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是美妙的俦侣,而街市是最亲近的。它和我们平素十二分稔熟,自从别后,竟毫不踌躇,蓦然闯进记忆之城了。——俞平伯:《清河坊》
这些年来走的地方不算少了,喜欢看的无非是两样东西:山水和街市。偶然读到俞老先生这两句话,就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欧洲美洲亚洲那些形形色色的街市,或雍容典雅,或巍峨壮观,或清秀婀娜,或奇诡险峻。身在其中的时候流连忘返,然而过后也就慢慢忘却了。那常常毫不踌躇,蓦然闯进我的记忆之城的,却是一条简陋破烂的街道,还有那一条条与它相连的老北京的胡同。
幼年随父母搬到北京,对出生地一无印象。在北京的第一个家在炒豆胡同,靠近南锣鼓巷南口;中学时搬到鼓楼东大街,又离南锣鼓巷北口不远。插队后工作,上大学,结婚成家,直到出国之前,一直断断续续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事件,有的只是阴暗破旧的房屋,嘈杂混乱的大杂院,痰迹满地的街道,火气冲天的邻居。风起满天土,雨落遍地泥。一切都是那么贫穷辛苦、平凡庸俗,平凡庸俗得让人厌烦。
南锣鼓巷、炒豆胡同也有烙在我少年心里永不磨灭的印记。那是父亲批斗会后回家呕出的血痕,是母亲因无力让我们吃饱而流下的泪水,是拣煤核时地上肮脏的积雪和空中刺骨的寒风,还有路过的女同学讥笑的目光。
我发过誓要永远离开那地方,远远离开,再也不回来。
可是,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长时间住在一个地方,出出进进看到的多是它的丑恶;离它越远,竟越是忘记那些丑恶,反而怀念起它的美好之处了。自从来到地球的这一边,那古老胡同和街道的幻影,就常常出现在我的睡梦里,缠绵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梦中,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步履颟跚地钻到附近的院子东张西望。那里,春天有榆树花,夏天有槐树花,还有夹竹桃、美人蕉。东家种葡萄,西家架藤萝,黄瓜 豆角西红柿长在门前门后,牵牛花顺着篱笆爬来爬去,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有人养兔,有人养鸡,讲究点儿的,在藤萝下挂个鸟笼子,或在水缸里养几尾五颜六色 的大金鱼。哪家的母鸡一叫,全院儿的孩子们就成群结队跑到窝里找鸡蛋,叽叽喳喳,又笑又叫。
晨曦一出现,人们就起身了,门户乒乒乓乓 响个不停。男人在门口洗脸漱口,大声咳嗽清嗓子。满院子飘起煤烟来,那是女人在烧煤球炉做饭。太阳升起来,自行车的铃声从胡同的一头飘到另一头,大人上班 了。老人遛出来散步聊天,有的提笼架鸟,有的手里转着两颗老核桃或者银光闪亮的钢球。白天,胡同里很安静,除了孩子的嬉笑,只有磨刀剃头卖冰棍的吆喝声。 到了吃饭时间,各家的母亲呼啦一下子全出了门,各自呼唤自己孩子的小名儿。
长大了一点儿,虽然没什么玩具,可玩得很开心。下学回来, 叫上一帮小哥们儿趴在泥地上弹弹球儿,拍三角儿,抽空儿还给左近跳猴皮筋儿的女孩儿捣捣乱,气得她们又跳又叫。天黑后,我们捉迷藏,在各个院子里乱钻,或 是拿报纸糊个灯笼,里边点支蜡烛去捉蛐蛐儿。有时趁大人看不见的时候,爬到灰瓦的房顶上,互相显摆飞檐走壁的功夫,从一个院落窜到另一个院落。那句话,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不是夸张的比喻。
梦中的胡同,伴我度过了多少个寂寞孤独的夜晚。
于是,每次回到北京,都忍不住要到老地方去走走,去看看,去寻找儿时的梦。
可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因为看到的,仍然是阴暗破旧的房屋,嘈杂混乱的大杂院,满地痰迹的街道,还有火气冲天的邻居。
有一年冬天,我走完了南锣鼓巷,踩着灰色的积雪来到银锭桥,被一位蹬三轮的缠住,非要拉我一个“胡同游”不可。我说,不必了。这里的胡同我很熟,从小在这儿长大的。没想到,这话竟招来一群蹬三轮年轻人的大声嘲笑。
虽然比以往更思念这地方,可是连陌生人都能看出,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于是,我对自己说,下次决不再来了。然而,每一次回到北京,仍是忍不住要再回来。那感觉,就像是去探望一个垂死的人。北京的胡同一天天减少;我担心,这 片我生活过二十多年的老街道,会在哪一天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幼时住在炒豆胡同的老房子老院子早在几年前就被拆掉,圈到一家餐厅里去了。
老北京的魅力和特色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这次回国,日程安排得很紧。可是对中国越来越感兴趣的女儿一再要求,想去逛逛北京的胡同儿。
我说,那就去老爸小时候和泥打架的地方吧。地道的老北京胡同儿。
炒豆儿胡同,女儿笑。这名字好土,我喜欢。
没想到,这一去,让我大吃一惊!
胡同还是那胡同,街道还是那街道。仍然是灰瓦灰墙,仍然是拥挤简陋。可是,在司空见惯的背后,有了令人惊喜的变化。
“保护院落”的蓝瓷牌子,出现在许多院落的门口。院子里出现了梦里的藤架,架上挂满了西葫芦,丝瓜和黄瓜。有些树枝上还挂着精致的竹鸟笼,里面百灵鸟在 欢快地歌唱。院内院外,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节俭的人们,历来不随便浪费一块砖,一片碎木。现在,蜂窝煤,砖头,碎木条,仍然院院都有,不过都码得整整齐 齐,一改先前杂乱无章的样子。院落仍然由于随意加盖的简易房间而狭窄拥挤,可是那整洁的努力却令人感动令人起敬。
从胡同的东口走到西口,居然没有遇见一辆汽车;一个院门口的老树下,有位老人慢悠悠地走过。
猛然间,我被这胡同的安详和静谧震惊了。
一下子,记忆变得无比清晰。领着白衣白裙的女儿走过每一个院门,我都能叫出住在那里的幼时玩伴的姓名。小胖儿,白毛儿,二帮子,一撮毛儿,……一张张稚嫩的脸孔随着外号儿浮上心头。
我幼时的梦,你真的回来了么?
走出胡同,进入南锣鼓巷,我的惊讶就更大了。
瞧,那小酒吧,从前好像是个小饭馆儿。没错,是这个小饭馆。有一年的冬天,小妹不知为什么跟父亲发起脾气起来,又哭又叫。父亲发了怒,打了她屁股几把 掌。小妹性子倔,益发大闹起来。最后还是父亲妥协,拿个大棉袄把她裹起来,踏着雪,抱到这个小饭馆儿门口看人家炸油饼和炸糕。那是我们家里的一场革命,因 为我们兄妹突然意识到,严厉的父亲也会被迫妥协。现在,这里的窗口贴着《Lonely Planet》对酒吧的介绍,显然已经出了名。走进去,青砖落地的 庭院,清清爽爽,几个外国游客坐在丝瓜架下喝酒聊天。
再往前走,是合作社,那是小时候帮妈妈打油盐酱醋的地方。所谓“打”,就是拿自 己的瓶子去买。售货员往瓶子嘴儿里放个漏斗儿,然后拿一个带长把儿的小竹筒,从油罐或醋缸里一筒一筒舀上来,数着数倒进瓶里。合作社已经不在,可是不远 处,赫然出现了一块白底黑字全部大写的英文牌子:BEIJING DOWNTOWN BACKPACKERS ACCOMMODATION(北京市中心背 包旅行者客栈)。抬头一看,古色古香横匾上写着“东堂客栈”。门内,两面墙上写满了游客对旅店的感谢和对北京的赞叹,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 文,日文,韩文,……,还有一些认不出的文字。柜台前的女孩告诉我们,他们属于国际青年学生旅店协会(International Youth Hostel Association)。
金发碧眼的游客,三三两两在街上游荡,有的钻进四合院拍照,有的到酒吧里要一杯啤酒,有的在网吧里把电脑连上WIFI,查看几千里以外送来的电子邮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锣鼓巷,这寒伧破旧的老街,居然悄悄走向世界了!
哦,童年的老街,原以为你在经过数不清的沧桑之后,行将就木。——你真的要从废墟里复活了么?
走出南锣鼓巷,登上鼓楼,我指给女儿看当年住在鼓楼东大街的家。居高临下,放眼望去,一大片灰土弥漫的破烂屋顶,那景色刺得我眼睛酸疼。左手边,有一棵 香椿树从密密麻麻的屋顶中钻出来,看上去格外醒目。那是我亲手种的。每年春天,父母都要我把鲜嫩的香椿叶摘下来,送给前后左右的街坊邻居。现在,院里盖了 那么多简易房,连香椿树都给盖进屋里去了。住在这种院落里的居民,他们一天的收入恐怕还买不起酒吧里的一杯饮料;他们的居住条件跟二三十年以前比,没有任 何改进。我对女儿说,看看吧,这才是真正的老北京。
女儿说,跟刚让恐怖分子给炸过似的。
我心里也忍不住发问,老街啊,你真的能从废墟里复活么?
再看看地安门东大街,从鼓楼到景山,那北京的中轴线上,汽车塞得满满的。引擎轰鸣之中,我仿佛听到老街在车轮下呻吟:我不知道。我的包袱太重,伤口太深;我太累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为这一次看到的变化而惊喜。隐隐约约,一种近于侥幸的期望从心底升起。
离开时,女儿说,下次回来,再来看看。
我点点头。
说的对。下次回来,再来看看。
原载于 2005 华夏文摘 cm05010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