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胭: 我为什么要写字

寒胭: 我为什么要写字

北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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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芳草,迎风起舞

我其实一向不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人。从前在写作上的光荣,想来想去,不过就是初
中的语文老师在班上朗读过我的一篇文章,是学完“荷塘月色”这一课以后叫我们
模仿着写的一篇景。我写了我们弄堂里的玉兰树。初秋里已经芬芳了一个夏季的玉
兰花落了一地,白的花瓣生了锈,沾满泥泞,我有一些伤感,只是这样而已。老师
读的时候一直在点头,说,是带了感情写的,可是他并没有说我用的字好,也没有
说我有高尚的情操。我一直用不来高级的字眼,也没有昂扬的激情。很会写的同学
去长风公园玩了一趟,回来就可以写篇游记登在校刊上,说那里的湖水是“啊!那
么绿,那么酽”。我不认得“酽”这个字,特意去查了字典,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上校刊的念头我是转过的,但我知道自己是不行的,因为我到底还是用不来很酽的
字,也不会热乎乎地“啊!”一下,所以也只好算了。

可是我是喜欢写字的人,小的时候就是了。小学里去参加游泳队,和我结伴同去的
小朋友在爸爸的教导下学着写日记。她给我看了她的日记,格式非常正规,左上角
写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右上角写天气温度。可是她写不出什么内容,无非是“今
天我去寒胭家玩了句号”或者“今天我们去跳水池学游泳了句号”。

我很羡慕她,也要学她的样子写日记。可是我是一个凡事讲究细节的人,我要选特
别的一天去买日记本,然后才开始当当心心地写我的日记。我的第一个日记本只有
巴掌那么大小,封面是绿色的塑料皮,上面印了一个舞剑的武术运动员。扉页上我
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写了,上面写“这是奶奶买给我的”,下面写“红色日记”,
“红”字还特意用红墨水描成胖胖的花体,看上去象是搅成一堆的红肠。这样郑重
其事地交代清楚了来龙去脉以后,翻开第一页,我写,“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要
向雷锋叔叔学习写红色的日记。”

果然是有眼光的,我挑的可是一个大日子,而且开头第一天就比小朋友多写了半句
话。那一年我九岁吧,就是这样开始写字给自己看的。可惜的是,虽然在扉页上我
就道下了雄心,我的日记里并没有多少红色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让老师看了也喜欢的。
除了79年2月份打越南人的那一回,我恨恨地发誓长大了也要跟了一起去打,其他的
好象都不过是些很不上台面的窃窃私语。

我喜欢跟日记本讲话。放学背着书包回家,低头走在路上,脸上写满心事。班里有
几个男生很讨厌我,他们天天霸在我回家必经的路上,等我走近了就乱喊“勿要面
孔,”说我有心事是因为在想坐在我边上的男生。连住在我们楼梯底下的苏北老婆
婆也注意到我的心事了,“姑娘啊,”她好几次很同情地问我,“你学堂里的书老
是背不光啥?”

等我离开了坐在我边上的那个连名字我都不记得的男生、背光了学堂里该背的书、
跟一叠日记本讲完话,就已经是读大学的时候了。

在大学里,日记也还是在写的,只是有了男朋友以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听而且
听得懂我那些窃窃私语的人,我开始写情书了。其实,那个长得象童安格一样帅气
的男生,不过就住我们对面的宿舍里,只要打开我自己的窗,就可以看到他那潇洒
卷曲的长发了,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一打一打地给他写情书。有月色的夜晚,我们不
高兴自习了,两个人溜到长满梧桐树的新华路上去散步。回到宿舍里,我仍觉得意
尤未尽,还要躲在帐子里打着手电连夜给他写信。我说我们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梧桐
树、绕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的时候,我看见地板上我自己小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走
到他魁伟的影子里面去了,学着琼瑶的腔调,我说我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他读了这样的信,总是要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把我裹到他的军大衣里头去,对着
天空握紧拳头喃喃发誓,说是“一定要、一定要”照顾眼前这个女孩儿。我到现在
一直还是深深相信他那时候的誓言是有诚意的。可惜的是,童安格虽然看上去很帅
气,可是内心里,却是一个不肯长大的孩子,他自己的生活,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
打理了,想照顾别人,更是力不从心的。我们吵架了,吵的时候,我就噙着眼泪写
日记,吵完又和好的时候,我还是继续给他写情书,仍旧噙着眼泪的,因为觉得吵
过以后好像爱得更凶一些了。

那个时候,我们大学里也是有学生自己办的文学杂志的,而且办得非常轰轰烈烈。
那些编辑和干事们动不动就请华师大中文系的牛人来讲朦胧诗,自己又跑到复旦的
“大家沙龙”里面去和哲学系的神仙座谈康德。那个风头很健的女主编写诗宣告说
要在二十岁的早晨穿一条红色的牛仔裤把全世界的人都甩到屁股后头去,那个一脸
深沉的男主编则在文章里声称他家有亲戚在海外,要出国易如反掌,但是他对此不
屑一顾。我对照看看我自己写的那些爱来爱去的私房话,在这些伟大的题目面前实
在是太拿不出手了,康德和红牛仔裤一定会把我写的字扔到小资产阶级的垃圾筒里
面去的,我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的杂志社好了。

出了国,不知道为什么日记一下子就写不下去了。也许是语言、学业、工作、身份
这些难关象大山一样一座一座压在背上,在焦虑和狼狈的状态下,人是没有心思也
没有时间省视自己了。过去这十多年里,我写的日记都超不过半本。可是情书倒是
一直都有在写的,只是收信的人变掉了。

最后的那一叠情书,是写给一个要坐30个钟头的飞机才能见到的人的。那个人,往
那里一站的时候,总象一座山也似的,任凭什么力量都推不倒他。我站得远远地打
量他的样子,总觉得他的额头上仿佛敲了一个印章,上面明明白白写着“no nonsense”。
跟他说起他的印章,把他吓了一大跳,问,“怎么,我不是一直满面笑容的吗?”
我低着头笑了,没有回答他。一个象岩石一样刚硬的人,满面笑容或者满面愁容也
是掩不住他的力量的,那种干脆利落的,象刀一样锋利的力量。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差不多已经安定下来,终于又有心情注意到生活里的那些细节
了。暮春的时节里,开尽了的繁花落了一地,我有些伤感了;冬天的黄昏里,教堂
的尖顶仿佛是个召唤,我很想去信教;有人到我们到校园里来拍结婚照,穿白纱的
新娘真美;到对面的马场去跑步,马的温柔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男朋友;去中
国店买东西,看见一块来自故乡的檀香皂,我想家了......对着远方的这一个人,
我的笔下总也说不完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情。

在纯粹的爱情里,时空的距离、生活的日常是不相干的。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
可以活在纯粹的爱情里呢。我的信,终于是写不下去了。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我
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因为那样没有意义。事业和责任是他的生命,我不是象
岩石一样的男人,可是这一点我也会懂的。只是,曾经沧海的心,再去哪里寻找巫
山的云呢,从此我写不动情书了。

我还是在写一些字的,写得闷了,我就站到窗前眺望远方,一直看到窗外的青山渐
渐变成了黛色,我才终于明白这些字原是无处可寄的,我的心逐寂寞了。寂寞里我
发现有一种叫网络的奇妙的东西。我站在网络的门口向里张望了一下子,但见一派
非凡热闹的景观。那里谈论国事的、解决生活琐事的、聊天八卦的、打架骂街的,
应有尽有。再细一看时,我发现也有人写了象我一样的字帖在那里的,好象也并没
有看到康德或者红牛仔裤把那些字怎么样。于是我想,不如我也把自己的字帖上去
好了。

我下载了免费的中文软件,学了打字,试着把自己写的东西贴上去了。可是那里虽
然人声鼎沸,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答理我一下。我觉得有一点被冷落的失望,不过
并没觉得太意外。我看人家聊天,也想凑上去的,可是觉得非常为难。生活里我本
就不是随口跟人搭讪的,唯恐我一开口,人家反问一声你是什么人,让我下不来台。

然而网络是这么好玩的地方,我虽只是在门外看看,并不参与其中,就已经不大舍
得走了。只是每天看他们打架,八卦,讨论该不该外嫁,这样浪费许多时间,我很
自责。看见有人发誓戒网,我想我也该痛下决心,不要再这样整日在网络上流连了。

可是决心下过,人还是照样回来,不仅回来,而且这回又写了一些字贴到上面去了。
这次好象是有人注意我的,说,唔,还流畅。我蛮开心的,想,唔,有人在看的。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写了一些东西贴上去,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半睁着眼睛上网张
一张有没有人看,这一张不打紧,我竟然看见有些人在叫“顶”,顶完还刷了一排
“!”。我吓了一大跳,彻底清醒了。再看看那些评论,我实在觉得太惭愧了,紧
张得出了一身的汗。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变得象穿了一条红牛仔裤那样了,这么鲜
艳的颜色我是不习惯穿的,我开始诚惶诚恐了。

在那些评论里,我注意到有一个人说,其实寒胭写字,不过是为了双向的甚至是内
向的交流罢了,这样评论她,反而吓得她不敢写了。这句不经意的话,在那轰然令
人汗颜的一刻里象是一阵细雨洒落在我的心头,我的眼睛有一些潮湿了。这个人是
谁,他怎么会那么懂我的。

我开始注意那个言必称老夫的人了。在那个网站上,好象他是一个很受敬重的人,
好象他是感性理性兼俱的,好象他懂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好象他是非常英
勇善战的。我常常看见他对着人家喊将一声“呀呀个呸的!”,然后就拿出榔头在
对方头上“铿铿铿”一阵猛敲。对方若是不能招架亦不能接受,不得已顾左右而言
他的时候,他便长叹一声 -- 万里之外隔着屏幕都仿佛听得见 --“孺子不可教也!”

渐渐地我知道他是跟我做着差不多一样的事情的,大概住在什么地方。去他的那个
地方开会的时候,有时几个不同题目的会议是放在一起开的。我溜到属于他的那个
专业的会议里去张一眼,也许会找到他的踪迹呢,我想。结果当然是失望的。其实,
开这种会的女性本来就不多,我那个地方来开会的就更少了。如果真是要找的话,
我自己象臭虫一样被捉出来摁死的可能性倒是要大的多。所幸他有次问我到底做哪
一行,我含糊其词地混过去了,想到这里,我打量一下左右听报告的人群,忍不住
要笑了。

有空也有心情的时候,我又写了一些字帖上网去。然而这回轮到有人来找我寻相骂
了。我读了那些骂人的话,突然之间明白了网上总也那么硝烟弥漫的缘由。科技是
越来越发达了,现在如果我们还高兴去打越南人,大约都不必去老山,只要坐在办
公室里摁一摁按钮就可以打一个飞弹过去了,可是我们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来解读他
人的能力,又何尝进步过半寸呢?既然误读不可避免,解释就没有什么必要了。我
不善战,亦不喜战,只好选择沉默,沉默里我又读到他的话,他说,寒胭,别人不
了解也不想了解你的诚意,你就让他们去吧,这个令人悲哀的世界本是充满误解的,
实在是因为“honesty is such a lonely word”。一时间,Billy Joel 那悲伤但
是诚挚的歌声在我的心头响起来,那是一种看穿了真相但是仍旧在盼望着什么的声音。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网上这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他懂我,是懂得很深的。

不知不觉间,我到那个网上贴字,快要两年了吧。想起上网之初,我痛下决心,猛
背老三篇,也阻挡不住自己在网上晃来晃去浪费许多时间。而那天,我掐指一算,
猛然惊觉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网了,连张也没有去张一眼。这样下去,也许
哪一天我就此不再上网了。那么,不是从此就要与他失去联络了吗?我又来到那个
网站,看见他还是手握榔头在那里站岗的。我看住他的名字,要不要跟过去要一个
联络的地址呢。我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还是算了吧,我关上电脑,推开书房里的小窗,久久望着窗下连绵不断苍翠的山坡。
快入秋了,山坡上满是疯长了一个盛夏的茂盛的青草。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只看见
那些青草随着微风的抚弄就点一点头,仿佛很温柔很听话的样子。初秋的微风不断
地吹过来,满山遍野的青草就这样点点头,点点头,一路点到山脚下去,那里就是
浩瀚的印度洋了。汪洋大海上,看不见什么船,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大块大块涌动着
的浓重的蓝色。越过这片浩瀚的蓝色,在海的另一边,也会有这样一片连绵不断的
山坡吧。那里的春天就要来了,山坡上很快就要长满青青的芳草。微风拂过的时候,
会吹开草丛,露出里面掩埋的小路,那条小路蜿蜒着是一直通向一个小屋去的。小
屋里会有一盏灯,灯下会有一个人,这个人此刻正在读我写的字,字里的人,他是
懂的。

woodhead2345 发表评论于
“大家沙龙”, my dorm was next to it.
Glad to hear you mentioning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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