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存档：贵妃传奇

贵妃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懂，不用我罗唆。头回撞上“妃”字时，我冲口而出念成了“纪” ，虽遭老姐无情嘲笑，也没能阻止我在脑海里描抹出个古装女人，这就是汉字的妙处，总是能让半文盲的我找到安慰。本文的女主角“贵妃”当然也是个女人，且是个不折不扣的现代美女。这篇关于她的传奇，其实就是这位美女生命历程的道听途说版。在这个美女泛滥的年代讲美女的生平，看起来是件很时髦的事情，但“贵妃”的舞台搭起时恰是上个世纪70年代，我只好死心塌地的讲古，跟时髦不沾边。故事的开头自然是我遭遇贵妃的那一天。 20世纪70年代一个秋天的下午，天微雨，老爹单位医务室的条凳上，我跟几个病号灰灰蓝蓝的挤成一堆，等着挨针。屋里唯一的健康人士-- --刘护士，一边照看着地上天然气炉子上蒸着的一盒针头，一边在腾起的白烟里谈笑风生，只要门支呀一响，她就敏捷的回头跟进出的人打招呼。 我坐在妈身边用当年唯一的奢侈品--一条兰色的纱巾，过滤屋里每一张凹凸不平的青菜脸，据说二十年后满大街的土著摄影屋，就用这招成建制的炮制了一支支美女军队。当我百无聊赖的把我的艺术照对象扩大到日光灯上时，门响了，纱巾里刘护士扭过脸去，一声没坑就回过头来，屋里一下子变的很安静，我把纱巾转向门口，捕捉我的下一个猎物，一不小心却被猎物晃花了眼，--来人居然穿了一身的粉红，衬着张玉盘般的俏脸，在哪个凄风苦雨的秋天，定格成为我心目中的尤物第一版。面对她，由不得我不放下道具，任由美女的的光芒从头到脚笼罩着我，而我也毫不迟疑的用我热烈的眼神赞美她，大概经不起我目光的灼烧，美女略微侧目往我坐的方向下死劲盯了一眼，那双平行四边形的华丽眼睛闪着点虎光，逼得我不得不转移了视线，随后她管刘护士要了针药，转身出了门。 美女的离开，并没有让小刘的声带开关得以重启，让我有机会在蒸气斯斯的伴奏中，晕淘淘的复习美女的身姿和眼神。这时妈开口打破了沉默：小刘，这就是那选过妃的吗？刘护士回了句除了她还有哪个嘛，啧啧，居然还穿粉红色，还嫌不扎眼。 轮到我打针了，我的思绪兀自在美女曼妙的身体曲线上反复萦绕，虽然当时我年纪小，但在公共澡堂子里也曾阅人无数，可把女人的身体曲线跟美挂上钩，今天还是头一遭。我一遍遍的把有生之年见过的小媳妇大姑娘跟粉美人进行比较，徒劳的寻找着美丽的秘诀，因为太专心的缘故。我头一回坦然面对了扎向我PG的针头，为此医生顺手奖励了我一个空针盒。 回家路上我问妈，啥叫选飞。妈说小孩子不懂，就不再理我。 这个问题困绕我半年多以后，终于有了答案。 那天我去大院澡堂洗澡，旁边是俩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她们把小孩往地上塑料盆里一放，一边起劲的搓着身子，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起来，还能见缝插针的给盆里两个皮猴几巴掌，就在水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啼哭声中我弄明白了啥叫选妃，也理顺了机关大院里头号传奇的来龙去脉。 那个美丽的姑娘人都叫她贵妃，真名没人提了，之所以叫贵妃是因为当年林立果选妃时她曾入选，进京待招，林彪案发后她几经辗转回到原籍。这样一个标致的美人一时间竟无人敢追。但酒好不怕巷子深，天长日久的免不了艳名远播，市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开着小车来了，见了贵妃当即就发了昏，一个月后就要娶进门。大家看着这事没有不成的道理，这样的美女除了公子哥儿，谁配也不合适。可贵妃的反应让大家都跌了眼镜。她不嫁！她爱上了单位后勤部门的一个临时工，扬言这辈子非他不嫁。贵妃的爹妈捧着主任公子送来的彩礼跪在女儿膝下，求她看在父母的份上应了这门亲事，不然往后再也无法在这座城市里安身立命。贵妃笑着对爹妈说，有本事他家千秋万代的当主任。过后竟偷了户口本跟那临时工登记结婚了。临时工很有几个仗义哥们儿，张罗着办了几桌喜酒，出门这天，贵妃妈拽着她那花朵般的女儿哭成了个泪人，女儿笑着安慰她妈说，过几年，我跟你女婿开小轿车来接你。她妈一听哭晕了过去，过后跟人说，这女子疯了，现成的轿车上门来请她不坐，跟个临时工，这辈子就吃轿车屁吧。 贵妃这一嫁，全院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丈夫身上。小伙子文革前在院里当临时工，很不起眼，66年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造反檄文一发，这个平时见人三分笑的小短工一夜之间就成了院里造反派头头，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张卫东。张卫东在这个知识分子打堆儿的地方掀起了大风大浪，却又没见他真得罪了谁，两年后，给别人当枪使的造反派们退出了历史舞台，张卫东昔日的战友们有的平步青云，有的沦为阶下囚，而他，这个院里头一个举起造反大旗的英雄，却全身而退回到后勤部继续当起了临时工，从此一个闷P都没放过。饶谁也想不明白，他是用什么手段把贵妃的芳心俘虏到手的。 这样离奇的事情不禁让年幼的我对这位传说中的前造反派充满好奇。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异人。 那是个仲夏的午后，我和隔壁二胖趁父母歇中觉时溜到花园去掐栀子花，俺的经验中午花园没人，没想到在通向花园的那条林荫小道上，有对男女勾肩搭背的在散步，二胖憋着嗓子叫了一声：“不许耍流氓。”那对紧靠在一起的人儿蓦然分开，同时回头张望起来，我躲在一棵树后头看得清楚，那女的就是贵妃，男的个儿不高，剑眉星目很神气的样子，想必就是那个张卫东了。 转眼到了70年代末，街上小商小贩多了起来，过去的投机倒把分子如今都叫个体户了，那个张卫东早蒙当年造反有成的兄弟们关照，掐准了未来局势的脉搏，在大家都还对新形式作观望状时，就辞工下海，赶上了致富的第一趟直通车。当别的爆发户们还在为报章杂志的溢美之词欣喜若狂，配合媒体和民意表演些王百万陈百万的把戏时，张卫东两口子去了澳洲。半年后亲朋好友们在机场接回的却只有张卫东一个人。大院里传开了，贵妃和张卫东离婚了，并火速嫁给了当地一个垂垂老矣的富商。 大家都不明白这贵妃是吃错了啥药，难道想坐轿车想疯了吗？革委会倒台时逢人便夸女儿好眼力的贵妃娘再也提不起气来，虽然如今她也是华侨家属了，可女儿嫁了个老头子，让她这当妈的怎么也说不响嘴。 此后的数年间我所在的那座城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我也踉踉跄跄的从风云激荡的校园溜了出来，凭着几手三脚猫的功夫逃出了高尚的教师队伍，混入了当时看起来还算高尚的新闻界，从此奇闻异事满耳满眼，贵妃自然就被我划上句号扔进了记忆的深渊。几经等待我和全体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市民们总算迎来了小平同志南巡的历史时刻，随后满街的BP机以蝈蝈大合唱的的奇特音响效果奏响了全民发财进行曲，我们的城市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型建筑工地，高楼开始蚕食我们的天空，丑陋的大型建筑盘踞在市区，当时最为丑陋的一座名为XX王朝的大楼堂而皇之的在市中心节节成长，并对外招工。 我的一帮不安于现状的朋友们纷纷前往打探，试图能在这个臆想中的金钵钵里挖到成功和财富。这是家中外合资公司，大家想当然的以为有个金发碧眼两夜狐骚的洋老板，大家在补习英文之余，彼此传递着关于未来可能老板的虚实难分的信息。一位在银行里混得发霉的哥们儿套到这家公司东主的独家新闻后，召开了小范围的新闻发布会，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过程中，我记忆深处的贵妃复活了。这家公司的中外方老板，都是红芍屎还没拉干净的本地人，中方老板是张卫东，外方老板是贵妃。这是家名符其实的夫妻店，因为贵妃跟张卫东复婚了。 当年贵妃去国嫁人，不出两年富商便去世了。贵妃的这两年过的很努力，她让富商老公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放心大胆的全身心依靠着她，富商一过世，贵妃如愿继承了他的全部家当，面对富商前妻及其子女的诋毁侮骂，贵妃泰然自若的办理了一切继承遗产所需的法律手续，并顺利成为澳国公民，之后便顶着外籍富商的光环，回到了前夫身边，成为张卫东第二任妻子和生意合伙人。对于他们夫妻俩离婚再复婚这件事，社会上有诸多传言，但多数人都倾向阴谋论，大家都认为以他们的精明，设个套子给死去的富商钻完全是小菜一碟，但究竟谁是整出戏的编剧和导演则众说纷纭。我那发霉的银行家朋友在发出“瞧人家夫妻，齿轮扣得多紧” 的感叹之后，坚持认定贵妃是集编导演一体的全能选手，他的理由听来也很充份：如果男人提出这么个构思，当妻子的自然会认为男人指着她的身体发财，恨还来不及，怎会全力配合，财产到手还能跟这样的男人复婚么？再说，能想到这等阴招的男人还能叫男人吗？我听了这位精通女人心理的银行家的精譬分析后，问了他个问题：配合妻子演这么出戏就能叫男人了？银行家抓了抓脑袋，冲我嫣然一笑，说：狗日的，这个塌塌去不得。 之后的若干年里，贵妃夫妻和我的朋友们在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致富竞赛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却驿马星动，跑到大洋彼岸安了家，跟万丈红尘隔了一块大陆和一片汪洋。当我抱着年幼的女儿，拎着一箱子纸尿布回到娘家，屁股还没坐热，竟然得到了贵妃的最新消息，原来贵妃夫妇生意火爆得满世界盖楼，满世界招聘新人，小妹这茶刚出校门不久的后生们正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妈说以后这城里头就是他们两口子的世界了。 当女儿识字了，我再度回到了贵妃两口子的世界。上次回去时失踪了的大批狐朋狗友，纷纷再现江湖，充实着我省亲的每个日日夜夜，从此我每天忙着坐不同牌子的车子，赴形形色色的宴席。在大家充满怜惜的目光中不负众望的胡吃海塞，有一天，脑子里多余的油水终于把记忆深处若干损友的名号挤了出来，我向大家打听银行家的去向，话音刚落就有五只手机同时递到我面前。银行家升官了，这家伙等闲不出来会故旧，大家一听我想见他，纷纷响应，拨通了电话，一帮子害虫着实对他进行了一通全方位骚扰，最后敲定第二天晚上痛快痛快，出汇儿的自然是银行家，也就是说人民的银行将为我们买单。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为晚上的活动乔装打扮，银行家来电，让我立刻打车到他单位，说是有好东西看。看起来银行家升官了，爱炫耀的脾气还没变。我也没多问，出门上车，10来分钟就到了地方，银行家很兴奋，在大门口接到我就心急火燎的催着我上电梯，不想电梯一停，他倒慢悠悠度起方步来。我立刻感到自己是跟个官儿走在一起了，浑身的不自在。到办公室坐下，我喝了口小秘书沏的茶，定定神问官儿：火烧屁股的叫我来，还不把好东西拿出来。银行家的胖脸上浮起了10年前常见的傻笑，他把窗帘撩开个缝，招手让我上前看。原来帘子后面是面玻璃窗，窗后是另外一个办公室，靠墙的沙发上有个老头半坐半躺的赖在上面，别无他人。我看了银行家一眼，他按捺着激动问我，认得这个老头吗？我不耐烦了：谁呀这是。银行家放下帘子晃晃头吐出三个字来：张卫东。看我没反应，补了句：贵妃的丈夫。 我毫不犹豫的表现出了本人好奇，在帘子缝里再次瞻仰了这位城中鼎鼎大名的富商，我很难从这位疲惫的老人脸上看到当年那个张卫东的万丈雄心，更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萎缩的老头就是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银行家对我的举动显然非常满意，不待我开口就将噱头自动和盘端出。如我所料。他是以命运的难测和人生的感慨作开场白的，归纳起来就一句话：好在当年没进张卫东的公司。 当年张卫东很发了几年，坐上了本地土豪的头把交椅，没曾想过了两年，国际航班载来了怀揣硬通货和巨大野心的外商，张卫东的王朝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曾经财大气粗到了起楼不需要贷款的张氏集团终于资金吃紧了，这时候贵妃早已将自己的资金移向海外，在向张卫东提出一同出国开始新生活未果后，贵妃跟张卫东再度离婚，出国四方云游去了。而张卫东却为了新的楼盘生意急需银行贷款。当时本地银行业因为一桩桃色案牵连出一大批贪官污吏，场面上的人物十有八九都落了马，张卫东的根子被连根拔起，而象银行家这样的新要人却很难打交道，张卫东急得每天坐在银行大厦里苦候，两年下来，毫无结果。看起来，我们的银行家朋友已经欣赏了这样的画面达两年之久了，今天我的到来勾起了他当年的心事，回忆让渐已淡漠的的心重新激动起来。 我问银行家，张卫东为什么得不到贷款，银行家不改当年的幽默，回答说：贵妃抛弃了的，我们还有必要捡回来吗？话音一落他就为自己的风趣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朋友们来电话催我们动身赴宴，我跟银行家出了银行大楼，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往城市繁华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