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Theo,我刚到德国不久。
他是希腊人,却完全不具备那种爱琴海的阳光下,细腻而硬朗的大理石雕塑般的美,苍 白,细瘦,语速快得像只麻雀,尖细得令人微微不安。
他是大理石的碎片。
在德国出生,长大,以优异的成绩博士毕业,Theo对这个国家全无好感。
“我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他总是这样说,语气决绝。
“可是你的家人都在这儿,你也在这儿生活啊!”有一回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又怎么样?”他嚷道,“我在法国上班!德国和我没关系!”他的逻辑十分模糊, 但异常坚定。
你和什么有关系呢?我们做邻居的那一年多里,看着他进进出出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 常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对Theo来说,这个世界端方而平整,真的像一块石头,一块不需要打磨的石头。
他从不提问,因为自知一切已经有了答案,他只要执著于这些答案就好了。
Theo送过我一本德文版的《小王子>>,当我们谈起结尾,那个纤弱,敏感的小家伙舍弃 了沉重的躯体,渴望重新获得灵魂的飞升,他只想提问,而从来不愿回答。
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答案吗?他穿越整个宇宙,来到地球,就是为了寻找答案吗?
“小王子必须得来,地球有他想要的东西,就像我在德国。”Theo的语气很平静,全然 没有平常的急躁,“可是他又必须离开,地球不是他的家,就像我……”他没有说下 去。
“你想去哪里呢?”我终于问出了我的疑惑。 “不知道。”他不情愿地摇摇头,不愿承认他还没有答案,“我还走不了,可是我不快 乐。”他第一次显得忧郁而凄怆。
我不能再问他为什么不快乐。 快乐是如此深奥而复杂的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是没有答案的。
“你不是在Strassburg工作吗, 干脆搬到法国去住好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德国。”
Theo一听就笑了,“哪有那么容易,法国什么东西都贵!Strassburg是旅游城市,闹哄 哄的,对旅游者倒是方便,对我就不一定了。”
琐碎的日子,断断续续的磨折,居然也有让人盘算不已的好处。
Theo不喜欢德国清寒的气候,不喜欢德国人漠然的表情,循规蹈矩的生活状态,甚至不 喜欢街上的大狗小狗,“他们对狗比对人都好!” 他什么都不喜欢,可是喜欢沉浸在他的不快乐里。
享受着在德国的生活中那些最基本的 细碎零星的好处,也没想过像其他不满足的人一样,试图拼凑一个完整些的日子来安慰 自己。
他不想妥协,也不愿容忍,不过在灰黯的夹缝中乱走乱撞,也许并不合情理,可是这样 低微的绝望给他不少的宽慰。 可以抱怨到世界的尽头,非常的应该,如果他愿意。
做了十年的房客,Theo对老态龙钟的房东夫妇亲切而热情,有时间就去聊几句天。可是 他不停地劝我搬家,最好搬到大学的宿舍去。
“他们会盯着你,”他恨恨地说,“厨房 没弄干净啦,洗澡时间太长啦,音乐放得太响啦,烦死人,一点儿自由也没有,全都因 为你住在他们家里,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全忘了你早付过房租了。”
“那你为什么住了这么久不搬走呢?”
“为什么,这里房租便宜啊,还用问吗!”他奇怪地看着我。
是啊,他舍不得的全是这些实质性的东西,结结实实的,没什么可想像的意义或者可供 幻想的余地,不夸张,也不扭曲的实在。
为此他其实付出了大的代价,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的埋怨里没有一丝茫然和后悔。
如果这个世界只是块石头,他的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小,硬,掷地有声。
只有一次Theo是主动问我问题的。早忘了是因为什么,也许是课程太繁重吧,有一天我 的心情不太好。Theo看我不怎么高兴,就追问原因。
我不想说,其实也无从说起。他穷 追不舍,把我逼在大厨房里,说我要是不告诉他,他就不离开,而我不管说些什么,他 都能给我解释清楚。
我烦透了,就胡乱编了个理由,想让他满意了赶紧走。Theo长篇大论了一番,我全无插 话的可能。
痛骂了一阵德国人的无情无义,生活的惨淡不公,他笑嘻嘻地一摊手,对自己非常满意 ,“怎么样,你没事了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扬长而去,丢下我一个人哭笑不 得。
从这以后,我慢慢地跟Theo谈得少了,即使没有上一次的刺激,我也实在是听厌了。
他忽然变得忙起来,只有周末才能看见他回来。我开始从别的邻居和房东嘴里听到他的 消息,零七八碎的变化,他还是不快乐。
过一段时间,他有女朋友了,带回一个皮肤黑黑,眼睛大大的女人。没几天工夫,似乎 他的女朋友又喜欢上了我们的另一位邻居,很高大,留着长长金发的德国男孩Alex。
Theo 和Alex惊天动地地爆吵了一架,听得大家目瞪口呆。
不擅言辞的Alex最后只顾一 个劲儿地说,“Theo,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Theo砰地撞紧房门,差点儿撞断Alex的鼻子,一个人在屋里狂叫,“不谈!不谈!我和 你无话可说!”
Alex和那个女人的爱并没有持续很久就烟消云散了,Theo的恨倒是延绵不绝。
他开始不停地数说前女友和Alex的种种不好,让人不敢相信他曾经那么慷慨激昂地捍卫过自己的爱。 大家都开始躲避他,那无休止的恨意听得人背上发冷。
他真地变成了一块石头,坚硬得 看不出时空缓慢的变化,冰冷得即使握在最热乎乎的手里也暖不过来。
后来我终于申请到了大学宿舍搬了出去,临走前Theo热情地跟我道别。我忽然发现他消 瘦了不少,脸色依然苍白。 他当然还是不快乐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Theo。 再后来听说他不知怎么交了一个巴西的女朋友,于是离开 德国去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工作了。
现在好几年过去,顺利的话,他早结了婚又做父亲了。 里约火热的阳光会抚平他的伤口,温暖他的心吧。
Theo会从此快乐起来吗?再也没有谁能给我这个答案了。
再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永远不提问,却有无尽的解答,不落边际的解答,让人不快 乐,像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