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话话红楼(二十)----重读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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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话话红楼(二十)----重读芳华

 

这次回国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买到和找到了几本红学研究的重要著作,一是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一是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和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引》的合订本,另一个是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证》1976年版本。找齐这几部从旧红学派到新红派,几代泰斗的代表作,还真不容易。特别是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查遍了网上书店,造访了北京,西安,上海的各类书店,竟是踏破铁鞋;在回来的前一天,和大学同室四年的铁兄弟相聚,谈到寻书未遇;他老弟先是讽刺一句,这么多年还没看够?然后一口承诺,我包了。

 

回来两周,他Email我,书已寄出,请查收。哪找这样的哥们呐!打开邮包,映入我眼帘的竟是两本封面显得陈旧、书页开始发黄的昔日版本;难以抑制心头的狂喜,随即翻开阅读,但见红蓝批字处处可见,笔锋刚健古朴,草而不乱,一看便知是长辈于我的老一代知识份子的手迹,是真正的前辈所书!真不知好友是从何处寻来的瑰宝,更相信他出资不菲。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曾在上海旧书店发现过吴恩裕先生《有关红楼梦八种》的册子,店主将它捆绑于一堆红学旧刊物之中,开价一千五百元。旧刊物实在无吸引我之处,但除了花下一千五,再无转寰余地,只好忍痛放手。所以相信这套《新证》的价格决不会在《八种》之下,老友情谊,感人至深。

 

这样,除了胡适先生的《红楼梦考证》尚需在网上阅读外,其余大师的,我都有了原书,可随时翻阅,欣喜之情,难以掩盖。尽管现代科学提供了网上阅读的方便,我依然钟情于阅读实书。尤其是文史考证方面的书籍,总要前后对照,翻前翻后;又要画重点、写感想,没有实书在手,真不知如何是好。回来后这些天,没事就翻看,真有重读芳华的感觉。我先读完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想和大家谈谈感受。待重读完其他大师的著作后,再一一写入车轱辘话,就教于诸位网友。

 

《红楼梦研究》,原版于一九五二年,是一九二三年版《红楼梦辨》的改编。一九二一年,俞平伯与顾颉刚通信探讨《红楼梦》,讨论之余,俞平伯将自己写的材料整理出来,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定名为《红楼梦辨》。它与胡适先生一九二一年出版的《红楼梦考证》一道,成为了新红学派的开山之作。在胡适重点于从当时所掌握的历史资料中考证《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以及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时,俞平伯则重点论证了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从而明确了《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这一新红学派红学研究的主要理论。要特别强调的是,胡适俞平伯的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都是在脂砚斋评本甲戌本发现之前研究论证的,是极具开创意义的。

 

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用了近一半的篇幅,去论证后四十回续书的谬误。从论续书的不可能开始,辨证了后四十回回目非原有;在考查了高鹗续书的依据后,作出了对后四十回的批评。又更进一部比较了程高本与有正书局刊印的戚蓼生序本(这是当时唯一的不同于程甲本的刊印本)的区别,得出了就较近真相这一个标准下看,戚本自较胜于高本的结论,也就是宣示了作为脂本系统成员的戚本(当时还并不知道有脂本系统),比程甲本更接近曹雪芹的稿本,尽管戚本刊印远远晚于程甲本。从这些章节中,我们看到了年仅二十一岁的俞平伯,作为红学研究家所表现出的超人的睿智和深厚的功底。

 

到五十年代初,《红楼梦辨》改名为《红楼梦研究》重新出版,俞平伯删除了旧作中因史料不足造成的错误,以及旧作中涉及到胡适的文字。但却基本保留了关于后四十回的论述,说明经过三十年的验证,他对自己的理论是有信心坚持的。特别是这三十年中新发现的脂砚斋评阅的甲戌本庚辰本,更为以他和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派提供了坚实的史料基础。新的历史时期,给他了一个机会,把红学研究深化。他在新版的自序中说:现在好了,光景变得很乐观。原名《红楼梦辨》,辨者辨伪之意;现改名《红楼梦研究》,取其较通行,非敢辄当研究之名,我的《红楼梦》研究也还没有起头呢。可谓踌躇满志,当仁不让。但他哪里知道,一场实质是对旧知识份子的思想进行全面清算的斗争,要以他的《红楼梦研究》为导火索呢。

 

一九五四年,两个年轻人,蓝翎和李希凡,基于对俞平伯以至胡适的红学观点有不同的看法,认为尽管全国解放了,但学术思想上,资产阶级的影响比较多,特别是古典文学的教学中,胡适的影响还不小,所以写出了长文《评红楼梦研究>》等两篇文章,对俞平伯进行批判。毛泽东高屋建瓴地把这个批判引伸为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胡适远在台湾,俞平伯就处于了斗争的中心,成为建国以后,第一个在全国范围内被公开点名批判的著名学者。而他的《红楼梦研究》,则成为了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毛泽东喜爱《红楼梦》,对《红楼梦》研究也有独到的见解。但利用自己万乘之尊的权势,借题发挥,对一介草儒强加批判,在政治手段上有欠光明;在文化学术上,同他自己标榜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更是格格不入的。

 

事情过去了五十年,政治形势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重读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回过头去看过去的批判,怎么也无法将资产阶级唯心论与本着胡适实证主义理论而就书论书的版本考证联系起来。对那个时代的荒谬,讲再多的话就像是马后炮,喜欢听的人不多了。但这场斗争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俞平伯终身再未写出像《红楼梦研究》这样的红学专著!他说我的《红楼梦》研究也还没有起头呢,在起头之前,我们庆幸读到了《红楼梦研究》;而起头之后,我们看到的却是几十年的沉默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成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俞平伯晚年在红学研究上的反思。人所尽知的是他对后四十回续书的辩伪立场;从五十年代开始,他校点编辑了新版本的《红楼梦》,还是泾渭分明地将脂评系统的前八十回和程本的后四十分别对待的。而且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为属于脂砚斋评本的靖本的真伪与资料的提供者毛国遥先生通信磋商达二十年之久,根本原因,还是对脂评本的认同。而红学研究的一个基本理论便是脂本和后四十回的不相容,既,若承认脂本的权威性,就是否定后四十回续书的合理性。在俞平伯生命的最后几年,人们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有关红楼研究的新观点。他去世后,他的外孙韦奈撰文描述了临终前半年,俞平伯的最后观点:他用颤抖的手在纸上艰难地写下了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

 

我是怀着难言的酸苦和无奈去理解他的这番话的。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彻底否定了自己呕心沥血凡七十年的研究生涯和成果。有人说他超脱,有人说他解悟,也有人说他是年老昏聩。我想每一个都有权从自己的角度去解读它的含义。而我,从这些远远超出红学研究正常词汇的有罪有功几个字,看到了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长达二十多年政治上的迫害和学术上的摧残,留在他心灵上的烙印和精神上的创伤,因此,这应不是俞平伯先生学术思想的真实体现。俞平伯先生对《红楼梦》研究的贡献,对几代红学专家和爱好者的导引,决不会因此而抹杀。我自己,则一直是以重读芳华的喜悦心情,在他的著作中向他就教的。

 

写于2006 16

 

本文中有关红学研究的一些名词,有兴趣的朋友可在我其它的车轱辘话中找到解释,在这里就不一一注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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