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雪 夜 

雪   夜 
 
秦无衣

 

北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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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我父亲因为在帮派争斗中处于下风,闲居在家.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父亲好象一下子老了很多.

那时,经常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出入我家,或品茶弈棋,或较量些拳棒,但他们似乎在一起喝酒闲聊的时间更多.这些客人一来,我父亲马上就笑逐颜开,脸上乌云一扫而光.这时我就得拎着一个酒瓶子去打酒,顺便在外面逛上半天 .

有一个姓洪的老头,走起路来跟猫似的,悄无声息,但打起拳来却虎虎生风,粱上尘埃蔌蔌而落,身上似乎有不下千斤的气力.他的眉毛白而长,一个红通通的大鼻子异常耀眼,两个鼻孔深不可测,一笑起来让人望而生畏.洪老头据说会点穴,随便往谁身上蹭一下,那人便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出手.没出手的传说就更加神奇了.

我父亲是跟他在解放初土改时认识的.那时我父亲带着一个工作组四处动员农民们贡献粮食,踊跃"支前",但是乡民们都哭穷打埋伏,不愿把存粮交出来.我父亲急了,只好挨家挨户去动员,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洪老头是个自耕农,解放时被定评为中农,没活时他整天抽着水烟,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三个黑亮而硕大的铁球,嚓嚓嚓转着,像个地主.我父亲进了他的家门只说了一句话:"你别以为中农有什么了不起.你明天再不交公粮,我拿你当地主毙了."

第二天洪老头就挑着满满一担稻谷到乡公所来了.我父亲赞扬了他几句,说他给乡亲们带了个好头.洪老头走的时候,结实的地上留下了一排深可寸许的脚印.那时乡间还没有水泥地,但老头的脚印已经给我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父亲两天后叫人给他送去半斤土烟,洪老头也没拒绝.两人后来成了忘年交.文革初期,武斗风甚炽,两派的争斗你死我活,经常死人.洪老头便整天跟在我父亲身边,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成了我父亲可靠的威慑力量.一次两派进行大规模的械斗,我父亲那派人少势弱,大家都招架不住了,对方的十几根扁担棍子于是一起往我父亲身上招呼.这时洪老头猛喝一声,声若洪钟,有如金属破裂,那些棍棒扁担土刀眨眼间便全到了他手里 .

洪老头健谈,声音宏亮,唾沫横飞,只是吐音有些含糊.他摆象棋的功夫也好,一 下起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了,相当投入,凝眉蹙目的,谁也不敢跟他悔棋.当他要"将"对方老帅时,就把棋子往棋盘上重重一磕,然后兴奋地擤一下鼻子,一口浓痰在喉间上下滑动.接着巴哒巴哒抽上两口水烟,细眯着眼盯着对方.那时他的表情快乐地就象个捏泥巴玩的小孩.

洪老头平时瞎侃时,说的最多的还是他年轻时练武打熬气力的事.有时也聊些他业余时间替人勘风水迁坟的事.迁坟是件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受当事人的委托,将他们前人的骸骨纳入瓮中,再埋殖于另处山土.有时社里要大兴土木时,有些无主坟,便须公家赐饭资请洪老头挪动身骨.洪老头一般来者不拒.因为坟墓中也时常会捡取到一些想象不到的乐趣.例如金器古玩之类,在洪老头的家中的摆设,可不算稀罕.他曾经送给父亲一个铜炉,后来不知去向.这些奇闻趣事打乱了我的睡眠习惯.我经常是在父母的吆喝下才钻进了无生趣的被窝的.  
         
那年冬天,我们那里居然下起了雪.这是多年不遇的奇事.漫山遍野白茫茫的雪景,让我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天,我父亲的另一位姓胡的朋友不知从哪里捕获了一条大肥狗.那狗大睁着绝望的双眼,双鼻孔各被塞上一块生姜,已经气息恹恹了,哼哧哼哧地呻吟着.吃狗肉在当时是件激动人心的事,而且一定要人多吃起来才有味道,有如现如今开派对一般,尤其是在冬天,便如雪中送炭一般.那胡姓朋友把狗肉安排成几道热气腾腾的菜,有的熬汤,有的生焖,有的清水煮了,白斩成片.那时生活条件有限,作料不多,但是菜上来的时候仍然是香烹烹的,让人垂涎欲滴.于是我父亲与他的几个朋友,开始兴致勃勃地入座了.酒照例是用糯米土酿的青红酒,瓮中盛出,酒面上浮着淡淡的绿色,热水烫过了,芳香袭人.大家身上都感觉到了热意,心里暖烘烘的.

我们小孩是被排除在丰盛的餐桌外的.因为我们早已被索然寡味的番薯米饭与发腥的咸鱼填饱肚子.但我们仍围聚在餐桌边,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听父亲他们闲扯. 这是我们当初获得知识的非常规渠道之一.  

那天晚上,大家似乎都在聊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先是从饭桌上的肥嫩的狗肉聊起.话题是由我父亲引出的.我父亲说:"古人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为什么用'烹'字?就是煮了吃.走狗杀了也就是了,还要煮了吃.死了还要被主人分吃掉,这就是政治.前年我只不过扯了几句韩信,你们看,这一呆在家就是两年.不过还算好,这把瘦骨头还没被烹掉. "

众人都笑,各自满饮了一杯.  

胡姓的朋友是个杀猪的,长得五大三粗,脸色黝黑,脖子跟脸好象是连在一起似的,往那一坐,威风凛凛.他平时摆翻一口猪,就象掐断一根葱一样.乡里人见了他都躲.

胡屠户的"三战"拳术,公认是我们那一带打得最好的."三战"属我们那里练武 的基本功,年轻人差不多都会几下子,那套路也就三进三退,讲究桥段腕力的伸展收缩与内力修练,中间夹几个踢腿动作.但是三战真打好了,等闲数十人还是近不得身的.

胡屠户练的是虎鹤双形.幼时练拳,双臂各绑一上百斤磨盘,练到一半,他的师傅便会冷不防突然跳踏到他的肩膀上,用劲往下压,然后他还得肩膀纹丝不动地迅猛向前出招,这是为了训练起腿时让对方措手不及.行家过招,一看到对手肩膀浮动,便知要起腿了,就有了防备.如果起腿时肩膀纹丝不动,踢对手一个措手不及,那是高手.胡屠户的气力就是这样打熬出来的.

胡屠户双眼突出,说是练武时因紧提会阴,牙关紧扣,脸作豹子状而致.以前我见过他参加一次全县群众体育大会,他一上台只打了三招,先请拳,如饿虎下山,台下的人感觉有股冷气扑面而来.接着是虎鹤双现,左鹤手右虎爪,下盘纹丝不动,两边双人合抱的台柱嘎嘎响,吓得前几排的看客不自觉倒退几步.最后是踢腿.他踢腿的时候,上半身如石雕一般,但是几十米外的人,都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他腿骨节的脆响,当时全场便轰动了.

这时胡屠夫跟着说道:"我怀疑这两天公社后面见鬼了.以前那里是群狗聚合跟交配的地方,现在经过那一带的狗都四脚发软,狂吠不止,搞得人心惶惶,吵得人睡不着觉.今天我被闹得烦了,就到那里去转了一圈.我一出手就拍倒了这条窜来窜去的恶狗."

洪老头道:"你们不知道,那一带解放初期埋了一大批被枪毙的人,不是土匪就是地主.现在出一两个野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家在山后面,晚上出门解手时,就经常碰到过鬼魂哭泣."

胡屠户笑道:"老洪头,你当年怎么没被评上地主?我看你的样子比我当年的东家还像地主,只不过比他穷一点罢了."

洪老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当年不是上窜下跳的折腾着闹革命吗?如今便又怎样?还不是光棍一条?!" .      

我父亲忙招呼大家喝酒.胡屠户干了一杯后,将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顿.酒喝到很好的时候,我父亲说道:"说到所谓的鬼,我以前也遇见过,不过那可能是我自己感觉中捉摸不定弄出来的.大家想想,世间如果真有鬼,那我们做人的就别活了.我是不信邪的."

我父亲早些年匆匆忙忙地投靠了共产党,我后来怀疑他可能是出于一时的意气行事.他是个散淡的人,这跟共产党的清规戒律格格不入.1949年夏天,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败军像溃堤的潮水一样涌入福建.那时我父亲正在福州一个臭名昭著的中学读书,整天与老师顶牛斗嘴,好几次都差点被学校开除.一天,他与他一个同学在福州东街口闹市区与几个国军炮兵打了起来.两人且战且退,终于摆脱了国军,但学校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我父亲一不作二不休,把校长的办公室给砸了,顺便把校外的几家店铺也砸了,随后卷走一些细软.省保安队来抓人,我父亲只好进山去投奔游击队.

革命者一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我觉得我父亲应该也不例外.

那时,躲在山上的游击队其实跟土匪没什么两样,锅灶吃紧时,他们便下山去抢大户.因为抢的多是有钱有地的官宦人家,因此他们类似打家劫舍的行为广受乡下间穷人的欢迎.游击队在劫掠之余,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们往往会与贫民们分享若干财物,然后让他们中一些胆大的壮汉把粮食替他们挑上山去.很多没家口的贫民便在山上呆下了,摸起了枪,入了伙.游击队也有与地方保安驳火的时候,两边心知肚明,各自朝天上放空枪.然而游击队的这些事在解放后理所当然地便被当成了革命行动.当时这些准土匪组织们各据一方,互相划分势力范围,有着各自的地盘.后来那些有门路的土匪跟共产党联系上了,解放军一到,他们便大游大摆地下了山.新的同志们赶走了与他们做对的国民党与多年的老冤家,于是大家都进城里耍官腔拿调子做老爹,游击队长都做了附近县的县长.他们枪毙了一批不识抬举的有钱人,把他们的粮食充公"支前",把他们的土地分给穷人种.

我父亲上山后不久,适逢在淮海战役中败退下来的96军撤退经过,他空手夺了几杆枪,游击队长重重拍了几下他肩膀,我父亲激动地热泪盈眶.那时他觉得革命真是男子汉的事业.

解放初,我父亲在泉州临时"革大"受过短暂的培训后,即被派遣到闽中一个穷乡僻壤负责收集粮食"支前".那时干部短缺,北方下来的一些无业游民在各地滥竽充数,担任革命的急先锋.我父亲住在一个老寨子里.那寨子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墙壁驳落不堪,地上青石板块长满青苔,楼板都被磨得坑坑凹凹的,只有阁楼上的铳眼,还象老头的眼睛一样耷拉着,一幅破败的景象.

我父亲住在楼上过道边一个侧室里.那时也是个冬天,冷风嗖嗖蹭着木板门,又没有电灯.我父亲向邻近住家要了一盏煤油灯,当地叫做"灯马",下面一个玻璃瓶倒满煤油,灯芯点着,上面罩着玻璃灯罩.室中只见昏暗的灯光摇曳,把人影拖得长长的.

我父亲把他的勃朗宁手枪及一本政治宣传小册子放在床头,埋头便睡.说埋头,是因为当时连一张象样的被子都没有,他瘦高的身子只好蜷成一团,埋在简易的日制尼被单中 .我父亲说道: "睡到半夜,楼板上突然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那二楼是不住人的,而且茅厕也不在楼上,住家们很少上楼的,半夜时候更不会有人上来.我的房间后面正好是住家的棺房,总不会闹鬼吧?我一把抄起手枪.过了一会,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我听到这里,看到大家都盯着我父亲,就快速伸手到桌上抄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狗肉味道有点腥,但是嚼起来非常爽口,就是烫了点 .

我父亲继续说道:"我把子弹推上膛,摸到走廊上.楼道里黑漆漆的.我恍忽见到有个长长的影子一晃,便大喝一声,那影子就不动了.我走上前去,一脚踢出,却踢在一根大柱子上,把脚趾头都踢崴了.我拐着脚回到房里.这时,'灯马'突然灭了.你们猜那是为什么?"
  
我父亲说到这,象赶苍蝇一样拍着我的头说:"睡觉去睡觉去."

洪老头笑道:"鬼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你见到的那影子或许不是鬼."

胡屠户道:"正是这话,要不还叫神不知鬼不觉吗?不过要是哪天我做了鬼,我一定要响当当地走路,穿一双圆头大皮鞋,横冲直撞,看谁敢惹我!"

洪老头道:"你做了鬼后,想穿什么鞋都有."

我父亲接着说道:"第二天我去问了寨里的居户,他们都说寨子里从来没有闹过鬼.倒是有几只比猫还大的老鼠,经常出来作怪.但是我一直不相信老鼠走路会有那么大的声音."

胡屠户道:"鼠肉我也吃过,跟野兔肉差不多,肉不多,不过口感很好.猫是精怪,猫肉我不敢吃,怕折寿."

洪老头冷笑一声。座中一位林姓的朋友喝了一杯酒后,说道: "说鬼走路不出声我看不见得.我就见过走路出声的鬼.那是早些年在厦门执行公务的时候."         

老林原是县里的公安局长,也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们属于同一派别,那年运气跟我父亲一样不好,只是在局里挂个号.他比我父亲早一年入伍,有一手百米穿杨的好枪法.49年底,厦门刚解放不久,他被组织上派遣到厦门执行公务,有点像现在国安部的那种.一次深夜,他正在擦洗手枪,突然有敌特来袭.他迅速把手枪零件抄上手便跑,然后一边摸黑组装手枪.他跑到百米之外,子弹已经上膛.他随手一挥枪,啪啪两声,两名敌特应声而倒.他在我们那一带算是个传奇人物.

洪老头笑着插口道:"老林,且听老夏说下去.他的故事好象还没有说完."

洪老头和胡屠户都盯着我父亲.顺便说一下,那时我也紧张地盯着我父亲.我父亲夹起一块酒糟焖狗肉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声音含糊地对老林道:"我倒情愿那影子是个鬼.你想,要是在那种穷乡僻壤如果真有那么肥硕的老鼠, 百姓的肚子更应该填饱了,那我们还革命干什么."  

老林道:"老夏,这话也不对,老鼠都喂肥了,但是乡下还是有人饿死,更说明地主为富不仁."

我父亲道:"我住的那个寨子要有地主就好了.可惜都是些破落户,大家整天懒洋洋的.一日三餐都弄不饱.他们以为解放就是要把他们给供起来了."

洪老头笑道:"老夏,当时你应该把他们当做地主全都毙了."  

大家知道他在开我父亲当年跟他说的那话的玩笑,于是都笑了起来.房间里充满了暖意.

我父亲那时年轻气盛,第二天晚上他还睡在那个房间.半夜的时候,沉闷的脚步声果然又来了.在脚步声响过三次之後,我父亲便拿起手枪,伏在楼道边.我父亲双眼紧盯着声音的来处,但什么也看不到.脚步声也消失了.他在那里一直呆到天亮.   

"我想我是见到鬼了."我父亲道:"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从屋顶黑瓦片上流泻下来,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后来想想两个晚上的经历,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真是的,世间哪来的鬼?还不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胡屠户讶然道:"那么,那脚步声到底是什么?"

我父亲沉吟一下道:"可能真是老鼠吧,也许只是我的幻觉.人在疲惫跟紧张的情况下,时常会有幻觉的."

胡屠户道:"你当初为什么不开枪呢?"

我父亲道:"我拿不准.如果那影子是个人呢?"

胡屠户默然了.老林接着道:"刚才我说的,我也遇见过鬼.我跟老夏你经历的不一样,我是亲眼见到的.刚解放那阵子,我在厦门碰到过一件怪事."

胡屠户忍不住打断他道:"老林,到底是一件事还是一个鬼?"

洪老头道:"你见过鬼没有?打什么岔 ?"

老林慢悠悠点上一支烟,轻轻挥舞着火柴说道:"开始时我以为那可能只是一个幻觉,但是时间越长我越捉摸不透了.那时厦门一带留下来的国民党敌特特别多,又趁着我军攻打金门失利,四处兴风作浪,搞白色恐怖.我们组织里的一个暗哨就在那时被敌特给摸了,尸体被扔在湖里山炮台边上 .这事引起了组织上严密的注意.我们这些人全都出动了,顺藤摸瓜,很快就捣毁了敌特总部.一天晚上,我从杏林那边执行完任务回厦门岛,突然见到那暗哨正蹲在路边抽烟,烟头火光映着他的脸.我打了一个寒颤,脱口问他,'你还活着?'你们猜他说什么了?"
  
胡屠户道:"他是不是说,老林,你认错人了?"

我父亲跟洪老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哪有认错了人还知道对方名字的?!.   

老林道:"要是认错人就好了.那人当时就反问我说,'我什么时候死了?'这事我一直不敢对组织上说出,因为这之前几天,大家刚刚给他开过简易的追悼会.我还见到过他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对这事,我始终不认为这是我的幻觉.我连他呼出的烟味都闻到了,是那种土烟卷草纸的喇叭筒 ."

我父亲道:"我还是觉得这事是你的幻觉.干你们这行的,几天几夜没睡是常事.严重的神经衰弱最容易产生幻觉."

老林道:"但是我那时精神得很."

胡屠户问道:"鬼也会说人话吗?"

洪老头乜了他一眼道:"谁说鬼不会说人话的?尤其是新鬼,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我今年活了73 岁,见过的鬼也算多了."

胡屠户打趣道:"你看我话这么多,象不象个新鬼啊?"

洪老头笑道:"象."

众人大笑了,都满饮三杯.屋里热气腾腾的,气氛相当的好.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了.我趁乱伸手又想去攫取一块狗肉,我父亲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只好咽下了漫上喉头的口水.

我父亲说道:"大家换个话题吧,不说鬼了.鬼那东西是说不准的.还是听听洪师傅的故事吧.酒喝到妙处,不能没有武林中话题.洪师父的'地术犬法'可是天下一绝 ."   

洪老头眉头舒展,显得十分惬意.他谦逊了两句,说道:"不是我说大话.论武功,方圆几百里内没人是我的对手.文革刚开始的时候,电力总站武斗队那批人不知从哪里请了几个拳师,在那里瞎练.我进去转了一圈,他们连屁都不放,第二天全都溜了.老夏那时还要我带上两个手榴弹,我想对付那些臭小子,凭身板就够了.我九岁入师门学技击,就在去此百里的竹岩山下.那里蜈蚣多,蛇也多.我师傅要我逮住什么就吃什么,说那些东西强身体,补体力.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蛇肉,蛇血,蛇胆.我吃过豹子肉,野猪肉,就是没尝过老虎的味道."  
  
胡屠户笑道:"怪不得你的鼻子那么红.不过你的武功是不是没有对手,这就很难说了."

洪老头大声道:"是我在讲故事还是你在讲?你师傅见了我还不敢摆架子呢!”

老林说:"早就听传闻说洪师傅会点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点穴是怎么回事.你老能不能露一手?"

洪老头就把他的右手拿举起来,用三根手指捏了一下,老林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洪老头道:"人体上三百六十处穴道,你让我记都记不下来,更何况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点住?不过,要截断人的气血还是有可能的.你方才是不是觉得全身发麻,没有半丝气力?"
  
老林点了点头.洪老头道:"我如果再加三分力道,你就没命了.这叫'截脉'."

老林哈哈大笑起来,说:"果然是这么回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胡屠户道:"我知道你师傅,不就是那个铁拐子吗?人称天下第一犬.不过说到'截脉',我还是信不过你.截脉算什么真功夫?你在我身上试试看!"
  
洪老头冷笑道:"你那几招算得了什么?我师傅早些年也是练虎鹤双形的,光黄豆就插碎了几大担,碗粗的竹子,一捏就碎裂成片了.练南少林的没有一个人敢找上门.后来他投了溪下江大癫子,练就了一套地犬拳法.民国早些年,连日本人都上门拜他为师,我师傅不好拒绝,就出了个主意,让日本人练得把自己的脸拱到屁股下面去."
  
我父亲笑道:"这真是个绝招."

洪老头道:"还真有个日本人练成了这手,我师傅只好交了他几招.那人回日本后,居然创造了一个什么流空手道,拳风霸道凌厉,全日本没人敢跟他们比赛."            

这时外面的雪越发下得大了.狗肉与酒的香味在屋里袅袅回旋.洪老头道:"在我出师门前几天,山上来了一个粗壮的矮子.通过姓名之后,知道是个六合拳高手.师父便留意了,要我出手."

洪老头猛吃了口酒,续道:"此人力气在我之上,而且运腕桥段,如泰山压顶,我与他一'靠基',便知自己输了三分.这时我师父在旁边朝我点了点头,我于是一下子仰身跌倒,对方一脚欺身踏进,我双腿急速上蹬,只见他的两只手臂,直往天上飞去."

老林黯然道:"胜之不武."

胡屠户道:"地术犬法也不是破不了的.破解地犬拳的最好招数,就是抓一把沙子扔到对方脸上,让你晕头转向了,看你还怎么起脚?"

洪老头愤然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来比划一下,我须用虎鹤双形赢得你."

我父亲忙道:"大家和气,大家和气."

老林笑道:"看他们比划一下,助助酒兴也好."

胡屠户咕嘟喝下一碗酒,道:"我们且暖暖身子.老洪头,我与你靠基如何?"说着脱下外衣.大家看他身板时,便如铁铸一般.

洪老头大笑了,捋拳而起,将土布棉裳往地上一掷,说道:"靠单基还是双基?"

胡屠户道:"就单基吧,我须防你双腿."

洪老头笑道:"看来你是嘴上说的硬,心里还是没底.单基就单基.你马步须扎稳了."

俩人各递出右手,反着靠在一起,便较上了劲.我看我父亲与老林那时的神色,都严肃而专注."靠基"是我们那里融格斗与练武于一体的喂招方式,有点象太极推手,但推手看起来象和面,而靠基则象是俩村妇在拧麻布,就怕自己使不出劲.屋里只有骨骼相压时嘎嘎的声响.

几杯酒之后,突然间胡屠户出手重了,只听"噗"地一声,他左手鹤形五指,生生直切入洪老头胸膛.我父亲跟老林猛然都惊呼一声,站立起来.我们全都傻了,一时不知所措,仿佛都在等着洪老头的热血,自胸口迸射出来.洪老头拂拂身子,对胡屠户道:"你身上阳气太重,两天之内,须与我重逢."

胡屠户愣怔一下,抱抱拳道:"方才闪失,请多包涵."

洪老头干咳一下,笑道:   "我该去撒泡尿了.人老了,不中用了,连裤裆都不管用了."说着朝老林与我父亲拱拱手,踏步出门而去.

胡屠户也借身出去小便,片刻后便回来了.胡屠户象是自言自语地摇着头道:"奇怪,我一掌切入老头胸口,却如击在空中一般.这老头今天邪了."      

约莫过了一壶茶功夫,洪老头仍没有回来.父亲急了,便推门去看,只见明月半天,远处山上雪影散乱,风啸声呼呼袭来,地里白茫茫一片,连一个脚印也没有,哪里更有半个人影?

我父亲被冷风一吹,狗肉的热劲发作,血气一下子上涌,当时就吐血斗余.后来老林和胡屠户要出外去找洪老头,我父亲摇摇手道:"老头是个好强的人,由他去吧."
         
第二天我父亲被告知,洪老头早已在三天前就已悄然死去,尸身现在还枯寂地躺在他那破败不堪的阁楼中.洪老头一生未娶,又无亲属.我父亲叫人买了一付棺材,扶病安排了他的丧事.  

两天后,胡屠户忽然七窍出血而死.他的右手五指,不知何故节节折断,指骨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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