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引用阮藉的那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引起一位朋友的兴趣,又让我有了兴趣说说阮藉这个很有意思的人。
阮藉是一个很有才华也很有报负的人,否则也不会好好的去臧否什么英雄。他是当时“竹林七贤”中最有声望的人,唯一可以和他并肩的是嵇康,不过他比嵇康要高明的多。可惜他们都生错了年代,嵇康死于非命,阮藉也只有“咏怀”一世,叹“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以终老。
阮藉之才,做一个名士绰绰有余,为政而“兼济天下”或“睥睨天下”恐怕就非他所能了。这一点从我后面要说的他的几个故事就可以看的出。不过也许这是他的幸运,没有机会发生隋炀帝和王安石那样的遗憾:“隋炀可怜为皇帝,安石不幸做相公。若使二人皆布衣,一为名士一文雄。”(记不清了,大致如此。)
阮藉为人在“竹林七贤”中最为复杂,心理状态也最微妙,不象嵇康性格“峻切”惨遭横死,也不象山涛、王戎和向秀投靠了司马氏做了大官。他不隐不仕,又隐又仕,官也做,但又不是真做而敷衍了事,一副名士作派,可谓懂得“全身远祸”之三昧,可惜不能为天下苍生计屈己而成人,以致于最终只是一名士而已。
史载阮藉“志意宏放”,有“济世”之志,除了在广武山的那句名言,还写过一首“豪杰诗”,可以看出他还是自命为英雄豪杰的。不过他那句话的“英雄”是指谁,是否说的曹操,恐怕很难做结论,我的看法应该还是自况多于他指。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局也还没到太紧张的程度,以他眼高于顶的性格和说话的口气,大约是“我阮藉可没有把刘邦和项羽这种人放在眼里”的意思。若说那个年纪的他就把曹操推重到超越刘邦项羽的地步,头脑清醒的那么早,恐怕未必,毕竟曹操的文治武功相较刘项,并无显赫之处。
另外,从这句话里也可以看出他并非济世之才。这句话很有些徒逞意气的味道,历史上做大事的英雄或君主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大家看看曹操曹丕的诗文、唐宗宋祖以及后来的蒋介石毛泽东等等开创时代的人物就知道了。而他蔑视的那些人,都是在乱中闯出一番天下的,靠的是自己的努力。阮藉所处同样是乱世,却无所作为,是有他自己能力的局限性的。当然这不能苛求他,所谓“才难”,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说,阮藉是一个很有良心的文人、狂士,逐鹿中原恐怕非他所能。这世界上的事非常有趣,你做了隐士、狂生,就不能再做英雄了,至多做做“山中宰相”罢了。
后赵石勒的一番话也可以拿来做个比较,他多少也算是个开创的人物。他虽然喝多了酒,说的话却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才能有清醒的认识:我若逢汉高,当北面事之,与韩信、彭越等人一争高下;若遇光武,则并驱中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大丈夫做事应当光明磊落,皎如日月,终不能如曹操、司马懿之流欺人孤儿寡母,用阴谋得取天下。
说到这里,也就顺便插几句关于司马氏的闲话。
其实天下是要靠能力与势力均衡才能稳住的,司马氏得享重权,是靠司马懿打出来的,曹操用人之善,是比刘备和孙权都要高明的,他的手下人才济济,司马懿能脱颖而出,绝非幸致。后来他的子孙司马昭、司马师、司马炎也非等闲之辈,否则怎能压的住群雄?自古皇位皇权就是虎狼环伺,没本事是保不了几天的,历代明君哪一个不为此伤透了脑筋,司马炎能身居九五二十几年平安无事,自有他的能耐。他有一次祭天的时候问身边的刘毅(呵呵,不知道此刘是否彼刘?):“朕可方汉何帝?”刘一点儿也不客气:“恒、灵。”司马炎奇怪:“何至于此?”刘答:“恒、灵卖钱入官库,陛下卖官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司马炎听了也不着恼,反而大笑:“恒灵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不过他的荒淫无度也是很惊人的,因为妃子太多忙不过来,乘羊车让羊选择的故事就出自他。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他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可惜这样做事情怎么能长久保住天下,到了他没本事的儿子司马炽那里,就只好做别人的俘虏了。
其实司马懿后来的表现,也有魏明帝处理不当的原因。他托孤就托一个人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托了两个人,哪有不争权的道理?刘备同样托孤就比他高明的多了。司马懿的痛哭流涕未必不如诸葛亮的以头抢地真诚,可惜遇到了曹爽,司马懿能保住老命就不错了,他后来的作为也不能说是对不住曹家,与曹操对刘家也可一比。再后来司马懿的儿子对曹家就没什么感情因素起作用了,再加上曹家的子孙实在是不怎么成器,司马昭司马师又不是甘居人下的人,自然城头易帜。
还是说回阮藉。
阮藉因为有志而不得志,客观环境又由不得他,只好在其他方面发泄,所以在行为上狂放不羁。有故事说他邻居卖酒人的妻子非常美貌,阮藉就经常去那里喝酒,醉了就睡在那个女子的身边,而女子的丈夫却毫不介意。因为他了解阮藉只是外表上不守礼法,实际上没有邪恶的念头。还有一个故事说他家不远处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幸短命,阮藉与人家并不相识,竟跑去大哭一场。这些事情搁到现在恐怕依然是不为大众所接受的。
阮藉喜欢喝酒,酒醉了就驾车出游,却不按路标走,因而“每至穷途辄痛哭而返”。又说他喜欢下棋,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下棋,有人来报告,朋友自然要不下了,可阮藉却坚持“请终此局”。而终局以后,他就“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古时候的规矩守孝时是不能喝酒吃肉的,他却照干不误,可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其实伤心的不得了,由于悲哀,致使“瘠毁骨立”,虚弱的要拄杖才能行走。
大家可以想象,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理上是什么样的状况。这种至情至性的人除了痛苦和自我折磨恐怕没什么办法了。
阮藉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和当时有名的隐士孙登的。阮藉喜欢吟啸,孙登也很擅长这个。阮藉就去拜访孙登,并当面表演,孙登并不搭理他,等到阮藉自觉没趣而返,走到半山的时候,忽然山上传来一阵啸声,如同“鸾凤之音”,正是孙登。嵇康也曾经拜见过孙登,不过孙登对嵇康就没有对阮藉那么客气了。他对嵇康的批评是直截了当的:“才高而识短”、“性情峻切,难免于今之世也。”由此可见孙登是那种善于自处的隐士,在中国历史上这样高明的隐士还有很多。中国历史与隐士的关系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每个朝代都有些有趣的故事。别的不说,就近举一个和刘邦有关的。刘邦当年传位时也曾经想废太子,也是吕稚求了张良的计谋请来了商山四皓,令刘邦长叹“太子羽翼已成”而放弃。连“手提三尺受命于天”自己打下天下的刘邦都不得不因由屈从形势,可见天下事之难。
其实孙登评嵇康的话还是好听着说的,翻译过来就不好听了:性子急、心胸狭,“狗肚子存不住酥油”,有天才却没见识,不能自处却能误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如今现实的环境下,不得好死是逃不了的了。孙登对阮藉的作法,应该是在点化他。一方面是委婉的批评,一方面也是劝戒,阮藉想必是明白了,终于全身而终。
不知道大家对啸有没有经验,现代都市卡拉ok号的机会多的是,却少有啸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太多的时候,我们只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了。很多时候,无文字的东西更能打动人。记得多年以前景岗山有首歌,录音前,他不用词儿只是用声音哼,感动的自己都流了泪,配了词却发觉再没有了当初的味道,也许就是类似的遗憾了。不过有机会的话,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试一试啸,应该不会失望的。
阮藉的诗很好,我很喜欢,不过还是最喜欢那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年轻的时候还曾经套用这首诗诌了东西骗过美眉,说来也是颇为惭愧。在这方面高手太多,我也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就不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