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有个小红本。
很小,长度和信用卡一样,宽度只有信用卡的四分之三,大概有一百页厚。封面是红色的塑料套,和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面子是一样的。小红本只有正面的右上角隐隐约约印着三个烫金小字:“通讯录”。由于年代久远,那三个字几乎磨得看不见了。但那个颜色还是鲜艳的正红,和新的一样。
打开小红本,每页上都是五行三列的小表格。左右两列较窄,中间一列略宽,最顶上淡淡地印着“姓名”和“地址”四个小字,右上角还有个电话机的符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字样。
可是,里面并没有写任何人的通讯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只有一连串的数字。这些数字很特别,前面第一列的那个小格子里是个序号,从1开始,现在已经有好几百了。中间一列是个日期,从文革期间的某一天开始,直到现在,没有间断过。右边一列小格子里,也是一个数字,一般是两位数,比如28,30什么的。
小时候我问妈妈,“上面写的是什么呀?”妈妈微笑着说,“是记好朋友的啊。好朋友来过几次了,就都记在上面了。”我不再有疑问。我只是想,每天我都会看到许多好朋友。要是每天都要记下来,那多麻烦啊。我才不记呢!
后来我当然知道了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到我从小女孩变成少女时,妈妈也给我买了一个精制的小红本。
妈妈的小红本可以分两个部分,前面一些页全是黑色蘸笔写的,隽秀的工程字体,非常标准,偶尔有花体的细部,和印刷的一样。这是爸爸的字体,可以看出是一次写成的。妈妈说,她从前有另一个小本,写得比较乱,再说页数也很少。和爸爸结婚后,就重新买了这个小红本,爸爸非常认真地把以前那一本的记录完整地抄了过来。从照片上看,妈妈从前是个可人儿。我可以想象爸爸抄的时候的心情。他一定是用他的“心”去抄的,他知道他所抄的内容意味着什么。
后面的部分虽然也很整齐,但什么笔都有。有的蓝色,有的黑色;有的是圆珠笔,有的是钢笔;有的非常仔细,也有的比较匆忙。这么多年,这就是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有幸福,有甜蜜,有平淡,有争吵,有分离的痛苦,也有重逢的喜悦。有艰难,更有欢笑。
小红本中有两个最特别的记录。一个是结婚那个月的,用的是粗花体,后面还有一个红心,一支箭从左下方向右上方穿透红心的中心。也就是这个记录把整个小红本分成了前后两部分。
另外一个记录,是唯一一个后面的数字不是两位数的:
“128 19YY.11.23. 270”
空心花体,里面涂成了红色。旁边有两个并列的红心,两红心的下面还有一个小红心。我知道,那个小红心就是我。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呼噜呼噜地睡了二百七十天。
经过这么些年,整个本子的日期记录方式都有了三种。前面的部分是中式的“年月日”,后面是英式的“日月年”,再往后是现在的美式“月日年”。而三次日期方式的交换期间,就有了两个阶段是母亲自己的笔迹。这两个部分记录了他们分离的日子。也只有在这两个部分,必须有母亲自己来记录。除此以外,全是爸爸的笔迹。
大约从十年前,妈妈的小红本有了软件备份。爸爸把所有的记录同时转到了电脑上,用Excel自动地进行日期换算和周期的计算。但小红本还是第一手资料,就放在最口边的抽屉里。
在小红本的末尾的封套里,夹着两张连在一起的电影票,上面印着:南京大华电影院,楼上3排12座,3排14座。电影票的一端被一次性撕去,只留下大部分票身。我觉得这么薄的小纸片,软软的,两张之间还打了一排小洞,就那么丝丝缕缕地连着,一碰就会分离似的。可是二十几年过去了,两张电影票还像当初那样,紧密地连在一起,没有丝毫损裂的痕迹。
而在扉页的封套里,夹着另外一张纸片。上面画着两排牙齿。每颗牙齿里都清晰地记录着一个个小小的日期。那是我的二十颗乳牙的换牙记录和八颗咀嚼牙的长牙日期。
我知道这个小红本的价值。小红本是无价的。我曾经问过母亲,她的东西中什么最贵。她也答不上来。说和爸爸不是一个省的人,以前交通不方便,所以结婚时没有什么正式的婚礼,连戒指都没有。那时候一对戒指大约一千块,结果他们把这钱拿去旅游结婚了,跑了八省一市。后来到十二周年时,爸爸给妈妈买了个有十二颗钻石的手链,大概算是最值钱的了吧。可是妈妈又说,还是这个小红本最珍贵。因为首饰可以很多,可对一个女人来说,小红本只有一本。
整个小红本除了阿拉伯数字外,没有什么文字。只是在扉页上的正中间认真地写着妈妈的名字,右下角是爸爸的名字,字体比较小一点。看上去,好像妈妈的名字是一本书的书名,而爸爸是那个作者。不过仔细看,妈妈的名字是爸爸写的,而爸爸的名字却是妈妈写的。
当我再次凝视着这个小红本时,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到了脸颊。我静静地坐着,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我知道,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共同谱写着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故事,他们平凡而坚贞的爱情,都高度地浓缩在这个只写了五个汉字和一些数字的小红本里了。
我懂得,那是一份永恒的承诺。
(茶叶蛋写于2005年4月20日,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