜卡斯作拜占廷皇帝,并推出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负责这件事。其中六人由但都罗及威尼斯人挑选,剩下的由十字军负责。新皇帝将得到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廷帝国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一半归威尼斯,另一半归其他圣战骑士们。我们不知道这个协议是如何达成的。有理由相信,但都罗从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战争于四月开始。君士坦丁堡陷落后,疯狂的劫略在这座当时世界最富有之城持续了好几天。威尼斯人夺得了大半批艺术珍品,其中包括那四匹优美的铜马,如今站在圣马可教堂的圆拱之上。教堂及总督府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宝也多由这次抢掠而来。
更为重要的是,威尼斯占居了亚得里亚海的全部东海岸,Cyclade 和 Sporade诸岛,马尔麦拉海(Marmara)和黑海,使她从欧洲通往小亚细亚的贸易通道畅通无阻。稍后又用武力占据了克里特和莫里亚岛。二百年后,威尼斯在1414~1428年间向陆地上扩张,占据了威罗纳 (Verona)、Vicenza、Padua、Udine、Brescia、Bergamo等意大利半岛北部诸城。不久又以联姻的方式占领了塞浦路斯。那时的威尼斯,视亚得里亚海为内海,国威鼎盛,可谓一代天骄。
举头再朝圣马克教堂望去,四匹栩栩如生的青铜骏马站在金壁辉煌的《耶稣升天》图的圆拱上面,顾盼自如,俯视着八百多年广场依旧,人群变换。
这里曾经吸引了欧洲当时最好的建筑师,艺术家,雕塑家,工匠和梦想者。这里曾是卡扎诺娃、丁托列托、提香等绘画巨匠的故乡,是马可。波罗的落脚之地,也曾是欧洲所有名士淑女渴望亲眼看看的地方。可以想像,那些从阿拉伯国家,古老的波斯帝国,以及地中海诸地来的达官贵人、商人、水手、骗子、小偷…各色人等游荡在此,讲着奇特的由意大利,阿拉伯,西班牙,希腊,和土耳其语混合而成的Lingra Franca,其热闹程度当比今天更甚。
战争使威尼斯走向强大,也让她走向衰亡。1453年,奥托曼帝国攻占君士坦丁堡。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航路以后,从事贸易的城市均争先走向大西洋,而威尼斯却被土耳其人缠拉著动弹不得。随著她在海上的属地一个个落入土耳其人手中,威尼斯也渐渐在欧洲历史舞台上消声匿迹。公元1797年,拿破仑进入此地,并废止了实施上千年的古老宪法,这个曾被誉为“最宁静的共和国”终于拉下了帷幕。
数万只鸽子正在广场上游荡,有的在头顶盘旋,有的停在游人脚边。一个胖胖的男孩子手里抓着一袋母亲买来的玉米粒儿,蹲在广场上,招来上百只鸽子在他身边头上啄食。男孩子的脸上那种专心致致,安祥宁静,心满意足真让人感动。华丽的广场,拥挤的人群,古人的兴衰,今人的悲欢,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值得注意了。
恋恋不舍地离开圣马可广场,转而去踏小桥水巷。
原来每条小巷都是一个惊喜!那古老、简陋、典雅的小楼,几乎每个窗口都开着若干株玫瑰,红的白的粉的黄的,蓬勃娇艳。红瓦下面,浅红或淡黄色的墙壁多半有些斑驳,有的甚至剥离,露出里面的红砖来。小楼在水面上映出的倒影,在窗下停泊的贡多拉周围随波荡漾。各种式样、不同大小的拱桥把弯弯曲曲的街道连接起来,走不多远就会有一个小广场。那儿肯定曾经有过年轻人在恋人窗下唱着小夜曲,整夜留连忘返。有时以为走进了死胡同,却突然发现拐角处又出现一座小桥。拾级而上,眼前别是一番景色,让人流连忘返。
不觉夕阳将沉。信步走进一家餐馆,不理会意大利侍者的蹩脚日语,随手点了一份意式晚餐和红葡萄酒。门外小巷里,华灯初上。夕阳的余辉照在窗外小河对面邻窗的玫瑰丛上,在绿叶和鲜花上撒下点点金斑。花丛背后,一位年轻的女子举起酒杯,身子前探,好像在跟餐桌对面的人说什么悄悄话。那想必是她的情人吧。稍远处拱桥下边来了一只贡多拉,水手的歌声由远而近--是那首著名的《我的太阳》。小船和水手的影子在水面上拉得很长很长。突然想到了遥远的故乡北京的胡同。那灰墙灰瓦的四合院,朱漆大门口白色的石狮子,两边墨绿的老槐树,还有从树上爬下来的“吊死鬼儿”。树下孩提时的伙伴们在拍三角儿,弹弹球儿,打打闹闹,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一晃有三十多年了,旧景不再。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城曾写道:“人世就是这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好久没有吃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当我在美国读到这段文字,眼泪也差点流出来。
阿城在威尼斯停留过二月。读他的《威尼斯日记》,我不懂他为什么人在威尼斯,却大讲唐人崔令钦《教坊记》,谈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里扬州的游船,以及做中国菜。现在我有点明白了:离开根越远,心里就越牵挂。我如今连中国护照都没有了,就更加对今年无法“回国”而怏怏不乐。
夜已深了,我还在威尼斯的小巷里漫步。没有大城市的华灯异彩,这里灯火暗淡,使夜光下的小巷深邃而且充满了魅力。又想起了阿城的话:“白天,游客潮水般涌进来,威尼斯似乎无动于衷,尽人们东张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息。猫像影子般地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像古人在吵架。”
可惜明天一早要赶回米兰。别了,威尼斯。我还要再回来的。那时我要带上心爱的人,在夜光下细细地感受你。
原载于
2002 华夏快递 kd02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