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风驰电掣般冲入斗牛场,四蹄蓦地插进脚下的黄沙地,如雕塑般钉在那里。一双弯曲的牛角傲然挺立,锋锐的角尖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仿佛铜铸铁打似的。它把头高高昂起,茫然地注视着看台上欢呼跳跃的人群,粗壮的脖颈和前胸上,雄健的肌肉块块突起,浑身黑色的皮毛在西班牙山地的阳光下闪着缎子一般的光泽,整个身体的健美曲线显示出造物主对它的特殊关爱。
在进入斗牛场之前,它一直是幸运的。它那雄健的体魄和桀骜不驯的性格使牧人对它另眼看待。当同类们被圈在西班牙高地的牧场里养膘的时候,它却可以像天之骄子一般自由地到处漫游,一直长到成年。它却不知道,一生的归宿其实是早就被人预定了的。
现在,它被赶入在这片陌生的场地,四周人们的呼叫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使它不知所措。三位身穿嵌银蓝衣的斗牛士手持红斗篷,轮番地冲到它面前挑逗。它天性见不得那红色,便低头用角去顶那红布。斗牛士灵巧地避开它的进攻,窜到挡板后边去。它那锋利的犄角撞到挡板上,发出蓬蓬的响声,震得它头发昏。它左冲右突,心情越发焦躁起来,野性大作,奔跑得越发快了。这样奔跑了十几分钟,它的呼吸粗重起来。
它没有注意到,一匹高大雄壮的白马走进斗牛场。那马浑身披挂着皮甲,连眼睛也蒙着眼罩。马上乘着一位披挂华丽的长枪手,长矛利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它的目力很弱,十几尺外就看不太清楚。它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个奇怪的场面,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红斗篷上面,拼命去追赶那扑朔迷离的红布,殊不知已经追到离长枪手马前很近的地方。那枪手高高举起手中的长矛,深深地插入它的脊背,鲜血不停地流下来。剧烈的疼痛使它更加愤怒,低头去猛顶那白马的腹部。剧烈的冲撞使那马一个趔趄,险些倒下来,全场的人们高声喝起彩来。假如它没有受伤的话,那马是经不住它这一触的。可是受伤的肩颈使它的袭击失去了力量。
三位斗牛士更加大胆地靠近它,用红斗篷挑逗它。它把满腔的愤怒都倾泻到那该死的红颜色上面,辗转腾跃,前窜后撂。观众们看着它那矫健的黑色身影把斗牛士团团围起,全场彩声四起,如痴如狂。
剧烈的奔跑使伤口出的血来越多,顶触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它感到呼吸困难。这时,斗牛士们在红斗篷里裹了短枪走上场来。他们趁它动作迟缓的时候,轮流把一对短枪狠狠插进它的肩胛骨之间的肌腱里。它拼命去追赶那伤害它的人,几把短枪挂在身子两侧,跑起来一颠一颠敲打着它的身体,血流如注,把黑缎子般的皮毛染成棕色,甚至遮挡了它的视线。它大口大口地吸气,两肋随着呼吸吃力地一收一缩,双眼通红,嘴里流出白沫子来。
突然乐声大作,一位身穿金丝镶嵌白色斗牛服的斗牛士像明星一般出场。全场欢声四起,人们要看这位英雄如何将这无辜的公牛杀死。虽然这场厮杀从一开始就不是势均力敌,但是斗牛士还是尽力作出英雄状,在大口喘息,步履蹒跚的公牛前作出各种优美的舞姿来。他端肩弓背,下颚紧收,右手倒背,左手把红色斗篷挥舞得上下翻飞。公牛如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目光涣散,呼吸急促,仍然奋力追逐那红色。斗牛士则迈开潇洒的舞步,辗转腾挪,令观众赞叹不已。
当斗牛士再次把红色斗篷绽开在它面前,它聚集起全身最后一丝力量,低头奋力朝那红色冲过去,没有看到斗牛士的右手从斗篷里拔出一柄长剑。锋利的剑刃从肩胛骨之间约三寸宽的地方直插进去,只有剑柄露出它的脊背。
这致命一剑刺穿了它的心脏。它前腿一软,跪倒在地。然而,它居然挣扎着奇迹般又站立起来,愤然朝着刺它的斗牛士冲去。全场哗然,人们争相站立起来。它终于站立不住,轰然栽倒,再也爬不起来,至死也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场上欢声如雷,观众们跳跃起来大力挥舞着白色手帕,要求按古礼把它的双耳割下来赏给那位斗牛英雄。斗牛士则优雅地朝观众鞠躬,接受英雄的赞礼。
三匹骡子跑进场地,把断了气的公牛拖出场,接受屠宰。它那沉重的身体在沙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痕,血迹斑斑。我默默地站起身来,心中一边向那死去的公牛致敬,一边忍不住自问:
人性与兽性,文明与野蛮,究竟哪个更残忍?
原载于2004 华夏文摘 cm0404e. 稍有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