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被解救的普罗米修斯

在遥远的高加索群山之中，为人类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被大神宙斯锁在最高的一块绝岩峭壁上，成年累月地遭受一只神鹰的折磨。

它天天飞来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吃光之后，肝脏又会重生出来。
 
这位两次盗得天火的提坦巨人忍受着煎熬，终于有一天发出了愤怒的呼号：“可诅咒的鹰啊，愿天降雷霆惩罚你！这样不堪的痛苦何时是尽头？”
 
神鹰不慌不忙地说：“我将接受我所应受的惩罚。而你，普罗米修斯，也不能逃避对你的惩罚。不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人来解救你脱离苦难。神谕指明，你将迎接一位举世无双的英雄。”

“真的，什么时候？”普罗米修斯感到一线希望之光射入心底，“我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神谕不会说出一切，这是你该明白的。你只能耐心等待。”神鹰又飞去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加索群山上万物荣枯，盛衰反复。普罗米修斯在极度的痛苦中计算着岁月。
 
整整十三个世纪过去了。

一天， 神鹰依旧飞来。普罗米修斯紧闭起双眼，等待着。 没有剧烈的疼痛袭来，耳畔却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嚎。

普罗米修斯惊讶地睁开双眼，看到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巨人站在他面前，手中持弓，狮皮制成的铠甲上织满战斗和屠杀的场景。 一头高大的猎犬蹲在他的脚旁，口中叼着那只神鹰。一只利箭射穿了鹰的脖子，滴淌着鲜血。
 
“你是谁？为什么杀死神鹰？”普罗米修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巨人走近一步，说道：“我是赫拉克利斯，来解救你脱离苦难。”

神谕终于应验了! 普罗米修斯狂喜之中不禁流下了热泪：“啊，是的，神鹰说过会有人来救我。我已经等了十三个世纪了......是神谕指示你来得吗？”

“不是，是宙斯指示我来的，我是他的儿子。”

“什么？！”普罗米修斯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竟然是他让你来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不呢？”
 
“你不明白？”普罗米修斯被激怒了，无法控制他的怒火，捆缚他的铁链发出激烈的撞击声，回荡在群山之中，“当初我反抗了他的意志和威严，冒着生命危险去盗取天火。他不准我帮助人类，可是我成功了。宙斯把我锁在这里，遭受折磨，就是因为我反抗了他！可是现在，却要我接受他的恩赐！解救我？还不如说是释放我！”

“你错了，盗火者！”赫拉克利斯也提高了嗓音，“你受惩罚不是因为冒犯了谁的尊严，而是因为背叛！你背叛了神对人类的秘密，由于泄密使一切变得轻而易举。作为人类的缔造者，你有权帮助人类，但帮助不能在欺骗的基础上开始。人类是得到了火种，但在第一次背叛之后将有无数的背叛尾随，以各种各样的名义。”
 
普罗米修斯努力克制着自己，说：“难道我做错了吗？难道我不该去盗火种，让人类生活在黑暗和寒冷中？”

“人类为此永远感激你，普罗米修斯，你是他们的英雄。但作为一个神，你只是一个叛逆者，你受到的是奥林匹斯山的惩罚。如果你需要恩赐，也许三万年后会得到怜悯的释放。如果你拒绝恩赐，就有我来解救你。这全看你了！”
 
普罗米修斯又怒火上升：“我从不乞求！十三个世纪，多么漫长的岁月，我拯救了人类，却遭受如此惨痛的折磨，难道我不是人类的救星吗？”

“你后悔了？”赫拉克利斯冷冷地问。

“不，我不后悔，即使我的肝脏永远无法再生。可是我恨，恨这罪恶的世界！我独自忍受着一切，痛苦和孤独浸透了我的心。这么久的时间里只有神鹰来过这里，可他撕咬我的肝脏！”

“是鹰给了你希望！ 是它告诉你神谕，你才有勇气等待下去。它不仅尽到了众神付于它的职责，而且对你怀着朋友般的友谊。”
 
“可是，它死了……”
 
“这是它的命运。死于我的箭下，也是对它的惩罚。折磨一个神，一个英雄，即使是奉命而行，也有痛苦。这是鹰的解脱，它毫无怨言。”
 
“可是我，这痛苦太深太久了。我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了仇人的儿子，你不觉得有些可笑？”普罗米修斯又闭上了双眼，仿佛一切都集中到了面前，再也无法承受了。他一直被笔直地吊在绝壁上，不能弯曲麻木僵硬的双膝，他甚至不能入睡。

赫拉克利斯退后了一步：“我不代表宙斯！虽然我完成了很多伟大的业绩，但我认为一切都莫过于解救你，一位真正的英雄。虽然你曾经叛逆了众神，但你不曾乞求屈从，我尊敬你。”

“你尊敬我？真的？ 尊敬一个受难的人，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
 
“是的。”赫拉克利斯微笑了一下，“你虽然没有自由，但你有一颗坚强的心，这比什么都重要。知道为什么宙斯没有让神鹰吞吃你的心，而只吃你的肝脏吗？他很清楚一颗勇敢的心是无法摧毁的。我把来解救你的任务视为我的荣誉，为此我也等待了很久，这十三个世纪对我同样是漫长的。我来到你的身边，渴望着看到一颗高贵不屈的头颅。”
 
普罗米修斯苦笑了一下：“也许你失望了，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受难者的惨状。”

“我真的很失望，我曾经以为你是英雄。可是我错了，你不过是个懦夫！”

“你说什么？凭什么说我是懦夫？高加索的山川河流都可以为我的苦痛作证！”普罗米修斯恨不得挣脱锁链，向赫拉克利斯扑过去。
 
赫拉克利斯毫不掩饰他的轻蔑：“漫长的时光只给了你悲叹和怨恨，只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幻想。你从不感到你的苦难同时也是一种荣誉，你不曾为付出的代价而自豪！虽然你不后悔做过的一切，可你为什么不感到骄傲？作为人类守护者的骄傲，不屈服不乞怜的骄傲？你只有痛苦，在怨恨的波涛中，痛苦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船，很快就会失去方向。难道你希望未来的人们谈起普罗米修斯时，只会同情一个不幸的受难者形象吗？”

“我并不希望得到人类的感激和缅怀，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他们做的……”普罗米修斯忽然感到心中是那么软弱无力，难以再说下去。
 
赫拉克利斯点点头，说：“你不要感激，可是你呼喊公平。当你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只有选择，没有公平。你总认为自己不该受到惩罚，却不去想你的欺骗和背叛对众神的伤害。你有勇气去做，为什么没有勇气承担结果？你以为苦难之中只有悲哀，却没有意识到苦难同时意味着崇高。为了你当初的理想，也为了替人类承担惩罚，这样的苦难难道不是一种伟大的荣耀？”
 
赫拉克利斯转过头，望着苍茫的群山，停了片刻，象要平息心中的激动，“你的行为感动了人类，无论我走到何处，都会看见有人在为你祈祷，盼望你早日得救。你的行为也感动了我，虽然我无所畏惧，勇猛无敌，依然觉得你的残躯比我的壮健更动人心魄。一件事情无论对错，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难道你希望宙斯把他的怒火都发泄到人类身上？众神和我一样因为对你的尊敬而感动，希望你重回奥林匹斯山。马人喀戎虽然也可以要求永生，却愿意做你的替身，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
 
沉默了好一阵，普罗米修斯忍不住了，问道：“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无法使你自己感动？”
 
赫拉克利斯说得很轻，但这句话却像一团烈火，灼伤了普罗米修斯的心，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我真的不配做个英雄。你不必救我了，我的确只是个胆小鬼。”
 
“不，我要救你。我来高加索就是为了救你。”

赫拉克利斯用利斧劈开了铁索。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终于自由了。
 
“我不会再回奥林匹斯山了。”普罗米修斯非常虚弱，被啄食过的伤口依然渗出鲜血，他几乎不会迈步走路了。
 
赫拉克利斯扶住了他：“这由你自己选择，以后的时光还很长。现在我要和你告别了。”说着他把自己的斗篷披到普罗米修斯身上。
 
“你要走了？” “我要带这只死去的神鹰去找冥王哈德斯，让它复活，将来他会是我的好帮手。”
 
赫拉克利斯走了，他是英雄时代最伟大的英雄。
 
当他完成那几乎不可能被完成的十二项业绩后，死于一件沾满仇人毒血的衬衣，从此解脱了人间的历程，晋身为真正的天神。
 
普罗米修斯走了，曾有人看见他在底比斯平原漫游流浪，后来隐居在帕尔纳索斯山上，传说中的诗人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