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平静的心情看岩井俊二的>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一个人生的传奇故事,发生在元都(Yentown)-----金钱之都,那时日元是世界上最强势的货币,金钱已成为整个世界的背景。
在一个虚幻的时空,几个挣扎在社会低层的小人物,以他们的命运传奇,向我们揭示了异乡人的贪欲和凄楚,心灵的迷失与孤单,那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脆弱不堪的生命的真相。
元都的居民都是背井离乡的淘金者,他们唯一的愿望是努力挣钱,回国成为有钱人。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他们是“贼”,是“盗”,或者苟延残喘于鸦片街,那个黑幕重重,连警察都进不去的地方,成为社会的毒瘤,或者象刘梁魁那样真刀实枪地跟日本人打拼,赚了大钱后把整条大街都买下来,得意洋洋地做老大,这是日本人更不能接受的。
元盗没有签证,没有身份,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固力果和凤蝶说到她的被车撞死的二哥梁开,“唯一知道的只是他是一个人类。我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元盗全都会是这样。所以我才去刺青,就算死了也可以当作特征,可以算是我的身份证吧。”
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青空旧货市场的元盗们却依然相信,“神给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就看自身怎么做,人是生而平等的。”这奇特的天真和稚气十足的憧憬引导他们热血沸腾,精疲力尽地奔向乌有之乡,做任何可以赚钱的工作。
凤蝶不解地问道,“比如做杀手?”,没有人理会她。只有狼朗转过身盯着她看。并非因为他本身就是秘密组织的杀手,而是他根本不信“元都之神”所允诺的乐观,他太清楚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做的,即使为了赚钱。
狼朗是元都唯一清醒的人,仅仅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元盗。他过着不为人知的双重生活,因为隐藏得足够深,距离足够远,他明白粗俗的欲望和肮脏的世道会相互吞噬,但自始至终,没有人听他的。
朋友们离他远去,又伤痕累累地回来。他可以干脆利落地杀了猫浮,那个最难对付的冷面杀手,却不能挽救朋友们渐渐滑落,备受伤害的命运。
金钱是元都唯有的道德现实,所以当狼朗说出一万日币的磁性感应器的秘密时,大家欣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那根能将废墟变为金殿的魔杖。狼朗警告他们这不过是“宴会的魔术而已”,结果只会是被捕,飞鸿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没参加过宴会。”
固力果,凤蝶和飞鸿兴高采烈地开车去城里,试图用金钱去实现他们的梦想,不要再过从前的日子了。途中狼朗表情漠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假装听不到他们兴奋的呼喊,走得很远才回过头望着他们远去。
他无法冷却他们强烈的愿望。从前的日子,活得象臭水沟的老鼠。现在,他们有钱了,他们要活得象一个人。
张爱玲曾经说过,看到我们不断缩小的愿望,就觉得无限惨伤。
可是对于飞鸿他们来说,有限的生命被一个疯狂粗粝的世界磨蚀得太久,心灵的潘多拉盒子里只剩下了愿望。过于沉重的压抑使愿望无限地放大,扭曲地成长,以致有一天完全不能辨别现实和虚幻的分野。
点石成金的魔杖只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们急不可待又懵懵懂懂地闯进一个他们实际上无法理解,无法把握,甚至无法生存的世界。
进城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幅巨大的广告,写着“All or Nothing ”,是的,这正是飞鸿等人的命运底牌,或者倾囊而出,奋力一搏,或者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这时我们会明白为什么刘梁魁在日本人的地盘上争做老大, 那场他和猫浮去清洗葛饰帮的戏非常血腥,但非常精彩。那几个日本人不是没有枪,也不是没有还手的机会,而且人数还占优势,但刘梁魁冷冷地说,“小混混没资格和我打交道。”
他的优势只有一个,没有退路的毫无顾忌。胆比天大,言出即行,下手比日本人更狠辣无情。影片中刘梁魁的衣着一直非常随便,甚至不太干净,和日本黑帮的西装革履形成强烈对比,但他们不过小混混,而他是稳坐元都宝座的最有势力的人。
刘梁魁是元都的英雄,是元都生存的巅峰,但他的人生,二十八岁的短暂人生,却是一个反高潮。他最初的梦想和大家一样,也是赚够了钱就回上海,但异常艰辛的谋生使他失去了弟弟和妹妹。他选择了走另一条路,风光而险恶的不归路。
在鸦片街的江湖医生那里,他握着昏迷中的凤蝶的手,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微笑着讲兄妹们刚来日本时的笑话。可以想象他的黑帮生涯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影片最后,凤蝶告诉他固力果就是他的妹妹,并还给他那盘磁带,而一分钟后,他将死在狼朗的枪下。
假如一切可以重新来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刘梁魁还会做同样的选择,跟日本人冷酷血拼,欣然救助素不相识的凤蝶,想念他的弟弟妹妹……
江口洋介一直是我喜欢的演员,近年来他的作品似乎不多了,最近看到他是在岩井俊二的另一部片子>中扮演织田信长。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他和酒井法子合演的电视连续剧>,那个俊朗,乐观,为弟妹们操碎了心的大哥。
狼朗和刘梁魁一样是目标明确的人,知道该做什么,怎样去做,唯一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明天会怎样,命运之神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诉他们,最后的一刻会是什么。
狼朗是狩猎型的杀手,百步穿杨的狙击人,但他并不清楚下一个死在他枪下的会是谁。当他被告知一分钟后要杀的是刘梁魁时,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似乎没有人可以彻底把握人生,每一条路都需要有人艰难地走过才了解其中的甘苦。所以当凤蝶跟狼朗要My Way的磁带,想用钱去买回失去的一切时,他没有拒绝。他看到了凤蝶的刺青,不可挽回,无法阻挡的青春成长的标记。
我真的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老奸巨滑的掮客周先生会放过凤蝶,一个早已把灵魂出卖给元都魔鬼的人。他给飞鸿介绍了形式上的老板--不得已把命卖了的日本人浅川,接下去轻描淡写地说,“要杀的话,我会安排的,不用你们操心。”看到这里,简直让人笑都笑不出来。
他没有杀凤蝶,反而告诉她即使有钱也不能再买回元都俱乐部了。他自然知道在元都里打滚会有什么结果,从这一点看,他也是翻过筋斗的人。不敢说凤蝶的天真执著让他感动,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他的确避免了又一次悲剧的发生。狼朗没有做到的事,他居然做到了,几乎是个讽刺。
凤蝶无意中捡了一条命,这印证了江湖老医生的话:“蝴蝶会保护你的,我对它施了魔法。”片中只有凤蝶在不断地成长,曾经被人欺负的小女孩变成了青空的孩子头,率领一大帮男孩的小老大。当她的朋友们个个陷入困境时,她留在青空独自支撑,甚至想独挽狂澜。她没有成功,幸好没有成功,但她经受的一切,无论快乐,困惑,还是痛苦,都使她一天天成熟,坚定。
固力果也有同样的刺青,她的燕尾蝶却被元都施了魔法。从元都的妓女,到讨厌唱歌的明星,她的选择始终是被动的。为了卖唱片,她不能再做中国人,为了继续红下去,她不能再有过去的朋友。曾经设法保护了凤蝶的固力果,不能保护她自己。她的燕尾蝶停驻在她的胸口,从来没有自由地飞翔。
和女记者被猫浮追杀时,固力果打电话向飞鸿求救。实际上她想告诉飞鸿的是,“如果我被杀了,请原谅我。如果我被杀了,就再也见不到飞鸿了。”影片中最伤感的台词,所有的眷恋和哀伤,都在里面了。
扮演固力果的演员同时也是歌手,她的声音细致而尖锐,仿佛被什么东西层层缠绕着不能爆发出来,闷得难受,紧得难受,却正好有一种黯败犀利的光彩。My Way 这首娓娓道来的老歌,在固力果的演绎中变得异常嘈杂纷乱,恍恍惚惚,仿佛老去的时光的阴影,一切都不再确定。
快乐的飞鸿和固力果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谓的人生高潮很快就滑落为荒诞和痛苦,快乐短暂得只是一个来不及回忆的瞬间。
也许所有的噩梦都开始于人心的湮灭,所有的自我毁灭都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在元都俱乐部华丽喧嚷的外表下,是腐烂萎缩的内核。伪造的假币能够造就真实的梦想吗,那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经不得点滴的风浪。
飞鸿不在乎这些,过程并不重要,即使它是假的,如果他相信它能带来真实的结果,这是他等待太久的仅有的机会。所以日本人签约固力果时问她,“你要不要当日本人?”固力果还在犹豫的时候,飞鸿痛快地说,“没问题,只要固力果可以当明星,要我们不当什么人都行。”
日本人由此看出了他的弱点,出卖他的时候也是鄙夷不屑的,他表现出的不过是让人看不起的“元盗本色”,为了钱,什么都无所谓。
元都乐队认为是飞鸿把固力果卖给了唱片公司,连凤蝶都生气地问他,“这么需要钱吗?”他反驳道,“本来要固力果做生意的,收了钱有什么不对?”是啊,有什么不对?他是真的不明白。
片中有一句话一直让我疑惑,唱片公司的女人给飞鸿一百万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难道飞鸿不只收了这一次的钱吗?日本人看不起他,不仅因为他是元盗,更因为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乐手们愤怒地把飞鸿打倒在地,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强忍的凄然的神色。他只是想让固力果做明星,她的成功是他的梦想,却不知道她做了明星是多么不快乐。他不过是想比从前过得好些,不必那么辛苦劳累。可爱又可怜的飞鸿,一厢情愿地赶着黄金马车,不明白自己选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代价之大吓坏了他的初衷。
被关起来时,凤蝶去给他送饭,很明显,她开始喜欢上飞鸿,做的饭一次比一次精致。飞鸿没有察觉她的心情,他惦记的只有固力果。
遣返机关莫名其妙地释放了飞鸿,他狂喜地在街上奔跑,突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到影片结束时我们才看到,那是固力果的唱片广告,巨大的凝固的燕尾蝶。那是飞鸿的图腾,象征着一个善良的,无助的人渴望飞翔的人生。
飞鸿有一段著名的台词,“人只会死去,然后去天国。天国是存在的,只是没有人去过。当你死的时候,灵魂会飞向天空,碰到云的那一刻,就会变成雨落下来,所以没有人看过天国。”
听他说话的凤蝶并不太明白,她的神情困惑而忧伤,她记得“妈妈死的时候,哪儿都没去,她只是坏了。”
飞鸿没有在意,“不要太认真,是我编造的故事。如果最后去的地方是天国,这里就是天国了。”破旧的棚子外,大雨如注。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番话所感动。凤蝶没有,那时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跟在固力果和飞鸿的后面小女孩,还不懂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还是蝴蝶的幼虫。
飞鸿也没有,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影片中最简单的人是飞鸿,因此他的悲剧是触目惊心的震撼。
狼朗给他的手枪不但没有保护他的梦想,反而送了他的命。拖着一条病腿为谋生奔忙的飞鸿,没有能力承担人生最残酷的一面,他不过是个简单的人。
片子里飞鸿有两次唱起My Way这首歌,一次是大家无意中发现了黑帮头目身体内的磁带,开车回去的路上都很沮丧,飞鸿忽然要固力果唱首快乐的歌,她不肯,飞鸿自己则随着磁带大声地唱My Way,他想用歌声冲散大家的烦恼,掩饰所有的不愉快,很牵强,甚至可笑。但这正是飞鸿的方式,努力去乐观,努力让自己相信世界并不那么可怕。
第二次唱My Way,是他被日本警察毒打致死的前夜。他被打死,就因为他说了一句让日本人恼羞成怒的真话,“元都不是你们家乡自己的名字吗?”死亡渐渐逼近的时候,My Way给孤独的他最后的安慰。
人生的悲哀往往在于,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发现一切都是错的,连后悔都显得太晚了。
都说简单的人容易快乐,可是飞鸿的快乐是那么少,痛苦是那么多。
他上升的灵魂也会象他说的那样变成雨,落下来,落到固力果和凤蝶的心里,成为永久的泪。真正的最后的天国,在他所喜欢的和喜欢他的女人心中。
火化飞鸿那天,凤蝶和固力果平静地编织着花环。重重叠叠的模糊的日色下,凤蝶把箱子里的钱都扔进了火里,飘飞的纸币象征着他们破灭的梦想,随飞鸿烟消云散。
凤蝶告诉固力果,“幼虫变蝴蝶了。”
真高兴凤蝶没有成为固力果的后身,她找到了自己的路。开一家小杂货店,开始脚踏实地的生活。
凤蝶是唯一有机会重新开始的人,元都的希望和亮点。刺青的确改变了她的命运,经历了生和死的轮回,她不再相信金钱的魔法。出生在元都的女孩,终于解脱了它的罪恶咒语,因为钱的天堂,是人的地狱。
蝴蝶在飞,元都的传奇结束了,埋葬在泪水和鲜血的下面。
蝴蝶在飞,一个真实的人生故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