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 狐

这是一些写留学生,一群在远方的孩子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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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后,每当陈恒想到秦影,眼前总是出现一片无垠的雪原,一只美丽而孤独的狐狸在雪中优雅而轻盈地奔跑。她白色的皮毛和背景后的白雪混然一色。只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如宝石般熠熠闪光。她蓬松的尾巴巧妙地扫去身后留下的痕迹。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她向你跑来,从你身边擦过,慢慢消失在无际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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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车熄了火,陈恒没有马上下车。他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今天是新年前夜,他从早上七点开始,一直在实验室里工作了快十二个小时。停车场上空无一人,显得很安静。远处的礼堂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他突然感到很疲倦。

 

圣诞节留下的积雪踩在脚下有一种舒服的感觉。陈恒边走边深深地呼吸着寒冷而清洌的空气。走过一片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树,他顺手抓了一把上面的积雪,放在脸上擦了擦,冰冷的刺激使他一机灵。快步踏上几级台级,他推开了礼堂沉重的门。          

一股热浪随着打开的门向他迎面扑来。他站在门口,花了好几秒才使自己习惯了眼花潦乱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响。篮球场大的礼堂被学生们装饰得五彩缤纷,到处挂着“新年快乐”的字样。他费力地挤进站在门口的人群。背后好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脸孔。他穿过人群,走到一排放饮料的长桌前,从一个巨大的玻璃盆里舀了一杯混合果露。一边喝着,一边看着场地中间跳舞的人群。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秦影。

她独自在舞场中央,仰着脸,闭着眼睛,自由自在地跳着舞。她没有随着音乐的节奏,好象有另一支别人听不到的曲子在引领着她。她个子很高,留着长长的头发。在天幕洒下的灯光下,她和周围剧烈扭摆的人群形成强烈的反差。

        

等轮到陈恒和她跳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舞的时候已是半个小时以后了。这是一支圆舞曲。她站在那里,几乎和他一般高,她似乎受过正规训练,舞步优雅,修长的身肢柔软而轻盈。相反,陈恒则显得笨拙而僵硬。所以大部分时候倒是她带着他。

       陈恒尽量使自己显得放松,沉浸到音乐声中。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 你是学工程的?”

“ 嗯 ?”陈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脚下又走错了两步。            

 她的手有力地把他带回节奏。又把他轻轻地往左一带,避开了一对向他背后转来的舞伴。

“你怎么知道?”

陈恒看着她线条优美的嘴,几乎不敢对视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她嫣然一笑,一种明媚而灿烂的笑。什么也没说。

       当新年钟声响起时,站在远处的陈恒看到高大,英俊的政治系博士生崔浩挽着她的肩膀,低下头亲了她的嘴唇。当崔浩的头移开时,陈恒看到她的脸上带着笑容,一双眼睛直视前方。

       在《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陈恒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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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学校的经济系教授中有三个诺贝尔奖获得者,所以吸引了大量政府和民间的研究经费。因为原来系址的空间有限,一幢十分现代化的新大楼就建在工程馆对面的空地上。大楼以73年诺贝尔奖获得者,现任系主任依恩·麦克费尔森命名。

       陈恒实验室的窗口对着经济系的正门。从三楼的窗口,陈恒常常看到舞会上的那个女孩背着书包进出那幢大楼,便知道她是经济系的研究生。每天下午五点,她总是步履轻盈地走下大楼的台阶。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优美而有韵律。

       每天看着她从那十七级台阶走下来成了陈恒枯燥的实验室生活的一部分。多年以后,他还能想起那乳白色的大理石台阶,黑色的长发,和一个已经变得模糊的笑影。

 

       好几个早晨,陈恒看到她坐在崔浩的吉普车里来到学校。崔浩把车停在她们系的门口。她跳下车,回头向他嫣然一笑,然后向系里走去。崔浩总是坐在发动着的吉普里,一直等到她上了台阶,门从她身后关上,才呼地一声把车开走。

 

春天。

校园的傍晚。                

学校的大草坪上躺满了穿着比基尼的女大学生,尽情地享受着这个北方城市短暂的季节。边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在玩着飞盘和橄榄球。大大小小的狗们欢快地来回奔跑着,追逐着五颜六色的飞盘。时而有穿着T-恤和工装短裤的女孩蹬着旱冰鞋,熟练地穿梭在水泥铺成的小径上。陈恒背着书包,穿过草坪走到停车场上。打开车门正要进去,突然看到离他不远处停着一辆鲜红的马自达-米亚塔跑车。一个女孩正坐在车的前盖上,半靠着车窗悠闲地读着一本厚厚的书。夕阳强烈的余辉从她侧面照过来,她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陈恒一时忘了上车,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女孩从书上抬起头来。她注视了陈恒几秒钟,脸上露出了笑容:

“哦,你不是那个不会跳舞的工程师吗?”

陈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走到她跟前。用手挡着太阳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影。”她大方地伸出一只手。

       陈恒有些局促地握了握她的手:

“陈恒。”

       “你在哪个工程系啊?”

       “机械系,就在你们楼对面……。”

陈恒突然打住话头, 恨不得踢自己两脚。“愚蠢,愚蠢。”他对自己说。

       秦影好象没有听见他的第二句话,很快地说:

“怪不得跳舞也像机械运动呢 。”

说完她又露出那灿烂的笑容,眼睛看着他。

陈恒发窘地看着她的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夕阳的反光下,他突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秦影脸上的笑容是那么自然而富有魅力。但在这笑容后面的一双眼睛却像两颗黑色的宝石,是那么冷静,毫无笑意。一般人绝对不可能看出来,但陈恒多年来在精密仪器上工作,他的眼睛受过严格的训练。              

陈恒正为自己的发现不知所措时,一个矮个子学生从远处小跑过来。他身上琳琅满目地戴着各种名牌标志。到了秦影跟前,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用带着台湾口音的国语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下班前导师突然找去训话,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他一边替秦影开车门,一边警惕地打量着陈恒。

       秦影一骗腿,跳下了车:

“再见,工程师。”她看着陈恒说道,脸上露出那迷人的笑容。

       陈恒沉默地向她挥了挥手,他看到的是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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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的晚上,陈恒来到一个朋友家的聚会。

       刚进门,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屋子中央的秦影。她被一群男研究生围着,大家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进来的陈恒,她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转过头去,看着一个中文系的博士生激烈地评论着国内一个著名导演新拍的一个片子。

       陈恒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回到客厅,靠在窗边,听着他们的讨论。他发现整个聚会只有秦影一个女生,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每个侃侃而谈的男人。她的眼光和笑容像一种催化剂,被注视的人更起劲地阐述他们的观点。

       对很少看电影和只读学术论文的陈恒,他们的谈话比他在二年级选的《量子力学》更深奥难懂。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走到沙发前坐下,打开电视,看起了高校橄榄球联赛。

       正当他微笑地看着密西根大学的四分卫被宾州州立大学几个三百多磅的后卫连连抓住,按倒在地时,主人过来给他介绍一个从国内来做短期访问的年轻学者。

       陈恒站起身来,和这个更像艺术家的经济学家握手。经济学家的握手很有力,英俊的脸上有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球赛。陈恒边看边如数家珍地向他介绍他所熟悉的两队球员。他一个人说了半天,才发现边上的人根本没在听。他转过头去,看到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远处的秦影,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你认识她?”陈恒有些迟疑地问道。

       “大学同学”

他简短地回答道,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秦影。

 

看完球赛,陈恒才想起早该回实验室取样了,他匆匆向主人告别,从桌上拿了一块披刹饼,边吃边走下楼梯。到了门口,才发现外面在下着大雨。他三两口把披刹塞进嘴里,刚想冲出门去,这时听到门外有人在激烈地争吵。

他听到一个男人在很快地说着什么,巨大的雨声淹没他的声音。间而有一个女声说:“不行!”口气冷淡而坚定。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接下来他听到两人似乎开始厮打起来。那女声带着哭腔喊道:

“放开我!你放开我!”

陈恒刚走出门,就看到一个女子推开那个男人,转身向小巷外的大路跑去。从她高挑的背影,陈恒认出是秦影。

那男人没有追上去。他站在瓢泼的大雨里,向着她的背影伸出双手,大声地喊道:

“我为你把什么都毁了,你究竟还想要什么呢?!”

在密集的雨幕里,他绝望而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小巷里。

听到了他的喊声,一刹那间,秦影似乎放慢了脚步。但马上更快地向前跑去。地上的积水从她的脚下飞溅开来。

陈恒退了回来,站在门洞里。迟疑着是不是要出去。

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陈恒迟疑了一会,然后冲出门去,追上了他:

“嗨,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段?”

那男人转过头来。黑暗中,经济学家那张英俊的脸丑陋地扭曲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像小溪一样在他脸上淌着。他漆黑的眼珠空洞地看着陈恒,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去。一个人慢慢地向前走去。

陈恒一个人站在那里。

雨下得更大了。

 

       依恩·麦克费尔森是一九七三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作为一个当时年仅30岁的经济学家获得如此殊荣,他在当时被公认为经济界的“金童”。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和哈佛大学各教了几年书和几次失败的婚姻后,他来到了这所北方最大的大学里做了系主任。尽管还有两年就到了官方的退休年龄,但他无论在学术界和现任政府内阁里都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他蓄着在伯克莱就留下的嬉皮士式的小辫子,开着一辆鲜黄色的意大利费拉里跑车。

 

那天早晨,当陈恒看到秦影从那辆带着“1973”牌照的费拉里和麦克费尔森一起出来,双双走上经济系的台阶时,他惊愕得连嘴都合不上。

秦影挽着麦克费尔森的胳膊。他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她大笑起来。一直到他们进了系大门,她脸上还带着那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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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恒裹紧上衣,顶着寒风向马路对面的酒吧快步走去。

          周日深夜的小酒吧显得冷冷清清。陈恒径直走到角落的一个位子坐下。女招待打着哈欠走过来,他要了一份鸡肉三明治和炸薯条。他用手揉着十几个小时盯着计算机屏幕而发红的双眼。这几个月研究的进展很慢,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每天在实验室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晚饭也顾不上吃。不久前,他发现了这个一直营业到凌晨两点的酒吧,就常常在回家前来这里胡乱吃一顿。

食物来了,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食欲也没有,想是饿过头了。他一边想着实验的事,一边慢慢地吞咽着夹在面包里的鸡肉,生菜,和西红柿,木然地一根根拣着薯条吃。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掏出笔来,在餐巾纸上画了起来。二十分钟后,他才意识到这个方法两个月前已经尝试过了,没有结果。他沮丧地把画得密密麻麻的餐巾纸揉成一团,又拿起已经冰冷的食物。这时他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道:

      “滚开!离我远点!”

接着听到一片很大的声响。

陈恒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女子坐在吧台上,一个男子倒在旁边的椅子里。显然那个男子看到那女子独自坐在那里,企图上前搭讪,但遭到了强烈的拒绝。

看到那女子的侧影,陈恒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问道:

“你没事吧?”

秦影转过脸看到他,顿时脸色变得柔和了,说:

“没事儿。”

那男人看到来了熟人,悄悄地走回原来的座位上去了。

陈恒注意到她面前并排放着四个空空的小玻璃杯,她把手上的一杯一饮而尽。又向招待要了两杯纯白兰地用手指夹着,拿出边上的大衣,跟陈恒回到了他的座位。

陈恒一边吃着剩下的晚饭,一边看着秦影喝着烈性酒。灯光下,秦影的脸显得很可怕。一双眼睛时而像燃烧的火,时而像冰一样冷。

“畜牲,都是畜牲!一群狗娘养的。”

秦影突然恶狠狠地骂道。

陈恒没有说话,吃着盘子里的最后几根薯条。两人无语地面对面坐了一会。陈恒拿了张纸擦了擦手说:

“走吧。”

秦影一口把酒喝干,站起来,又突然倒在座位上。她喝多了。

 

陈恒开着车,秦影歪在边上的座位里,轻微的呼吸中带着浓重的酒气。偶而开口告诉陈恒说在哪里拐弯。陈恒几次想问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车行如风。

 

秦影一个人住在离学校约4英里西区的一个很好的公寓里。陈恒半扶着她走进这个布置得非常典雅的套间里,让她在沙发上坐好。正要告辞。秦影抬起头,柔声地央求道:

“能坐一会吗,陈恒?”

陈恒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是说除了酒以外。”

秦影微微地一笑:

“给我煮杯咖啡吧。”

 

当陈恒端着咖啡从厨房回来时,秦影已经躺在沙发上了。两眼睁着,看着走近的陈恒。陈恒把咖啡递给她,她示意他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到她的脸,陈恒发现她平时那个带着巨大魅力的微笑不见了,黑色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深不可测的水潭,流露出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凄婉。

陈恒不敢再看那双眼睛,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一个放满照片的镜框前,转过头来问:

“可以吧?”

秦影点点头。

照片大都是秦影和别人的合影。照片上的秦影毫无例外地带着他非常熟悉的笑容。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很小的黑白照片上,它被孤零零地插在镜框外的一个角上。照片上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女孩站在一片广阔的,刚收割完的田野上,她两手藏在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惊吓的表情,两眼直直地看着镜头 ……

“陈恒,你过来。”

他听到秦影在他身后叫他,他又走回到他坐过的沙发上。

秦影看着他,突然开口问道:

“陈恒,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恒点了点头。

“你说要花多大的代价才能在美国成功呢?”

陈恒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

“很少的睡眠,疯狂地工作。”他停了停,又加一句:

“一个凸出的肚子和半秃的头?”

秦影笑了:

“想不到你还有幽默感,工程师。”

陈恒不好意思地笑了,问道:

“你说呢?”

秦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着桌上一枝鲜艳欲滴的玫瑰,轻声自语道:

“你聪明有天赋,可别人却只看到你的脸。你专业能力强,可别人却只在乎你的身体。你把自己切成一块一块地出卖,换回一级一级向上走的台阶。这难道就是成功的代价吗……?”

陈恒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

秦影慢慢地收回目光,转过脸看着陈恒,温柔地笑了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

秦影非常仔细地看着陈恒。过了一会,她轻声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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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此篇(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我已经是你的大扇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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