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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去来兮:< 七> 路途

 路途 家里要装宽带(cable)。前一天,视讯公司打电话来,让我次日上午十一点半在家里等,有人来帮我安装。我问他需要多长时间,他说大概半小时。 我第二天就老老实实在家等。头天晚上跟朋友喝茶,害我跟咖啡因斗争了一夜,熬到中午已经困顿不堪,导致心情郁闷。可一直等到一点半,安装的人才来。 我们的门铃坏了,我得下楼去帮他开门。见门外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伙子,又瘦又矮,从自行车上取下一只巨大的包,里面有线和工具什么的,背到肩上去,跟着我进门。 我看了一眼他的自行车,心里有点儿吃惊。一直以为,这样的技术人员,是要开着漆有公司标志的面包车到处跑的,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小自行车。 “你们公司不给你们配车吗?” “不配,是我自己买的,”小伙子边说边指指他的自行车,根本没往汽车那方面奢望。 “不是说十一点半吗,怎么到一点半?” “前边那单特别难搞,一下子就是两个多小时,线全部换过。” “哦。”说着话,我们已经进了客厅。小伙子从衣袋里取出一对包脚的软纸鞋,抖开了,套在脚上,径直走向书房,放下背包就开始干活。我蹲在他身边看热闹,正好听到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 “你是不是还没有吃午饭?” “没事,”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要跟我搭话的意思。 “要不要我帮你煮碗面吃?” “不用。” “弄完了才吃?” “今天看来是没得吃了,后边接下来还有六个单要做。” “做不完又怎样?” 他始终是不抬头的,也不再回答我没完没了的问题,搞得我也不再好意思打搅,只好转身去厨房拿饮料给他。 拿了绿茶,正撞上他从书房出来,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是麻烦,跟刚才那家一模一样,信号不好,多半要重新接线。” 果然被他猜中,线要从客厅接过来,费时费力,而且多了很多检测工序,一下子又是两个钟头。他显然已经颇不耐烦,可是并不敷衍,完事之后,竟然还让我再检查一下有线电视收播情况如何。 很不幸,我发现电视屏幕出现横纹,是从前没有的。得,他又一切从头来过。 他皱着眉头气嘟嘟地干活,我怕给他添乱,就坐到客厅沙发里面去假装看书,心里在想,他这可是专业人才,在美国好像是赚得挺多的那一类人,有技术,人工又值钱。 于是又忍不住过去搭话:“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你们公司应该根据时间和难度付你报酬嘛,不能单纯计件。” “没有办法。” “要不要我帮你向公司反映一下,这样不合理嘛。你那么辛苦,又没偷懒。何况你要处理的情况更复杂,需要更多的技术呢。” “都是这样的啦。”他是泰然,我是鼠肚鸡肠。 小伙子走后,我本应该迫不及待地开始疯狂上网,因为此前我一直都只能去网吧查查邮件,然后迅速赶回来带孩子,郁闷至极。 可是我抱着他没喝的饮料,由着电视上播放什么儿童智力大比拼,电脑上亮着网上的花边新闻,自己进入了呆滞的状态。 表情呆滞,脑子里却很乱,不知道跟自己的困倦有无关系。做梦似地回想起回来这一个月发生的许多事情,还有自己的许多混乱不安,突然一片忧伤,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像午夜的黑暗一样无声地潜了过来。 我小时候就知道,祖国就是母亲,就是我老妈。而我现在,用小学老师的话说,是回到了祖国母亲温暖的怀抱。我为什么不快乐呢,心里都是抱怨和惆怅。如果是这样,我的母亲和我的妈妈是不是宁可我作个不孝的孩子,到远方去流浪。那样,至少我的心里是思念,是牵挂,是对她一份永久的祝福。那时候的我,是对多么地爱她。 我坐在沙发上,开始无声地哭,像一个不断与妈妈争执的孩子,争累了,争得两败俱伤,伏在妈妈的肩上,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她老旧而柔软的衣服上,说,妈妈你原谅我好吗?妈妈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样。妈妈,我从小是一个乖乖的孩子,沿着一条顺畅的路走到今天。就在昨天,我回来之前,还在梦里见到你慈祥的模样。我带着大包小包的向往,飞了好长的时间,我回来了。可是究竟是你老了你变了,还是我变成了一个你不再乖巧的女儿?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飞回来的这条路,比我冲出去那一片丛林更要艰难?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孩子啊,想守着我今天的终点,又想看着我昨天的起点。妈妈,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不是因为我的抗争我的不满,而是因为,我这个人在过往的日子里停留,可我的眼神是忧郁的,是你天天为我祈求让我有一天能够彻底抛弃的忧郁和悲伤。 在寂静中我仿佛听见妈妈说,孩子,你要么就走吧,去寻找一个你不抱怨的地方。如果你找不到,至少有我始终不变的祝福;要么你就留下来,别再抱怨,开心地过日子,好么?你的过去算什么?你的将来又算什么?我生养你的时候,不是为了你的过去,也不是为了你的将来。我只是迷恋你在我怀里甜美的笑脸,单纯,平静。 唉,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人的道儿都不同,这再正常不过,否则就会交通堵塞,或是心力交瘁,如我。我们可以非常上进,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过上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就是这样的,小伙子有一天可能也会是如此。 可是,走的路越多,我就越不能没心没肺地过活。 千里万里地走回来,我的收获,应该是再也不愿意为了其它的一些无谓的理想,放弃看似特别简单特别自我满足的快乐。我又为什么下意识要把我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去说给别人听呢?说给我的故乡?我对我以外的人了解吗?我对我陌生的故乡又知道多少?我是见过类似的人群,过着不同的生活。但又如何?各人过各人的安生日子,其实比什么都好。就是这么回事儿。 想着,我就不哭了,抛开怔怔的老妈,上网玩儿去了。现实的复杂和简单我分不清楚,正如网络的真实和虚幻。 也许这才是我注定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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