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山东人说话不洋气,管阿姨叫大姨。李大姨、王大姨或者牛大姨,即便是在省城的省级机关宿舍里,也还是这种称呼占主流,只有极少数“洋务派”才不这么称呼。 李大姨住在省委第四宿舍里,她家住的那栋楼从前被称作局长楼,条件还算是不错的。她现在精瘦漆黑,生活平庸,轮流给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看守孩子,既不发福也不红润,一点也看不出她年轻时曾经漂亮过或者风流过的痕迹。童伯伯也不是美男子,不仅不美,而且整个右脸都被一块红色胎记占据了,嘴也随着这胎记歪到一边。但这胎记也决不能成为童伯伯娶不到美女的标志,因为他从前曾是位工作能力非常强的领导干部,况且为人也忠厚善良。有的人想过,也许能说明这个问题的还是他们的女儿,李大姨和童伯伯的女儿童莉曾经是这个院最漂亮的小姑娘,那时我们这些孩子还小,还不懂得评价美女的诸种标准,只知道她长得很漂亮,是这院里的人尖儿。而现在童莉虽然已有了孩子,用诸如我们大家都已知道的标准来套量,却仍还有不少合适之处,她身上还充满了我们山东人的那种温柔和善良,所以这就成了许多人不约而同的遗憾:为什么当初就让她那么从容地嫁一个人?而没有和更多的人闹出点爱情悲剧喜剧? 这女儿能说明李大姨年轻的时候确实曾经漂亮过,至少不象现在这么黑,这么平庸干瘪;童伯伯没有那块烧伤似的红记,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有的人也持不同意见,因为遗传问题往往是相反的。但这女儿却是李大姨的一件宝贝,一件无疑是爱情之神悄悄向她赐予的无价珍宝。除了美丽的女儿之外,李大姨的一生中还有一件宝贝,这宝贝是一个故事,这故事非同凡响。这是她非凡人生的一个高潮,这高潮也不是任何一个寻常女性的人生经历所能达到的,说起来真有些美丽得惊人。 听她讲故事的口吻,李大姨童年的时候也确实就是个丑小鸭。她说她不算大的时候,为了替出母亲来照顾其他的弟妹,就替母亲去给人家看孩子。这家人是地主,除了看孩子之外,晚上还要给老地主倒茶点烟。老地主的烟袋杆儿很长,一看见她打瞌睡就朝她手上磕一下,把手都磕肿了。她临参军时,还穿着这家人的一个夹袄,地主婆非要她脱下来再走,所以她就差一点光着膀子参加八路军。 参军后她当医院看护员,并不是看护活的病人伤员,而是负责看护停尸房。那时咱们八路军的医院无非是那么个意思,医院随便设在某个村庄里,就是村外的小瓜棚。她就一个人蹲在这里看守成堆的尸体。开始那房东大娘不知道她是干这营生,对她还不错。后来突然有一天知道了,吓得房东大娘对她说:“小妮儿!你再进门时,千万先喊俺一声!” 以后她从那瓜棚回来吃饭时,临进门就照着大娘说的先喊一声:“大娘!俺回来了!” 大娘就急忙点着草纸,围着她的身边转遭儿烧上几圈,驱驱那些阴魂鬼气,才叫她进门。 冬天在瓜棚里冻的受不了,她就挤到那死尸中间,把脚伸进去取暖。 夏天死尸腐臭有味儿,沂蒙山里这时还有狼,狼闻到味道就来了,蹲在门口向里瞅。老百姓给她一根尚杆点着火拿着,告诉她:“小妮儿,狗怕下腰,狼怕瞅,再拿个火明摇摇,它就不敢上前。” 她就这么拿着火明守在瓜棚里,外面下大雨,一打雷打闪,蹲在门口的狼影子看得清清楚楚,狼想吃尸体,久了耐不住,就伸进嘴来拽尸体的脚,往外拖。她就拽住尸体往回拖,两下争得互不相让,狼张嘴吓唬她,她就拿火明吓唬吓唬狼,她说她从小就不怕狼,没想到怕狼。 鬼子来了大扫荡,她就剃成秃子,扮作指导员的儿子,两人一起四处掩藏看护伤病员。鬼子把她逮住了,竟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小姑娘,一枪托把她捣在地上。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又把她淋醒了……她就这么在革命队伍中成长起来,成了女共产党员,也成了大姑娘。但那时一直没有人向她求过婚,也许是因为革命战争的匆忙,谁也顾不得这个事。 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她因身上有伤离开了部队,被派到地方工作,担任了孟良崮后边的艾山区妇救会长。这时她不过才二十岁出头。 艾山脚下就是汶河,汶河曲折蜿蜒,在南沂蒙的山丛和村庄间穿行。站在艾山顶上,向南望见孟良崮,向北望见团圆墁,这都是沂蒙山中的名山大川。艾山区在这群山之中,抗战中曾是根据地的中心,沿着汶河数下去,这一溜肉眼都能望得见的大小村庄里,曾经住着有名的抗日机构:中共山东省委、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北海银行、大众报社、抗大一分校。解放战争中这里又成了对敌斗争的中坚,战争一开始,男人们就参军的参军,支前的支前。一批一批地随着咱们的部队走了。家里就剩下女人、老汉和孩子。艾山区二十四个村,村长都变成了女的。连区公所的男人也都走光了,只留下一个做饭的老伙夫在家里看门听通知。上面的通知一来,有什么任务,老伙夫就告诉挨得近的一个村里的人,然后再由这村传那村一个村传一个村。虽然都是口信儿传,却也传得比后来的电报都快。最要紧的时候,二十四个村的妇女们,村村都是一天两趟,传通知摊煎饼、要小米、要鞋。通知一到,妇女们立刻如火如风似地准备,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运输工具不够,就把自己的新裤子拿出来,两个裤脚扎紧,当成麻袋,装上煎饼小米,往脖子上一套,这就出发了。鲁南战役紧跟着莱芜战役,妇女们不少还是小脚的,翻山越岭,脚脖子崴的老肿,一不小心就滚到沟崖下头去了,再扔下绳子拽上来。 李大姨就是这妇女的领头者,她到底有军事经验。晚上带着妇女们走到芦山口垭巴上,国民党的飞机飞过来打照明弹,识字班小姑娘们不害怕,大摇大摆往天上看,她就急忙喊一声:“快就地卧倒!别往天上看,眼珠子发亮!”于是姑娘们就急忙把脑袋缩紧草丛树棵去了。 战役正式开打是1947年的5月13,就在5月11日这天夜里,从团圆墁上穿插下来一支咱们的部队,在依汶庄的河南里休息。到后来李大姨才知道这支部队就是准备打孟良崮战役主攻的胶东的部队,最后攻下孟良崮主峰芦山头的。这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李大姨正在这边的东坡池村里呆着,忽然看见西坡池村的女村长一溜风地跑了来。李大姨老远地叫着她的名字问:“范从军,你找谁呀?” 范从军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什么?” “你锅下腰来,咱俩悄没声说!” 李大姨觉出非同小可,便急忙蹲下来,听她贴耳说道:“部队上来人下通知,直接下到西坡池的。我知道你在这里,才跑来告诉你,部队首长命令,任何风声不准走漏到无关人的耳朵中。今晚九点钟以前,一定把东西准备好,在东坡池村北、崔家庄村西,架一个桥!” “都这个时候了,什么准备都没有, 哪能那么快就架起一个桥来呀!” 李大姨知道她说的这地方,倒也算这一段汶河中水也不深、河也不很宽的地方。但两边都是沙滩,中间水深能齐到胸腰,也没桥桩,也没桥板,使秫秸还不一踩就塌? 范从军也是个姑娘,这时接着就说:“十万火急,你就说个怎么办吧。反正咱这二十四个村的娘儿们和识字班们还不就是听你的了吗?就是使身子铺,也得给咱们部队铺过一道桥去!” 她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李大姨,于是大姨接着就说:“也就这一个办法了,下身子铺吧!” 范从军问:“你说是怎么个铺法儿?” 李大姨说:“拆门板,用肩膀扛着站在水里当桥桩,四个人扛一块,你说能行不能行?” 范从军应道:“我看行!” “那就这么办了!” 大姨接着就布置说:“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叫那些庄了,你就去领西坡池和关庄的妇女,我在这领着东坡池的,马上组织起来,一定检查好身体,有毛病的千万别叫下水。看谁家有木头门,悄没声拆下来,悄没声抬到地方等着就是了!” 范从军这里应着就一溜风走了。当夜九点钟之前,她们一共组织了三个庄的强壮妇女六十多人,十七页门板,就悄悄地伏在河上等着了。不一会儿功夫,看见北边黑压压的部队来了,李大姨立时一声令下:“开始铺桥!” 妇女们一声不响,四人一页门板,飞快铺进水中,大个的站到深水里,扛沉点的;小个的在浅水里,扛轻点的。顷刻间这座妇女扛起的浮桥就从这边搭到了对岸。李大姨跳进水中,从这岸走到那岸,又走回来,试试水深,河底的沙子陷不陷人,妇女们扛得牢不牢。5月初的汶河水还是冰凉刺骨,激得她小腿肚子直往后缩,腿打哆嗦。她当然知道这些妇女此刻的滋味,就小声喊了一声:“姊妹们一定得挺住点儿!部队过的时候千万别出声!一定得坚持到部队的同志们过完!” 说话间就看到部队的前哨联络员已经到了河边,李大姨迎上去,只听对方问道:“干什么的?” 李大姨答道:“接受任务的!” 对方说:“什么任务?” 李大姨应道:“桥!” 对方问:“桥板桥桩牢不牢?” 李大姨说:“牢!” 对方随即一回头,低声冲队伍说:“向后传,过桥!” 部队跑到桥头,才发现不对,还是那位联络员急忙又问道:“搭的什么桥?” 李大姨应道:“门板桥!” “什么腿?” “人腿!” “什么人?” “青年妇女!” 那人顿时一阵犹豫,不敢抬脚踏上桥去。却听李大姨猛催促道:“请同志们赶快过桥!” 大概也确实因军情紧急,这人才稍加思索即回头传令道:“再往后传,马走水,人走桥,轻步慢跑走当中!” 部队前进了,战士们踏上桥板,那些骡马就呼隆呼隆踏进河中。战士们开始还谨小慎微,不敢走快了,但在桥板上走几步就觉出来,这些年轻妇女和识字班姑娘们的肩膀,原来还是那么有力。她们是农家的姑娘,革命战争又把她们磨炼出来,四人扛一块门板,稳稳地站在冰冷的水中,身体象桥桩一样坚定。十七块门板紧紧衔接,这么多携带武器的战士在上面走过去,看不见一丝摇晃。 这支部队大约有六七百人,过了两袋烟的功夫还没过完。李大姨最担心的是河中央水深处的几个妇女,这几个妇女都是她刚才在河岸上挑出来的大个子,其中就有西坡池的女村长范从军。部队过着,她走到河中央,见后面站的是关庄富农老鲍的老婆。这老婆一副汉子体格,平时人称母马老鲍家,唯有不足就是副小脚。那回走芦山口垭巴送军粮,脚崴的最厉害的就是她。不过老鲍家还是很能干,脚崴的脱不下鞋来,还是跟着送粮队走到了垛庄。这会儿李大姨从水里走过来,看看她问了一声: “她鲍大婶子,没事儿吧?” 老鲍家没事儿人似地就回了她一句:“大妹子,俺还没觉着呢!” 她又问问范从军:“从军,你要是试着不能行了,我就赶紧叫岸上的下来换班!” 范从军没事儿人似地回道:“不用,换班儿还怕耽误了工夫呢!” 这时她正要又往前去,就忽听耳后:“哎哟!娘呀……”一声小姑娘的尖叫,回头一看,原来是隔着两块门板站在齐腰深水里的刘月美。月美是东坡池的识字班长,这一叫,桥上的战士立时停下来,弯下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李大姨急忙就抢到跟前,帮她扛住门板,朝桥上的战士们说:“同志们快走吧,别误了军情!” 然后才低头问刘月美:“你怎么了?” “水里有长虫!……”刘月美一脸惊悸。 “这时候哪来的水长虫?净瞎说!” 李大姨责怪了她一句。 “还在俺腿沟里钻呢,姐!你快来帮俺看看!” 刘月美万分紧张地说。 李大姨一听,这才松了门板让她顶住,她弯下腰,伸手在她腿缝间的水里探谈,什么也没探着。再仔细探探,才觉出是有些小鱼的嘴往手上和月美的腿上碰,水冰凉,却能试到她腿间不时有一团团温热的液体流动。李大姨急忙抬头看看她脸色,晚上也看不清,就问:“月美,你腿上怎么啦?碰破皮了吗?” 月美这才猛一惊,又轻轻哎哟叫了一声,说道:“坏事了,姐!这是来了……” 李大姨顿时也明白了,这是刚才在岸上没检查好,她是来了例假,小鱼闻到血腥味,才围着她腿缝转。 “姐!……”月美这时口气也软了,“俺怎么觉得腿肚子发软呢,小肚子也直往后缩……” “你快上去吧,这下冰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李大姨接过门板,但是她却没有松手。李大姨又催了她一句:“快从河里上去吧,月美!” 却听她又说了一句:“没事了,兰芳姐!” 李大姨明白这时再催她也没用了,心里就想,一会儿上了岸,就得赶紧烧一锅姜糖水,给妇女们喝上。刘月美这是吓得叫唤出来的,还不知有谁一声没吭的呢。这时沂蒙山的妇女们,完成任务的积极性高得很。你检查也好,说也好,不知道要命的还是有。这也是沂蒙山妇女的品格,只要她认准了,铺下身子给你也是很平常的事。 部队又过了一会儿,就没剩多少人了。还是开始担任前哨联络员的那位同志在桥头上低声喊了一句:“同志们,加快速度,快点跑过去!” 然后他自己也随着队伍轻步快跑过桥,跑到桥那头儿,他停下来问那最头上的妇女道:“你们都是哪个庄的?” 那边的应道:“俺是好几个庄的!” “那你们负责的叫什么名儿?” “李兰芳!” 李兰芳就是李大姨这时的芳名,这是一个在沂蒙山的姑娘中最常用也极普通的名字。这位同志把这名字又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就跟上队伍走了。 这支部队刚过河,往前走了没有三四里路,就和国民党部队接上了火,枪炮声立时在那边响成一片。 记住了李大姨名字的这位同志是位副营长,部队一过汶河就和敌人交上了火。军情紧急,他担心自己万一在战斗中牺牲了,李兰芳这名字也就没人记得了,就随手从衣袋中摸出一支粉笔,把这名字写在路边的石碾上。 5月11日晚上的这场战斗,不过才是这场伟大的孟良崮战役的小小前哨战。这支从团圆墁上穿插下来的部队没费多大力气,就攻下了过去汶河这个小高地,出其不意地截断了上的国民党王牌七十四师往这个方向的退路。然后这支部队就且打且进,一路向孟良崮猛攻。这位副营长且走且记,隔了一里二里路的地方,就写下一个“李兰芳”,可惜他口袋里只有一支粉笔,写到距孟良崮山底不太远的栗林村北,这支粉笔就用完了。从栗林村北直到孟良崮山顶这一段有十来里路的回转路程,他都是用石片随手划到路边的岩石上、看山小屋的墙壁上的。直到5月16日这天下午咱们的部队最后攻下了主峰芦山大顶,副营长也用最后把李兰芳这三个字刻在的岩石上。随即这位副营长果然中弹牺牲,他的预感很正确。他要不一路把这名字写下来,人们也许就忘记了这个和这些架起人桥的妇女们了。但又因为他的牺牲,这些攻击路途上一路写下的名字,暂时成了一个谜。 艾山区有位区农救会长,名叫祖连玉。打战役带着民工随部队上了山,下山时正好是走的这一路。他当然熟悉李兰芳这三个字,一路下山,看见石头上墙上碾上的那些名字,他就纳闷:是谁把李兰芳的名字这么个写法儿。 到了区里,李大姨这时正组织各庄识字班姑娘们排演宣传胜利的节目。这词儿还都是她自己编的,什么“叫声老大娘,细听我来讲,孟良崮战役打得真漂亮。高的是飞机,矮的是机枪,不高不矮的是大炮,飞机轰咔轰,大炮咔轰咔,七十四师全部都丧命……” 祖连玉就问她:“小李,怎么芦山上也有你的名,栗林也有,汶河前也有,墙上碾上写的到处是,我这一路就没猜透,你这搞得什么鬼?” 大姨这时虽是大姑娘了,却还是心直口快,纯洁得要命,只当祖连玉拿她耍着玩:“俺搞得什么鬼?还不是你瞎说!” “瞎说是个湾里爬上来的!” 祖连玉一脸说正经的模样,“往这是粉笔写的,到,是石头划得,仨字一字不差,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他这一说李大姨的脸才猛然红了,但这时她早忘了架桥那段故事,一时心里也觉得纳闷,是谁这么写她的名字?她确实也还没谈过恋爱,没有哪个人需要这么反复念叨她的名字的。后来,她又听另外的人讲也看到过这些名字,就不怀疑了,心里也想过要去看看这些名字,看看到底是谁写的,也许字体能认出来。但这时工作正忙,又不能专门抽出身来跑去看这些名字,只好将这念头压在心里。 六月里,天就开始不断地下雨了。她心想那些粉笔写的石头划的名字,还不叫雨一淋就没了?一下雨,天一热,那些战后草草掩埋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孟良崮这一带蔓延起大瘟疫。 那一场大战下来,尸体真是太多了。当时打仗打死的敌人的我们的,以及后来在石缝草垛里藏着躲着的又叫群众砸死的国民党伤兵,到处都是,钢盔象是满山扔着的破碗,仗一打完,主力部队纷纷撤走,尸体都是发动群众掩埋的,七八个埋一个坑。埋得多了,也就埋得浅了。雨一淋,有的死尸就冒出来,冒不出来的也往上泛着一层层的黑油花儿。风一吹,满山的尸臭气传出十几里地远,站在下风头儿的人不敢喘气。河里沟里的水都是绿的,喝了就中毒。牲口和鸡鸭猪兔都染上了瘟疫,小猪小鸡一会功夫就死了。 地里的庄稼也都叫泛着的黑油花儿烧死了。人们从来都没见过的一种红头绿身子的绿豆蝇,到处都是,一串一串趴在菜地里的韭菜叶上,把韭菜叶都压得弯到地上。绿豆蝇到处乱飞,飞到人家的热菜热饭上一落,这一家人顿时就都染上瘟疫。小孩子最不经折腾,一死就是好几个。县里领导到这来开会,也不敢在汶河南边吃饭,都是开完了会到河北边来开饭。这场瘟疫真是太可怕了。 县委任命李大姨担任了副区长,让她负责组织这一带的生产救灾防瘟灭病。 瘟疫也和不少人想发洋财捞洋料儿有关。仗一打完,人们只捡些衣服毯子之类的东西,到后来就有些不懂事的老百姓,偷偷挖死尸,找死尸身上的金戒指、金牙、国民党票子。也确实有人弄到不少这些东西,集面上只要看见谁用那种带血的国民党钞票,就准是从尸体身上弄出来的。但人手一接触到那些腐尸,手就开始烂,各种瘟疫病菌因此而传播蔓延。区里一名民政助理也偷偷干了这事,结果染上了大麻风。李大姨把西坡池的范从军调出来,接替她担任了区妇救会长,也算给她当个帮手。两个人这时的工作比战前还忙,一边得在区里组织分发救济粮和救济药品,一边还得在后边这一带村子里到处跑。告诉老百姓别喝有毒的脏水,吃饭洗手,饭菜严防那种苍蝇接触等等。晚上时不时还得带着女民兵四处巡逻,严防有人偷偷挖死尸。就这么着,还是有不知死的人。 这天傍晚她和范从军开会回来,走在月亮地里,就看见远处一条沟底下仿佛是两个挖东西的人影儿。她俩都带着小手枪,范从军是一支旧六轮儿,李大姨则是一支战后新换的德国马牌七星子儿。月亮光底下拔出来,闪闪发着动人的雁翎色。两人就提着枪追过去,范从军没有战斗经验,老远就喊了一声:“不准动!干什么的?” 那俩挖东西的人撅起屁股就向山上跑去,这时候的孟良崮及它四围这些山上树很少,既没有后来那么蓊郁的树木更没有什么盘山公路,山上都是光秃秃的大石,有些零落的灌木,经过战争的破坏也荡然无存,白天人们没事也不常到山里转悠,夜里更是阴森可怖。还有狼和那些漫山遍野说不定哪儿就露出来的尸体。她俩提着枪在山底下犹豫了一会儿,范从军说:“反正吓唬一下也就行了,不必上山撵了吧?撵也撵不上。” 李大姨心里这时却突然产生出一股欲望,非常想趁着这个安静的夜晚上山去看看。从前当看护员和尸体打交道惯了,她根本不怕这些东西,手里又有枪,也不怕狼。她就说:“范从军,你家里还有老人,就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过去看看也没事。要是寻常的老百姓,找到了就劝劝他们。要是专干这事的坏人,那就得逮住他们。” 范从军当然也知道她是个女大胆儿,但这时却不能太放心,见她一心要去,也就提了枪说:“那我就和你一块儿去,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满山转。” 范从军不知道李大姨这时还有别的心思。两人就一块儿踏着月亮地儿向山上走,尽可能踩着有石头的地方,否则说不定踩上了什么东西,就吓得心里猛一提。那些满山遍野的破钢盔,在月光下活象无数瞪着眼的亡灵。时而有一阵特别强烈的腐尸味儿传来,这就是到了埋有尸体的地方,她俩就站下来仔细观察一会儿。 月色渐明,那些高大石头上的纹路和石缝中的草叶,也渐渐能看得十分清晰,甚至连草叶上的纹路也能看得清楚。所以李大姨这时就十分留意观察,她想区农救会长祖连玉说的那些名字,大概也就在这一条路上,要是万一还有没叫雨淋掉了的,说不定还能看见。打仗当中以及打仗之后这些日子,人们都匆匆忙忙的,当时那字也说不定写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定就留下来。 两个人又一直来到了芦山口垭巴底下,连走带爬,身上都叫汗湿透了,不约而同都脱了外面的褂子,只穿里面的小马甲,虽然都是姑娘,这时却不用担心有人看见。 范从军有些泄气了,说:“兰芳姐,再往上去,可就上了芦山顶了!” 李大姨说:“上去怕什么?从打完了仗,我还一回没上去过,正好上去看看变成什么样了!” “哎哟!” 范从军叫道,“你好象是观风景来的!东瞅瞅西望望的!俺可没那力气了,再上你就自己上吧,俺回家!” “回家你就回家!” 李大姨很痛快,“刚才就叫你走,非跟着。这会儿赶紧往回走吧,把枪掂在手里就行!” 范从军这会儿才觉出奇怪,觉出李大姨好象不仅是为了追那挖尸人来的。她说了声:“那俺就走了啊!”就回头走了。看见李大姨真的又往山上去了,她又悄悄从后面跟了去。 没有范从军在身边,李大姨觉得自在了,一路就仔细看那些有可能写上字的石头。范从军在远处跟着,看见她老是围着那些石头转,仿佛在找什么东西,越发奇怪,就紧跟不舍。 这天夜里,李大姨就这么一直登上了芦山大顶,山顶上有风,也凉快,又没有人跟着,李大姨就挨个儿石头都找着看。这时她确实象是着了魔似的,不肯泄气,仿佛坚信那字迹还一定会留在哪儿,一定能找得着。 芦山大顶上都是那种数丈高的青石,能找过一圈儿来很不容易,何况背着月亮地儿的那一面又发暗,看不清楚东西。她着了魔似的找着,摸着,几乎把每块石头都找遍了,摸过了,石头上的细沙粒磨得她手生疼,农救会长说的那些字迹还是没有找到。 看来是叫雨水淋没了,再也不会找到了。李大姨心里一阵失望难过,一屁股坐到地上,依着块大石头呜呜哭了。自从参加革命,她就没有哭过,因此大家才觉得她性格坚强,能担当重任,是女同志中间一个好样儿的,因此才让她看护停尸房,直到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区长。这是她走向革命人生后的第一次哭,哭得十分悲凉,直哭了半个来小时才止住。 在后面尾随的范从军完全被这些情景弄呆了,不知道今天晚上李大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躲在一块青石的暗影儿里,静静地呆着,有心要出去劝劝李大姨,却又不知该怎么劝,因为关于那些名字的事她一无所知。战中战后人们都是这么匆忙,那事农救会长祖连玉也就是和李大姨一说,过后也就忙碌得顾不上和别人扯闲篇。 但也许是范从军在黑影儿里呆了一会儿,眼色好使了,一抬头,却正好看见耳朵边的石壁上写着一个名字。她定神细看,正是用利器在石头上划出的“李兰芳”三个字,划痕不深,却仍清晰可辨,一点错也没有。她脱口就叫道:“兰芳姐!快来看,在这里呢!” 李大姨刚哭完了,听见叫声吓了一跳,一下把枪紧握在手里,细听这叫声是范从军的,知道是她悄悄跟着了。想想刚才那番情景,又很不好意思的,就正了嗓音问了一声:“谁让你又跟上来的?什么在这里那里的?” 范从军却又惊又喜地嘻嘻笑着说:“兰芳姐,你的名儿在这里呢!” 李大姨只当她知道那事在耍她,心里却又按捺不住,就一边说着:“瞎说八道的闺女,什么名儿魂儿的,在哪里呢?”一边把泪痕擦了,走过去。定神一看,还真是,心一下提起来,扑通扑通地跳。 那三个字很认真地刻在石头上,石头的表皮风化了,所以尽管有雨淋,却还留着痕迹。三个字是横写的,一看不是文化很高的人,字歪向一个方向,伸胳膊尥腿儿,有几分女性的柔软,却又相当刚强有力。 通过这三个字,李大姨觉得模糊能感到写字人的长相,但这长相却又说不很准。她想,他大约是个儿不高,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性格上有些散漫的人。但肯定脾气倔强,能下力气干活儿,却不大听人招呼。但这字迹,她却认不出是曾经熟悉的哪个同志写的。 “这是谁写在这里的呢?”她故意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下了功夫琢磨。 “别装蒜啦,兰芳姐!” 范从军笑道,“你这一晚上找的还不就是它?你这一路上扒着石头看,我早看得一清二楚啦!” “胡说的闺女!” 李大姨脸色通红,好在月亮底下看不清。“上山还有不扒着石头的吗?” “装蒜!” 范从军却紧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是一心要看出什么秘密,“兰芳姐,俺知道你是从部队上下来的,可这叫什么密码,俺可真猜不透!” “你净是胡说!” 李大姨矢口否认道,“俺一点也不知道这是谁写的,是怎么回事!” “那可就有鬼了,你非拣着这夜里上山,不就是想看光景吗?” 范从军没好意思点明她刚才哭的那一段儿。 “别瞎说了,咱走吧,愿是谁写的就谁写的了,咱管不着!” 李大姨这么说着,又最后看了那字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出来。 她还下意识地往那石头的底下,那黑乎乎的土里和草里看了一眼,仿佛是想看看那里还能留下什么东西,或者是血污什么的。但那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看不见。 一路小心翼翼,借着月亮地儿,在那些肮脏的战场弃物之间走下山。快到山底了,抬头望见远处弯弯曲曲的汶河水,才猛然想到大战之前领着妇女们架桥那件事,心头一亮,问范从军:“五月11号那天晚上咱给部队架完了桥,是不是有个同志问我叫什么名儿来?” 范从军也记了起来,说:“我仿佛记得也是!不是东坡池的小妮儿给那个同志说的吗?那同志问谁是你们领头儿的?小妮儿说是李兰芳!” “对了,那就是这么回事了!” 李大姨恍然大悟道,“就是那个打前哨联络的同志,怕把咱们忘了,过去河之后,就这么一路写了我的名儿!” 范从军也觉得仿佛恍然明白。却又说:“那他找个人说说不就行了吗?何必这么一路走一路写呢?” “正打着仗,上哪找人去?” “那晚上架桥,河东里的梁老道就看见了,过去之后他遇上我,对我说,那晚上他正从哪里走,远远看见都是妇女站在河里,搭人桥,吓得他蹲下了,只等到队伍过完才走的。” “你看,这里还有一个!” 范从军随着李大姨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仰面朝天的石头,上面一模一样又是那仨字,好象是同一个人站在那里一样。 范从军说:“这同志还真是个仔细人!可惜部队都开走了,要是还在这,说不定还能找着他问问。” “问那个干吗?” 李大姨说,一路走着又道:“快叫雨把那些字都淋了去吧,不然叫人看见,觉得怪丢人的!” 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老是不能忘了这三个字。生产救灾还没过去接着就来了土改复查运动,斗争地主富农分浮财,带领民兵团打击还乡团,工作照样紧紧张张匆匆忙忙,但稍有一会儿空闲工夫,那种感觉就会涌上她的心头,甚至有时还会叫她想着默默地流几滴眼泪。 这是她长大成人后第一次有了这种缠缠绵绵的情感,总是排除不掉,一直在默默地等待,希望某一天那位写下她名字的同志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尽管她和已经猜到了,他是为什么而写的,但她还是默盼着能见到他,哪怕能再亲亲热热地说说那晚上的经过也好。她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这时唯有遗憾的就是,那天夜里一点也没想到留神看清他的模样,只能还模糊记得他说话的声音,不是本地人。 1948年的春天又是生产救灾,瘟疫再度蔓延,而且比上一年的还要严重。我军的大部队从打完孟良崮战役就再没回来,转入外线出击。国民党也最后撤出了沂蒙山。到了又是六七月的时候,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孟良崮顶上的那些名字已经最后消失了,李大姨却还是没有最后失望。主力部队没有再来过,反而增添了她的希望。因此这时上级又要来调十八名挑夫支援淮海战役,她就提出来要带妇女们去顶替。 这一年先是打淮县,后是打济南,继而又是淮海战役,民夫已经走了四五批,要求是十八岁到五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地主富农也行,但就是这么宽的条件,男劳力也走得差不多了,已经轮到了妇女们上前线的时候。要派妇女去,自然就得女干部领队,区里也就同意了李大姨的要求。 区妇救会长范从军以及那次架桥时叫喊水里有长虫的识字班队长刘月美,都叫李大姨选上了。十八名妇女,大都是没结婚的强壮姑娘,一个个结结实实能挑能担的,也都乐得一蹦一跳,十八九二十上下的闺女,正是在家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巴不得有这么个好差事,到外面世界去走走看看,见识光景。 九月底,她们这帮子妇女发了军装,带着枪和扁担挑子,正式随县里民工团出发。 走到津浦铁路就和部队遇上了,随后就随着部队走,越接近徐州,越得紧跟着部队,说过河就得赶紧脱鞋,说跑步前进就得没命地挑着担子猛跑。前边的民工往后传话:“快点快点!跑慢了叫敌人跟上就没命了!” 她们这一帮子女民工都吃得了这苦,就是一些生活上的不方便给她们带来了麻烦。有时赶路赶晚了,到了村庄号不上住宿的房子,这时候还下雨,她们也只能和男民工一样,在场院里三四个人挤一张席子,背对背睡。雨下紧了,她们就坐起来,把棉被顶在头上,把身体不好的姊妹挤在中间。白天行军,到处都是人,不到村庄就找不到解手的地方,有的姑娘憋急了,扔下挑子找个浅沟就跳下去,也不管挡住挡不住,褪下裤子就方便了。好在那些男民工和战士们知道是这情景,眼光也就回避了 战士们中间也有眼光不老实的,这时咱们部队百分之六十是俘虏战士,在国民党部队里养成些下流习气,民工团的领导提前专门给大伙教育过,要尊重这些战士,一般别跟他们发火顶撞。李大姨是带队的,看见这种偷偷看的就吆喝一声:“哎!同志!踩了前边同志的脚啦!……” 部队战士们看见她们这拨清一色的姑娘小媳妇民工队,也觉得新鲜。只要两下里一走得近了,他们也忍不住都往这边看,觉得新鲜。有的同志还会边走边提高嗓门问一声:“这些小识字班儿,你们是哪个县来的?” “沂水县的!” “哪个区的?” “十区的!” 逢到这种时刻,李大姨的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她渴望这些战士能接着问下去,再象那次架桥一样,问问谁是她们领头儿的,把她的名字说出来,也许碰巧能找到那个人,或者哪怕是找到知道那事的人也好。 但却总没碰到这么问的,因为这时总不同于那次架桥。若要问姑娘们的名字,战士们恐怕还会担心碰钉子。 淮海战役打起来,天就很冷了,她们把挑来的大米白面给部队放下,就开始帮战士们往阵地上运送子弹。村庄里的房子炸的炸烧的烧,老百姓都跑光了,晚上他们这些民工也不分男女,随便找个屋框子,就挤在一块儿睡了。到了早晨,就有姑娘们跑来找李大姨告状,说夜里叫男民工某某人摸了一把。告状的是刘月美那几个年龄小长得又出俏一点的姑娘,这几人平时走路老是凑在一堆儿,事也多一点。李大姨也只当她们是年纪小毛病多,就说:“大冷天的,也没地方住宿,说不定谁碰着了谁,碍不着大事!” “哎哟,兰芳姐!” 刘月美尖着嗓门说,“那些人摸人家的脸,还是碰着了吗?” “还往身上伸手,你给他拽开他还伸过来!”那些小姑娘也说。 “这么说你们也都看准是谁了?” 李大姨问她们。 “也差不离看准了!” 刘月美说。 “那都告诉我,是谁我去找他们队里领导!” 李大姨说。 “要说准是谁,也不一定!” 刘月美又先犹豫了。 范从军建议晚上组织几个小媳妇,准备好了,碰上这样的人就抓一个。李大姨想了想觉得没必要,说:“我看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故意发坏,夜里叫起来上岗的注意点就行。再往后,咱俩睡在外头挡着。” 这天夜里宿营,李大姨就在最外面挡着妇女们睡。一来李大姨的模样在这些姑娘里边大概也就是不算好看的;二来男民工也知道她是区长,一般就不敢造次。 淮海战场上的天气比沂蒙山区冷多了,这里没有山的遮挡,一马平川,夜里的小北风乎乎地吹,把带来的棉衣都穿在身上,浑身裹住铺盖,仍是冻得发抖。李大姨也是觉得睡不着,但是白天在战斗中跑累了,怎么着也能睡一觉。这天晚上她睡过去之后,只觉得越睡越暖和,又解乏,就好像是睡在暖暖和和的房子里一样。她也没顾上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睁眼一看,脸顿时红得不知怎么回事了,原来她这一夜都睡在了一个大个子男民工的怀里。 起身之后,她心里仍在怦怦跳,心想也不知夜里给同伴们看见没有,但这事她又不敢声张,只能装聋作哑。 妇女们倒是都醒得比她晚,大家都起身后,看见她正在院子里就着汽油桶里的冰水洗脸。刘月美走过来悄悄问:“兰芳姐,夜里有给你发坏的吧?” “哪有那么多发坏的?”她白了她一眼说:“就你这些闺女家多事!” 起了床接着就有任务,谁也就顾不上这些。 腊月里,战役将近尾声。上级传下来指示,过年之前一部分民工复员回家,不复员的在徐州过年,过年之后继续随着部队南下。 李大姨当然愿意继续随着部队走,她担心妇女们有想家的,一共十八个人,有一个想复员的就不好办。结果她征求大伙儿的意见,连家里有孩子有丈夫的小媳妇也不愿回家,都说:“既然出来了,慌着回家干啥?一辈子捞不着在外头过个年。这回就痛快痛快,部队上哪咱上哪就行了!” 她们就这样一个都没有回去,在徐州郊外冰天雪地的残破村庄里过了年。民工团杀了猪分了白面包了饺子,大家过得热热闹闹。年一过,随着部队接着南下,一路上妇女们挑着担子,且走且唱,好不高兴。这时她们已经和男民工混的烂熟,和那些部队战士们也能随走随拉。沂蒙山的这些姑娘媳妇们,感情放开了,比谁都来得痛快。战士们说一声:“解放区的姐妹们,给咱唱一个解闷!”这边这些姑娘们咧开嗓子就唱: 一呀一更里, 月儿刚出山, 奴在房中打算盘。 有心去抗战, 爹娘又阻拦, 不管他阻拦不阻拦, 收拾收拾出门去, 越过几条河, 爬过几层山, 硌破了奴的脚, 为了去抗战, 心疼也忍着, 做个大鞋穿着, 里头还裹得紧紧的…… 战士们听了这些歌直笑,有人问:“姊妹们还有裹着小脚出来的吗?” 姑娘们就说:“那你自己扒下鞋来看看呀!” 这些姑娘媳妇们没有一个小脚,可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大脚,包括李大姨,都是裹了一半儿又放开的,都称半大脚或放脚子。要真脱下鞋来比比,还都不难看。走路也是一溜风,一点不碍事。 一路走着,李大姨的眼睛也尖得很,她得留神盯住这些年轻的小识字班姑娘。和那些男民工以及部队的战士们混得越熟,到了宿营地,串过来跑过去的事就多了。管紧了不行,松了谁知道这些小妞儿能闹出什么毛病来?所以就得拿眼睛留点神。 这天在快走到安徽巢县的路上,她看见刘月美一个劲只顾撇了大家往前走,休息一会儿,她又远远掉在后边。李大姨仔细拿眼角观察了,原来是一路前前后后靠着个民工小伙子说悄悄话。这小伙子李大姨早注意到了,也认识他。那是个孤儿,要饭的孩子,但小伙子长相却奇嫩,两只眼睛乌黑,李大姨知道男女民工们背后都叫他“一个樱桃”。 再休息的时候,李大姨就靠着刘月美坐下了,暗地里瞪了她一眼说道:“月美,你甭在路上眉来眼去得,还当别人看不见!” 刘月美脸一红,低了头没吭声。可到了宿营的村子,李大姨去民工团部开会回来,正巧遇上两个人又在月亮底下的井台那儿假装打水磨牙。李大姨猛咳嗽一声气冲冲地过去了,走到住的那家老百姓院子门口,就站在那儿,等着刘月美挑着水跟过来。这一次她不客气地跟她说:“月美!这要是在家里,你愿怎么恋爱都行!可这是在路上,咱们一共十八个姐妹,有一个不安生的,就扰乱了军心!” 没想到刘月美却比她还有火儿,反白道:“听你说的,兰芳姐!谁搞恋爱啦?” “不是恋爱,也扯络得太热乎啦!” “谁扯络得热乎,你看见啦?!” 刘月美低着头就进了院子,再没话说。李大姨骤然感到她那句话里还有意思,心里一紧,想一想却又觉得她说的不会是自己。于是她也进了院子,挨着妇女们睡的铺看看,没看出少了人。但一会儿,她还是觉得不对头,于是又检查了一遍,这次才发现,原来是区妇救会长没了。范从军是紧挨着李大姨睡的,所以刚才她没看出来。 她想接着出去找她,但又被心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阻止住了。范从军的去向她不是估计不出来,姑娘媳妇们的眼睛都是很尖的,这一路上哪怕谁和谁多说一句话,也甭想从她们的眼底下漏了,不过就是或明或暗,大伙儿好开口不好开口罢了。李大姨没去找她,而是一声不响地脱了鞋,穿着衣服钻进铺盖,一声不响地合上了眼睛。 范从军是她的一个伴儿,这一路上形影不离的助手,两人之间谁心里有什么心思,自然都镜子一样地清楚。她在孟良崮顶上那场哭,谁都没看见,唯独范从军看见了,虽然她极力遮掩了,但姑娘们的心,她能遮掩得住吗?但她觉得现在范从军不该猛地闪她这么一下,闪得又这么明显,不加掩饰,叫她心里觉得格外难以忍受。因此她躺在这儿,一分钟也睡不着,她在一秒钟一秒钟地等着她的回来。 但范从军今晚不知怎么这么放胆,到了半夜没有回来。李大姨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个姿势侧躺着,在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她。沂蒙山的女孩子从很小,除了裹脚,还要受多种教养训练,要站象松、坐象钟、睡象弓。母亲对小女孩要求尤其严格,晚上必须象弓一样一个姿势弯着,一觉到天明,动一下打一竹竿,一定打得你一动不动了,这才是教化出来了。否则长大了,长成个在床上乱翻腾的女人,自然不会受丈夫喜欢。所以也能忍耐了这种一动不动的痛苦。鸡叫两遍之后,她才听见她远远的脚步声从街上走来,因为是睡在地铺上,黎明前夜又是格外地寂静,这脚步声听来异常清晰,就象敲在人的头上一样。 范从军进门之后,一声不响挨着她躺下了,好象躺下之后还瞪着眼对着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李大姨还是没动弹,但却觉得自己脸上湿乎乎热乎乎,泪水哗哗流下来,直灌进耳朵,灌得耳朵里嗡嗡响。 天一亮,大伙儿起了身,自己做了早饭吃了,整理好挑子,随着民工团和部队继续向巢县方向走。 范从军紧跟在李大姨身后一步不落,她知道李大姨夜里不会睡得着,天亮后又见她眼发红,范从军越发感到做了大亏心事。一边走她一边小声说:“兰芳姐,夜里你是不是等我来?” 李大姨也边走边带搭不理地回道:“谁也不怕谁跑了,俺等你干什么?” “咱们是不是到了巢县就得住下休整?”她又问。 “知道了你还问什么?你本事那么大!” “部队不住,接着往前去,大概得一直走到长江边上。” 她这一说李大姨就更明白了,实际上这也是范从军在向她坦白,但却越发叫她心里感到难受,李大姨就紧走几步,把她甩到后边。 夜里等范从军等得焦急的时候,她脑子里也飞速地想过,为什么这一路见到了那么多的部队,也有曾打过的华东部队,却始终没有遇到那个写过她名字的人?据她所能知道的情况,华东野战军的部队这时也都是向南边开过来的,没听说向别处去的。只要这位同志能活着,见到她们这一拨儿沂蒙山来的妇女,是不能不问一声的。她也知道他有死在孟良崮上的可能,但这时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心里所存着的也是那种年轻姑娘才有的纯洁执著的愿望,总觉得还是能找到他。 他们在巢县住了不多久,就开始投入渡江战役的准备工作。这地方离着长江边就不远了,也正处在我军的最先突破方向上,几十万部队不分昼夜地向前开进,车拉马牵的野炮呼呼隆隆地走着,男女民工们对这些景象已经习惯了,也不觉的惊奇,只盼着早点打过长江去,也跟着大部队到南京上海开开眼界。 她们出发时发的军装虽穿的时候不长,却已破肩露肘了,个人又都穿上了从家里捎出来的花衣裳。都是蓝印花布的裤子和褂子,姑娘们梳着大辫子,小媳妇挽着髻,健壮的北方女性身材,挑起重重的粮食担子走得潇洒大方一路风,到处惹人注目,走到哪里都有人看。她们也确实高兴,和推小车子的男民工较起劲来,一天至少七十里。 为了保证部队的供应,民工们吃的用的尽可能节省。男民工肚子大,节省着吃粮食还是吃超,李大姨她们就把自己的计划省出来给他们,而且是尽可能领粗粮,发的细粮票也都换成粗粮,顶多就是领回点麦子,磨成粗面,以能吃饱肚子算数,把大米和白面都省给部队。 来到南方住下最叫妇女们高兴的是能洗澡了,虽然天还没暖,但老百姓家家都有木盆。一天走路下来,姑娘们想法去弄点柴禾,烧上一锅水,屋里也烧的热气腾腾的,大家就一块关上门在屋里擦擦身子。从离了沂蒙山就没脱过里边的衣服,每个人的身上都长满了虱子,有的人生了疥疮,用这热水一擦,自然是天堂一般的舒服。但等着身上都擦干净之后,才互相发现,每个人的光膀子上都生出了一道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印子,原来这正是一路上挑担换肩磨出来的硬茧。一路上没白没黑地赶路,又捞不着洗澡,谁也顾不得留神这些事。这会儿洗干净了,都互相看着摸着大惊小怪。 “这下可丑死了,看不清楚的还只当是长了个罗锅子腰!” “摸摸厚的象驴皮!” “象驴皮也没事,反正你男人摸一辈子也摸不到这个地处来!” “你说得可好,那两只手一搂,正捂着这!” “那就先穿上褂子挡着!” “哎呀,你说可好,那种事上,你越挡着的地方越不行!” “够啦!媳妇们!” 李大姨听见这些就有些受不了,“你们都说得好,可算说到家了!” 不过妇女们还是很高兴的,她们都懂得这是光荣,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彼此开开心罢了。洗完了澡,解了乏,彼此挤到一堆,一觉又是大天明。不管怎么说,不管路上累也好还是谁偷偷摸摸眉来眼去做了什么事,她们这一路走得也值,一生难得,无疑都将是每个人的人生高潮。 渡江战役打起来之后,她们在江边的村子里静候待命,那炮弹就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落在附近的院子里,她们一点都不感到惊慌。忽然传来命令说:“部队已经过江了!” 妇女们立刻挑起担子,冒着炮火飞快地来到江边,登上后继的木船,随着过江的大军和民工队伍,跨过了浩浩长江。然后她们穿着那些沂蒙山的蓝花布裤子和褂子在细雨和泥泞中,挑着粮食给养,随大军前进,穿过南京城,走进大上海。 刚进上海,她们也象刚刚进城的部队一样露宿街头,不扰居民。但这些从沂蒙山一直走到这里来的姑娘媳妇们,到底还是叫上海那么多的高楼给震撼了,进了上海好一阵子,范从军刘月美这些小姑娘,见了李大姨还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老是仰着头说:“哎哟兰芳姐,上海的大楼……那么高!” 到了上海之后,上级决定她们这批从山东来的民工全部复员回家。她们这十八名妇女自都在其中,唯独范从军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这时她们住在一座空了的仓库里,仓库的房子很高很大,窗户都开在半空中,但妇女们还是住得很快活,没有风雨,也不必起早睡晚,关起门来往地铺上一躺,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大城市里压根儿听不到什么三遍鸡叫了。 这天早上够早的,妇女们还在仓库里大睡,范从军突然领来了一个人。她把李大姨从梦里叫醒,叫她穿好衣服走到门外指着那人说:“兰芳姐,就是他。” 那人是个朴实的小伙子,面色象饱满的栗子皮一样黑红放亮,山东大汉的个子穿一身黄军装,腰里别着手枪,胳膊肘上戴着袖标。李大姨没有仔细看,好象就是纠察队一类的袖标。 小伙子这时还有点腼腆神色,看着李大姨,咧开嘴笑着说:“李兰芳大姐,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说得李大姨心里一阵阵怦怦跳,浑身上下都一阵紧张。却又听范从军抢白他道:“早就什么?还不是从路上才开始认识的吗?!” 李大姨这时才恍然大悟,不由脸色绯红,神色不自在。 “噢!”她说到,“一路上闹鬼的就是你俩!”心里却发狠地想,为什么人家这小伙子就死不了呢?还一到上海就找到地方了! 范从军这时反正也不在意了,一身的高兴,那是怎么按捺也藏不住的,说:“兰芳姐,我不走了,他能在军管会给我安排个工作,你回家给我把组织关系寄过来,能行吗?” “那还有什么不行的?” 李大姨知道,这时家里也正在一批又一批地组织南下工作的干部,范从军乐意不回家就留在上海,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她也想和她一起留下来,但这时猛然又觉得特别想家,想沂蒙山,留恋家乡门前平静的汶河。 范从军没有马上就走,她还得留下来把姐妹们送走再说。小伙子临行时还是很腼腆地举起手来,给李大姨行了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兰芳姐,我们将来一定不能忘了你……” “什么我们你们的!……”李大姨这时只能暗暗咬紧牙关,她感情上也是还想和这个小伙子多说几句话,却说不出来,心里直想哭,硬是一声不吭地忍住了。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李兰芳,你一定得忍住! 临离开上海之前,支前民工们在上海举行了庆功大会。在会上领导们专门表演了她们这十八名妇女,奖给她们每人一块红缎子衣料,还有一面锦旗,上写:奖给汶水李兰芳模范妇女挑夫队。 会场很大,坐满了部队指战员和民工。李大姨在掌声中上台领了奖又回到台下坐下,心里暗暗地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希望这时会有人突然站起来,说他认识她,曾经把她的名字一路写上孟良崮。哪怕就光说认识她也好,知道这件事也好。但她最终还是失望了,没有人来认出她。她流着眼泪离开了会场,妇女们还只当她是高兴的。 临和范从军告别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来,也应该把这件事情给范从军最后说说,说归说闹归闹,但从来也没跟人家挑开过,也难怪人家不明白。于是临分手,她就突然对范从军说道:“从军,还有个事你在这帮我打听一下,就是那回在芦山顶上看见的那些字,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听的出来?你别当个正事……” 范从军这时也才猛然觉出自己是犯了个大错,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顿时觉得惭愧万分,说:“哎哟,兰芳姐!要不你就在这里等几天,咱们通过军管会调查调查不就行了吗?” 李大姨摇着头说:“等是不好等了,我能叫姊妹们自己走吗?再说谁知道你能打听着打听不着呢,要是能打听出个线索,就给我写个信吧。” 她的意思范从军全都明白,就一口应下了。李大姨回到家,就接到了范从军的来信,说这事李大姨刚走就查出来了,那支部队已经从上海继续南下浙江福建,但有位留在上海的师长知道这件事,那位一路写下李大姨名字的人名叫于德林,是位副营长,当时就牺牲在芦山大顶上了。别人知道这事,但李大姨的名字是他写的,过后部队到处转移,别人也就只记得这事,记不清李大姨这名了。 李大姨接到这信后,立即在那些当时还散埋着的烈士坟墓中寻找,果然找到了这座坟墓,那草草写成的木牌上写着:副营长于德林,山东莱阳人,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牺牲于芦山大顶。 1953年,李大姨被任命为副县长,这时她刚好二十五周岁,还没有结婚,也还没有找过恋爱对象,她仿佛还在默默地等待着那个人。 这时县里让她负责组织战场的植树绿化。这并不是件很轻松的事。1947年结束后的那场瘟疫,以及随之而来的大灾荒,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那山上淌下来的水才逐渐变清,苍蝇不那么密了,经过三年雨水冲刷,地不再往外泛油,死尸腐烂干净,开始长出青草和庄稼。但山上还残留着严重的战争创痕,原本不多的树木经过国民党军队的砍伐和炮火损烧,所剩无几,群众的烧柴严重缺乏,更不要说盖房子用木料。 国家拨了资金,并且从南方调运了树苗。县里把这任务交给李大姨,那些领导都笑着问她:“小李呀,你觉得完成这个任务怎么样?能行吧?” 李大姨说:“能行不能行的,干干看看!” 她先组织了六个人,在这年的春天到来之前,上山去调查规划。这六个人中就有童伯伯。 这时童伯伯是县委宣传部长,还是个小伙子。他右脸上那块深红色的胎记是从小就有的,从眼睛连到嘴巴,所以整个这一半儿脸面也就都是肉红色的了,靠近嘴巴的这地方还长出长长的黑毛。但童伯伯从小就聪颖过人,虽然是小放牛孩子出身,却自己认了字,一支竹笛吹得悦耳动听,还善于描描画画。县委让他来给李大姨当助手也是这个意思,可以帮着她搞搞规划图,况且他也有很强的工作能力。 他们俩过去不在一个区工作,只是大体认识。提到县里之后,都是年轻人,有时在一块说说话,听听童伯伯吹吹笛子。李大姨觉得自己是个姑娘,不好老在人家有缺陷的一面看,往往就故意避开童伯伯的右脸那一边,坐到他的左边来。就是坐到左边,童伯伯那被胎记牵得有些歪曲的嘴巴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样毕竟好一点。 但每当她这样的时候,这些细微的动作却总能被童伯伯觉察得一清二楚。童伯伯却偏不怕她看见这些缺陷,总是渐渐地再把那一面有胎记的脸面再移到她的视线之内。她越躲着,他越叫她看得清晰,说笑自如,吹着笛子。 久而久之,李大姨也就干脆不躲,眼睛也觉得看顺了,有时还能和他开开玩笑,说:“小童,你要是拿笛管子把嘴唇都挡住,这一边儿脸通红通红的还格外好看。” 童伯伯根本就不在乎:“好看不好看的呗,亲娘把咱生下来了,就是个造化!” 这时天还飘雪花,他们这六个人带着铺盖到了孟良崮上,就在雕窝后张灵甫安指挥部的地方住下来。李大姨从小就在这山上光着脚丫跑,哪里有棵草她都熟悉。她知道张灵甫安指挥部的这地方原来有个一间房子大小的洞,张灵甫被打死之后,这洞硬是叫挖尸体找宝贝的人给挖没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凹部。但这个位置还是个当指挥部的好位置,避风,向阳,前面还有块好坡,搭一个草席棚,就住下了。 他们六个人一起,带着枪和干粮、铁锹,围着这上下几十个山头,方圆几十里路,起早贪黑地跑,一个月的工夫,画出了十来张图,第一次为孟良崮的绿化作了规划。那一次他们是这样设想的,北坡中上部种马尾松,因为他们这时就考虑到将来孟良崮的山顶,一定会立起一座雄伟的纪念碑来,以纪念这次伟大的战役,所以山上的上部用马尾松来衬托就会显得更加庄严;北坡腰下部到底,马尾松和刺槐混作;南坡顶部也是马尾松,中部是柏树,底部是苹果树;西半坡是胡枝子树,间作马尾松,东南坡是菠萝棵子。 这些图最后都是由童伯伯落笔描出来的,他还着了绿彩,各种树木根据原本的颜色深浅不已,所以看起来是一张十分美丽的图,对比着眼前一派惨色寸草没生的秃山荒景,它们令人心驰神荡。 李大姨这时说:“现在条件还不行,将来条件行了,咱就得达到村村有果园,村村有苗圃,那样画出来比现在还好看!” 她这句话又提醒了心灵颖智的童伯伯,使童伯伯想到眼前这些规划图上,还应该再添上一种树。他说:“苹果总算也有一点了,咱这里还应该再种上桑树才好。” “那是为什么呢?” 李大姨问他。 “支前那会儿我南下到了浙江,人家那里全部种桑养蚕。桑树在地边上种着,地里照样种庄稼。远处看那排排方方的桑树,真是好看。桑叶能养蚕抽丝,桑葚子是山果,桑枝子能编筐,木头能打好家具,那可真是一个宝!” 李大姨他们几个人顿时被童伯伯这番话说的不胜向往,都说:“那就种呗!桑树多种点恐怕还能种得起!” 童伯伯却说:“种这东西也不是说的那么容易,树苗大概不值多少钱,可是栽起来得相当经心。我在那儿住了二十多天,留心跟人家学了点栽植和嫁接的手艺,倒也懂得怎么是根接、抱娘接、皮接这些方法了,我看还是先在山南阳坡地里试验一点儿再说。” 李大姨当时就点头赞同,在山南规划上了桑树。这一次也使李大姨更加深了对童伯伯的印象,觉得他虽然长相有大缺陷,心里却是大聪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对他更加好感。 春天到来,树苗也纷纷运到,按规划分给周围村庄里的群众,正式开始了孟良崮的绿化。树苗栽上,暖风一吹,阳光底下的漫山遍野都起了绿头儿,那才是真正的树木的嫩芽绿苞。还得组织群众看山,防止树苗叫野兽小鸟吃了。李大姨他们有时仍住在山上,有时也下来住到村子里,早晨带两顿饭的干粮上山,下午日头落了才回来。夏天到来,山上的树苗大都成活, 正月里什么花先开先败? 什么人手扯手下山来? 二月里什么花数它先老? 什么人背书箱遨游世界? …… 十一月里什么花飘飘落地? 什么人去卧鱼孝敬何人? 十二月里什么花门前高挂? 什么人上天堂参拜玉皇? 十三月里闰月年, 有一个珍珠倒卷帘, 花名人名才表全…… 他这些歌都唱的极其优美,笛声悦耳悠扬,令李大姨陶醉。跑路跑得也太累了,就不知不觉地愿意把身子靠在他肩上。童伯伯这时好象无动于衷,觉不出什么异样来。只管自己且吹且唱: 十二月里灯笼花门前高挂, 有灶王上天堂参拜玉皇; 十一月里雪花飘飘落地, 有王祥去卧鱼孝敬后娘; …… 二月里老公花数它先老, 孔夫子背书箱遨游世界; 正月里迎春花先开先败, 梁山伯祝英台手扯手下山来。 李大姨听着这结构奇巧美妙万分的歌唱,如醉如痴,这时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些字,在山上搞绿化这大半年,兔子能跑到的地方她都跑到了,但那些字迹却再也没有看到,看来是完全被风雨消蚀了。现在她又十分怀恋它,想象着那位叫作于德林的副营长是怎样在炮火中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写上去的,又感到心里不胜难过,难过得想哭出来。好处是她现在靠在了童伯伯的肩膀头上了,感觉出他的肩膀十分坚强有力,感觉出他是一位可以让她说说心里话的年轻男人。于是她问他道:“小童儿,打孟良崮那会儿,你上来了吧?” “那自然是得上来!”他说,“我正领民工,在支前大队部。” “你上来都看见什么啦?”她说这话虽有伤感,但又不无自豪。 “看见你的名儿了呗!” 童伯伯又是脱口而出,好象是很自然的。 李大姨闻听此话吃了一惊,脸色绯红,没想到原来他也知道这事。她感到一阵窘迫,嘴上说:“净胡说,那时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儿!” 童伯伯笑了,坦诚地解释道:“那时候没看见,是以后听人说的。” “这事儿也没几个人知道!” “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是不太好……” “那些字儿是谁写的,你没打听打听吗?” “他叫于德林,已经死了,就埋在这底下……” 童伯伯又吹起了笛子,他没再唱,知道此刻这笛声能给她带来极大的安慰。 此后没多久,李大姨就跟童伯伯结了婚。到了孟良崮山上林木蓊郁的时候,那些战争的创痕已经被美丽的马尾松、刺槐、胡枝子树、枫树以及童伯伯亲手植下的蚕桑盖住了,他们就生下了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儿。 1988年11月完稿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