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王安忆

我最爱的面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于三藩教会区,满是壁画的热闹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让我好好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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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   一     隔壁房間裏的自鳴鍾「當當當」地打了四點,歐陽端麗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窩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鐘也好,她拖延著時間。誰家的後門開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靈鎖──「砰」,隨後,弄堂裏響起一陣又急又碎的腳步聲。端麗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腳下,似乎為了抵抗熱被窩的誘惑。一團寒氣把她包裹了,打著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襖、毛褲──毛褲軟綿綿的很難套上。五分鐘以後,她已經圍著一條黑色的長圍巾,挎著籃子,擰開後門鎖,重重地碰上門,匆匆走了,身後留下一串遝遝的腳步聲。   天,很黑。路燈在冰冷的霧氣裏哆嗦。幾輛自行車飛快地馳過去,三兩個人縮著脖子匆匆走著,一輛無軌電車開過了。端麗把圍巾沒頭沒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活像個北方老大嫂。風吹來,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線褲和呢褲,她覺得似乎只穿了條單褲。俗話說:寒從腳底來。腿一凍,帶得全身都打哆嗦。該做一條薄棉褲,她思量著。從沒想到上海會有這麼料峭的北風。因為她從來不曾起這麼早並且出門,她也從不曾以為早起出門是什麼難事。有時,阿寶阿姨沒買到時鮮菜,她會說:「你不能起早一點嗎?」現在,阿寶阿姨走了,輪到她早起了。她歎了一口氣。   穿過馬路,趕上前邊那個挎菜籃的老太婆,又被兩個小姑娘從身後超過,街面房子的門裏不時有人走出,提著竹籃,打著哈欠,碰上了門,袖著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場的隊伍漸漸壯大了。到了路口,轉彎,前面就是菜場。昏黃的燈光像一大團濃重而渾濁的霧氣,籠罩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剛下過一場細雨,這裏那裏沾著菜皮,魚鱗。人聲嘈雜,都在說話,都聽不清在說什麼。一輛黃魚車橫衝直撞地過來了,人流被劈成兩股。一夥小孩子和婦女擠在黃魚攤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著要打起來了。端麗趕緊站遠一點。這種地方,大都是被這些野孩子和以專給人家買菜為職業的阿姨壟斷著,旁人休想插腳。他們似乎有一個什麼聯合同盟。如你想買時鮮菜、熱門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開秤,轉眼間,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後面了,哪怕在你前邊只是一塊磚頭,剎那間,也會變出這許多人來。他們互相拉扯,互相證明,結成一個牢不可破的堡壘。   端麗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裏盤算來、盤算去,總也沒法子把這八角錢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資全部停發,只給每人十二元生活費,還不包括已經工作了的大兒子,端麗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齡,可惜他從沒這麼打算過。他拿著六十元的大學畢業工資,早早地結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麗沒有工作,大學畢業後竟把她分到了甘肅,她不去,她不少那幾個錢用。誰想到過會有這麼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給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氣,水電,米,油鹽醬醋,肥皂草紙牙膏等費用,剩下的錢全作菜金,也只睹每天八毛。越是沒有吃的,越是饞。三個孩子本來吃飯都需要動員,而如今連五歲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飯。一碗雪裏蕻炒肉放在飯桌上,六隻小眼睛一眨一眨,一會兒就把肉絲全啄完了。端麗狠狠心,決定買一塊錢的肉,乾菜燒肉,解解饞,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擠到肉攤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來個人,她在末尾站上,一邊細細打量肉案上的肉,經過衡量比較,看中了一塊夾精夾肥的肋條。前邊有兩位指著那塊肉,斬去了五分之二,可別賣完了!她的心有點跳。又有一個人要買那塊肋條肉,只剩三指寬的一條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緊張、興奮,使她一時沒說出話來。   「要哪塊?快點快點!」賣肉的小師傅不耐煩地用一根鐵條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幾下,後邊的人直推端麗。   「要這塊肋條,一塊錢!」她怕被人擠出去,兩手抓住油膩膩的案板。   小師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盤:「一塊兩毛!」   「我只要一塊錢的。」她抱歉地說。   「只多兩角錢,別煩了好不好!」   「麻煩你給我切掉,我只要一塊錢。」端麗臉紅了。   「你這個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給我好了,小師傅。」後面一個男人伸過籃子。端麗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奪過肉,掏出錢包,點了一塊兩角錢給他。   肉確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麼,就作兩天吃好了。這麼一想,她輕鬆了。走過禽蛋櫃,她站住腳:買幾隻雞蛋吧!蛋和肉一起紅燒,味道很好。孩子的營養要緊,來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稱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兩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過了這兩天再說吧!她吐了一口長氣,轉回頭走出菜場。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車「滴鈴鈴」地直響成一片,爭先恐後地沖。有一些小孩子,斜背書包,手捧粢飯或大餅油條,邊走邊吃。端麗想起了多多和來來,加快了腳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們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沒忘了點煤氣燒泡飯。這時,都圍著桌子吃早飯呢!   「媽媽,買油條了嗎?」來來問。   「媽媽買肉了,今天吃紅燒肉燒蛋。」端麗安慰孩子。   來來歡呼了一聲,滿意地就著什錦鹹菜吃泡飯。多多卻噘起了嘴,沒精打采地數珍珠似地往嘴裏揀飯米粒。這孩子最嬌,也許因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點的緣故吧,對眼下的艱苦日子,適應能力還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別忘了給姆媽爹爹端一點過去。」文耀說,匆匆扒完最後幾口飯,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裏卻十分犯愁。   「我的語錄包呢!」多多跺著腳,煩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麗壓制著火氣說。她剛披上毛巾開始梳頭,這麼披頭散髮地在菜場上走了一早晨,簡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東西。沒有語錄包不能進校門的呀!」   端麗只好放下梳子,幫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後面找,她最小,卻最懂事。最後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趕緊聲明。   「不是你,難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檢查著裏面的語錄,老三篇等寶書,這是他們的課本。去年年底劃塊塊分進中學,每天不知在學什麼,紀律倒很嚴,不許遲到早退,多多這樣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學校少說話,聽到嗎?」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隨他的去,你不要響,別回嘴,聽到嗎?」   「曉得了!」多多下樓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麗最替她擔心了。   「媽媽,我走了。」來來也跟著下了樓,他還在上小學,很老實,不大會闖禍。   這時候,端麗才能定下心繼續梳頭。她的頭髮很厚,很黑,曾經很長很長,經過冷燙,就像黑色的天鵝絨。披在肩上也好,盤在腦後也好,都顯得漂亮而華貴。她在這上頭花時間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紅衛兵來抄家時勒令她在十二小時內把頭髮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當生命財產都受到威脅時,誰還有閒心為幾根頭髮歎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儘快盡好地過去。只是從此,她再不願在鏡子前逗留,她不願看見自己的模樣。匆匆地梳好頭,匆匆地刷牙、洗臉……她幹什麼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過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隻奶油話梅,含在嘴裏,輕輕地咬一點兒,再含上半天,細細地品味,每一分鐘,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著的這碗冷泡飯,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體味,只求肚子不餓,只求把這一頓趕緊打發過去,把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甚至這一輩子都儘快地打發過去。好些事,她不能細想,細想起來,她會哭。   「媽媽,我到樓下後門口站一會兒好嗎?」咪咪請示。   「好孩子,在家裏。媽媽煮好蛋,幫媽媽剝蛋殼。」端麗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鄰居孩子接觸。一旦有了糾紛,吃虧的總是咪咪,碰到不講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沒有堅持,有些憂愁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這孩子會歎氣。她走開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麗洗碗,掃地,揩房間,把肉洗乾淨泡上醬油燉在沙鍋裏,別一個煤氣煮雞蛋。   「媽媽,」咪咪從窗口扭過頭來說,「『甫志高』又來找小娘娘了。」   「噢。」端麗答應著。「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學校裏高她兩級的同學,長得和電影裏的「甫志高」活像。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親開私人診所,兩人都沒資格參加紅衛兵,逍遙在家,不知怎麼開的頭,來往起來了。   「他倆出去了,」咪咪又報告,「『甫志高』走在前頭,小娘娘在後邊。」   「咪咪,來剝蛋!」   「噢!」咪咪來不及地跑了過來。能有點事幹,她很高興。   沙鍋裏飄出肉的香味,十分饞人。可是,肉卻縮小了。端麗惶惑地看著它們,不曉得該如何阻止它們繼續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著一隻碗一雙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擰開水龍頭沖了一下,收進碗櫃。   「這麼就算洗過了?」端麗噁心地說。看他那麼懶洋洋的邋遢樣子,她不曉得他當年和父親劃清界線的革命闖勁上哪兒去了。   「並沒有油膩。」他和藹地解釋道,走出廚房,順手摸了摸咪咪的腦袋。咪咪毫不理會,全神貫注地看著手裏的雞蛋,她輕輕地敲了幾下,翹起小手指頭,小心地揭著,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嚴肅。   端麗在剝好的光滑的雞蛋上淺淺劃了三刀,放進肉鍋,對邊上神情關注的咪咪解釋:「這樣,味道才會燒進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塗,媽媽。」咪咪說。   端麗心裏不由一酸,這種菜是鄉下粗菜,過去誰吃啊!難得燒一小缽,直到燒化了,也很少有人動筷子。她看了就發膩,可現在居然真覺得香。   肉煮好,連同乾菜、雞蛋,有大半沙鍋。端麗找了一個樣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鋪上一層乾菜,然後放上幾塊方方正正的肉、一隻蛋,送到隔壁房間去。他們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發工資後,婆婆說分開好安排,就分開了。   「端麗,你們自己吃好了,讓來來吃好了。」婆婆客氣著。   「一點點東西,姆媽,給爹爹嘗嘗味道。」端麗放下碟子趕緊走了。這麼一點東西再推來讓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準備吃兩天的計劃,在中午就破產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鍋裏劃分了一下,勉強睹三頓,可一頓只淺淺一碗,分到五張嘴裏,又有幾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滿:要吃就要吃暢,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午飯後,是一天中最清閒自在的時候。端麗松了一口氣,打開衣櫃,想找幾件舊衣服拆拆,翻一條棉褲。找出兩條舊褲子,可作裏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時候的舊棉襖,把棉花拆出來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開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縫還難,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著,小姑文影來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舉止有幾分恬靜,很討人喜愛。她們姑嫂以前的感情並不怎麼好,常為一些小事嘰嘰咕咕。文影見端麗做了新衣服要和媽媽吵,端麗見文影買了新東西也要和丈夫生氣。現在,所有的東西一抄而空,再沒什麼可爭的了。加上文影學校停課,整天很無聊,常來嫂嫂房間坐坐,倒反和睦了許多。   「嫂嫂,你在拆什麼?」   「兩件舊衣服,改一條棉褲。」   「這件也要拆嗎?我幫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來,「棉褲太笨重了,應該用絲棉做。」   「幾斤絲棉都抄掉了,還都是大紅牌的呢!幾件絲棉棉襖也抄了,全放在樓下,連房間一道封起來。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駝毛棉襖了。」\r   「再加一條厚毛線褲還不行嗎?穿棉褲難看!」   「我老太婆了,難看就難看,隨它去了。」端麗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瞎三話四。嫂嫂你是最不見老的。不過,那時你真漂亮,我至今還記得你結婚那天的模樣。」   「是嗎?」   「真的。你穿一套銀灰色的西裝,領口上別一朵紫紅玫瑰,頭髮這麼長,波浪似地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樣,又黑又亮。那時我五歲,都看傻了。」   「是嗎?」端麗惆悵地微笑著。   「我覺得你怎麼打扮都好看。記得那年你媽媽故世,大殮時,你把頭髮老老實實地編兩根辮子,還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輕,怎麼都好看。」端麗決計打斷小姑的追憶,她不忍聽了,越聽越覺得眼下寒傖,寒傖得叫人簡直沒勇氣活下去,「你現在是最最開心的時候,人生最美好的階段。」   「可是我們只能穿灰的,藍的,草綠的,只能把頭髮剪到齊耳根,像個鄉下人。」文影歎了一口氣。   「就這樣也好看,仍然會有人愛你。」嫂嫂安慰她。   「但願……」   「你那同學對你有意思?看他來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話四!」文影臉紅到脖子根。   「我說的是實話,你也有十七歲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還想讀書。」   「想讀有什麼用。再說,真讀了又怎麼樣?我大學畢業還不是做家庭婦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婦女。我就不!」   「說得好聽!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嗎?我是怎麼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飯蘿蔔幹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傳說,我們畢業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額。」文影憂愁地說。   「端麗,」婆婆來了,一臉的驚恐不安,「樓下來了十幾個人,都是你們爹爹單位的,戴著紅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頓時緊張起來,文影臉色都發白了。端麗站起身,把門關好,強作鎮靜安慰婆婆,「別怕。最多是抄家,東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們上來纏,問這問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錯了,又給你爹爹添麻煩。」   「別說話。」文影低聲叫,眼睛充滿了驚恐。她很容易緊張,有點神經質。每次抄家之後,她都要發高燒,「別說話,讓他們以為樓上沒有人,就不會上來了。」   於是,三個人不再出聲,靜默著,連出氣都不敢大聲。只聽見樓下傳來拆封開門的聲音,有人吆喝:「再來兩個人,嘿──紮!」好像在搬東西。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房門忽然開了,三個人幾乎同時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進來,卻是來來。大家松了口氣,婆婆直用手撫摸胸口以安撫心臟。   「你怎麼上來的?」端麗不放心地問,似乎樓下布了一道封鎖線。   「我走上來的。」來來實事求是地回答。   「樓下那些人沒和你說話?」   「沒有。他們在搬東西呢,把東西都搬到卡車上。小娘娘的鋼琴也搬走了。」   「讓他們搬吧!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他們別上來。」文影疲倦地說。   大家又靜默了一會兒,聽見下面鑰匙嘩啦啦的鎖門聲,然後,是汽車的啟動聲,「嘟」──走了。   「媽媽,我肚子餓。」來來說。他十一歲,正是長的時候,老感到饑餓,隨時隨地都可進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飯。」端麗隨口說,可立刻覺察到婆婆極不高興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說:「給你一角錢吧。」   來來高興地跑過來接了錢,把這張小鈔票攤平夾在書裏。仍然爬上騎子繼續做功課,沒資格參加紅小兵,只好悶頭做做功課。他是長孫,是阿奶的命根子。   過了一會兒,多多也回來了。端麗一邊和小姑、婆婆閒聊,一邊聽見來來輕聲得意地對姐姐說:「媽媽給我一角錢。」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來了。   來來討好地趴在姐姐耳朵邊說了些什麼,多多的臉色才和緩下來。端麗放心了,一旦孩子當著婆婆的面鬧起來,就是她的過錯了。   「你們爹爹置這份家業,是千辛萬苦,你們不曉得。」婆婆嘮叨,「當年他一個鋪蓋卷到上海來學生意,吃了多少苦頭,才開了那爿廠……」   「那都是剝削來的。」小姑不耐煩地頂母親。   「什麼剝削來的?你也學文光。我的陪嫁全貼進去了,銀洋鈿像水一樣流出去……」   「你不要講了好嗎?給人聽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這麼凶的。」端麗制止小姑,「姆媽,你心裏煩就對我們說,這話可萬萬不能對外人講。」   「媽媽!」多多在叫,「我們出去玩,一歇歇就回來。」多多攙著咪咪,來來走在前邊,一隻腳已經下了樓梯。   「去去就來噢!」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都不要搭腔啊!」   「曉得了!」多多回答,三個人撲通撲通下了樓。   淘米燒晚飯時,三個人才回來,一臉的心滿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還殘留著一些黃黃的咖喱末。   「你們吃什麼了?」   「吃牛肉湯,媽媽。」咪咪興奮地說。   端麗嚇了一跳,一毛錢如何能吃到牛肉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講。」   「是吃牛肉湯,一人一碗。」來來證明,媽媽的驚訝叫他更覺著得意了。   「多少錢一碗?」   「三分錢。還多一分錢,給咪咪稱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這麼便宜?」端麗更加吃驚,「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嗎?」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條小馬路,角落裏有一爿點心店,名字叫紅衛合作食堂。」   「你們怎麼找到那裏去的?」端麗不知道那個地方,她只知道紅房子西餐館,新雅粵菜館,梅龍鎮酒家……   「我們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看。姐姐說要買合算的東西吃。」   「多多,」端麗叫道,「你們吃的那些地方衛生不衛生?可別吃出毛病來。」   「有什麼不衛生,好多人在那裏吃呢!」多多說。   「我們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說,「我們對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湯是兩毛錢呢,其實和我們的湯一模一樣,就是有幾片肉。」   「你們的湯裏沒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說。   「我也不要。」來來和咪咪異口同聲地響應。   端麗一陣心酸,說不出話來了。接連吃兩天素菜的決定便在這一刻裏崩潰了。   她每天上菜場,總要被一些葷菜、時鮮菜所誘惑,總是要超過預算。她不會克制,不會儉省,不會瞻前顧後,卻很會花錢,很會享受。她習慣了碗櫥裏必定要存著蝦米、紫菜、香菇等調味的東西,她習慣每頓飯都要有一隻像樣的湯。她覺得自己克得很緊,過得很苦,可是錢,迅速地少下去,沒了。她苦惱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還發愁,最後仍然得由她來想辦法:   「有些用不著的東西,賣掉算了。」   「對,就這麼辦!」文耀高興了,剛才還山窮水盡,這會卻柳暗花明,他以為可以一往無前。於是翻了一個身,呼呼地睡著了。他在學校以瀟灑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風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電影廠借學校拍電影,也把他拉去充當群眾。他學的是土木,功課平平,卻很活躍。學校樂隊裏吹蛇形大號,田徑賽當啦啦隊,組織學生旅遊,開晚會,都很積極。他會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麗的端麗委身於他,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這個沒得玩了的日子,端麗發覺他,只會玩。   後門輕輕地吱嘎了一聲,開了,又輕輕地咯嗒碰上了。然後,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是文光回來了。他就像個幽靈,神出鬼沒的。出去,進來,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麼。「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他站出來同父親劃新界線,將被子鋪蓋一卷,上學校去住了。可是不到兩個月,卻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紅衛兵仍不願意接受他,還是他自己不願參加。回來時,又黑、又瘦、又髒,據說身上還長了蝨子。總之,像個叫花子。父親沒罵他,沒趕他,卻不再搭理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母親呢?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變成這麼一攤子,端麗只覺得自己命苦。   二     端麗翻箱倒櫃,將穿不著的衣服找出來,準備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東西不能賣,她穿了還都能給咪咪穿,來來的衣服也可以給咪咪改。只有咪咪的衣服可以賣掉一些。她揀出一件桔紅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褲。文耀的西裝可以賣,只是怕賣不出價錢,這年頭有誰穿西裝?眼下最時髦的服裝是草綠的軍裝。這件自己的織綿緞小棉襖也可拿去,還有幾條毛料褲子,都是純毛的,做工極考究,全是在「新世界」「培羅蒙」「朋街」「鴻翔」做的,剪裁合體,每件都經過很仔細的試樣。她翻揀著這些東西,心裏隱隱地作痛。她喜歡穿好衣服。穿著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會難受,會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了。她驕傲不起來,整個心緒破壞了。記得有一次,參加文耀表妹的婚禮。兩個月前她就開始做準備,這在她的生活裏是很重大的內容,她買了一段黑紅碎花圖案的料子,去「新世界」做一條連衣裙。她皮膚白而光潔,穿深色的衣服特別迷人。取衣時間正是婚禮那天的早上,她以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卻回說還沒從工場裏出來,要她下午五點去取。下午,她穿著家常的褲子襯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飯店,雖說要稍遲到一點,可出席這種場合端麗總是要遲到的,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卻很不合身,胸圍寬了一點,原來工場的裁剪師傅將二尺八寸誤認為二尺九寸了。胸圍一寬,整體都鬆鬆垮垮,沒了線條。她幾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說你衣服大了,我們就告訴他們說,這是新興的樣子,時髦!」他是很能說笑話的,可這會兒端麗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整整一晚上,她都無精打采,不說話,不動彈,也不太吃菜,只盼著宴席早散。   她把這件連衣裙也揀了出來,連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媽媽,」趴在窗口看弄堂作樂的咪咪叫道,「樓下來了兩部卡車。」   端麗丟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園前的鐵門敞開了,門口停了兩輛卡車。車上跳下幾個人,卸下一些破破爛爛的家什,往屋裏搬。   「有幾個小孩子。」咪咪說。   「是新搬進來的人家。」端麗自言自語。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幾幢房子搬進了新住戶。插進來的都是住在楊樹浦、普陀區等邊緣地帶的工人,舉止和這裏的老住戶大相徑庭。   樓下,一個婦女捧著一口米缸叫嚷著:「放在哪塊?」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來,學著說,「放在哪塊?」   端麗把咪咪扯過來,關上了窗:「別看了。江北人都凶得要命,千萬別招他們。聽見嗎?」   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麗自己卻沒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戶前,隔著玻璃往外看。車上的東西漸漸地卸完了,只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後,連這些東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車開走,留下兩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一群穿著一色改制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進忙出。端麗漸漸地認清剛才那捧米缸的大塊頭女人和瘦小的、只顧埋頭幹活不大說話的男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稱作「阿毛娘」。另一個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頂紗廠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於那一幫孩子,她沒能搞清誰是誰家的,她覺得他們彼此沒有什麼明顯的差別,都很邋遢和粗野。端麗心裏很亂,不知該如何同新鄰居相處才好。這些人的脾性,她不瞭解,因為從來不曾與他們打過交道。隔壁弄堂裏有幾家不怎麼樣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過來搗蛋,對著端麗他們的背脊叫「阿飛!」甚至扔石頭。「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些孩子又都跑來把小花園圍牆上插的碎玻璃統統砸光。然後騎坐在上面,呼口號,罵人,朝玻璃窗扔磚頭,每日必來,十分盡職。樓下房間封掉後,才太平了下來。這些是端麗對這些人家唯一的經驗。她擔心得很,平添了一層煩惱。轉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樓,要是再搬進這麼兩家,便可聯合成戰鬥隊,每日都可開鬥爭會了。正發愁,多多回來了:   「媽媽,樓下搬來兩家人家,才好玩呢!他們把地板拖乾淨,進門就脫鞋。」   「這有什麼好玩?」端麗心緒煩亂地說。   「他們真的赤腳在地上走?」咪咪極有興趣,追著姐姐問。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媽媽,我下去一歇歇。」咪咪來不及地要走。   「不許去!」端麗氣洶洶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腳步,卻並不走回來,靠著牆站在門口。   「媽媽,你怕什麼?他們又不吃人。我上來時,一個大塊頭女人還朝我笑呢!」多多說。   「你不懂!來抄家,來鬥你爺爺的,當初豈止是對你爺爺笑。」端麗歎了一口氣,「咱們家如今是誰都能欺負的了。」   多多不說話了,坐在桌子前,從語錄包裏掏出一本紅封面的小書,咕嚕咕嚕背著,這是他們的功課。   端麗站起身,看看攤了一床的東西,強打起精神,收拾著。   「多多!」端麗叫。   「做啥啦?」   「多多,你來一下,媽媽有事對你講。」   「人家在背老三篇呢!明天學校裏要抽查。」多多噘著嘴過來了。   「多多,你幫媽媽去寄售商店走一趟,拿著這些東西,給。」   「去幹嗎?」   「這,這都是沒用的東西,放在家裏也占地方,賣掉算了!」端麗連對孩子都羞于承認目前的貧困。在她看來,貧困如同罪惡一般見不得人。   「讓我去賣東西?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媽媽去不好,要讓人看到,會以為咱們家還有什麼東西,又要來抄家了。」   多多不響了,她對抄家十分懼怕。可是讓她去賣東西,她是無論如何不幹的。停了一會她又說:「那就不要賣好了。」   「你這個小囡怎麼這樣不聽話!」端麗火了,「大人叫你做點事情,真吃力。」   多多嘴一撇,眼淚掉下來了:「你讓我幹別的事情好了。」   端麗心軟了,不得不說了實話:「多多,媽媽沒有錢用了,真的。後天要收水電費,媽媽沒錢了。好孩子,幫幫媽媽的忙。」她臉漲紅了,覺得自己也要哭了。   「要是人家……看見我了,怎麼辦呢?」多多抽泣著問。   「你是小孩子,不顯眼。」端麗重又把包裹和戶口簿塞在她懷裏,「咪咪,陪姐姐一起去。」   「好的!」咪咪一直靠在門口牆壁上,這會兒聽見允許她下樓,精神來了。她過來牽著姐姐的手,來不及地拉她走,多多一邊走一邊擦眼淚。   端麗松了一口氣,其實她和多多同樣地不願去幹這事,甚至比多多還害羞。她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呢?   隔壁傳來了婆婆的說話聲,很響。老太太一定又在生氣了,否則她絕不會忘形到這個程度,在這時候大聲地說話,讓樓下的新房客聽見豈不又惹麻煩?端麗決定走過去勸解一下。   「姆媽,你怎麼生氣了?」端麗說。文影在給母親泡茶,文光半躺在角落裏的折疊床上。   「端麗,你聽聽!這個冤家自說自話在學校裏報名參加什麼戰鬥隊,到黑龍江去開荒種地。黑龍江是啥地方,你曉得吧!六月裏落大雪,鼻頭耳朵都要凍掉。」   文光一聲不吭,根本不打算解釋什麼,仰天躺著,對著天花板發愣。   「姆媽,你消消氣!」端麗接過文影手裏的茶杯遞給婆婆,一邊扶她在高背籐椅上坐下,「也許人家一定要他報名,他也是不得已。」   「不,是他自覺自願的。」文影說,她和二哥同校,「甫志高」又是和文光同級,看來消息可靠。   「報名也不要緊。」端麗寬婆婆的心,「現在都興這樣,動員大家統統報名,但批准起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   「我們這種成分,不自願還要來拉呢!」   「也不一定。說不定就因為我們成分不好,人家不批准呢!雖是去黑龍江,也是戰鬥隊,政治上的要求一定很嚴。」   「去黑龍江還要什麼條件?」婆婆困惑了,「五八年,一號裏小老虎爸爸當了右派,不是把一家門都發配黑龍江了嗎?」   「此一時,彼一時,變化大了。」   婆婆喝了一口茶,臉色好一點了。這會兒,她倒是有點慶倖自己有個極壞的成分。   「端麗,樓下搬進兩家江北人,你知道嗎?不曉得人怎麼樣。」   「我們橫豎不和他們搭界。」端麗安慰道。   「江北人,也許是厚道的。」文影抱著幻想,「阿寶阿姨不就是江北人嗎?」   「她吃我們的飯,狠得起來嗎?」婆婆不以為然,直搖頭。   「爹爹!」文影叫了一聲,趕緊去拿拖鞋,端洗臉水。老頭子幹了一天的雜務工,一身灰,一臉陰雲地回來了。   端麗站起身,問候道:「爹爹回來了?」   「回來了。」他敷衍著。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往日裏談笑風生,很有氣派。文耀的風度就是承他而來,只是一點沒將他的精明能幹學來。老頭子穿了一身灰拓拓的人民裝,比旁人更顯得邋遢,也許他生來是為了穿好衣服的。   「爹爹好好休息吧,我走了。」端麗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門。文影卻前腳跟後腳地出來了。   「六六屆的畢業分配方案下來了。」文影輕輕地說。   「還好嗎?」   「有百分之四十的比例留上海,照顧家庭經濟困難、長子、成分好的;第二等是上海郊區農場,然後有蘇北大豐農場,最差的是插隊落戶,有安徽、江西,真的就是扛鐵鎝種田。」   「文光即使不報名,也難留住。」端麗沈重地說。   「就是呀!不曉得我們六八屆的方案如何。」   「別想那麼遠。凡事恐怕都有定數,愁也沒用,躲也是躲不掉的。」   「天曉得我是個什麼命,真想找人去算算。」文影憂鬱地說。   「媽媽!」多多回來了,「我們……」   「噢,回來了!」端麗打斷了多多,「要燒晚飯了。文影,別發愁,趁現在年輕的好時候,和『甫志高』多玩玩。」   文影撲哧一聲笑了。   端麗把兩個孩子推進了屋,關上房門,輕聲說:「不能讓阿奶他們知道我們在賣東西,阿奶阿爺要生氣的。」   孩子聽話地點點頭。其實端麗並不是怕婆婆生氣,而是……怎麼說呢?總之是僧多粥少。想想過去,公公婆婆也並不那麼顧這裏。那年,端麗想買一套水曲柳家具,婆婆說沒錢,等明年吧。可不久卻給文影買了一架鋼琴。想到這裏,端麗坦然了。   「賣多少錢了?」   「一共一百零五塊錢。」多多把錢和單據交給媽媽。   「一百零五塊?」端麗一愣,光她那兩條毛嗶嘰褲子,當時就花了七十多元。   「可不是,這麼多。開始我都不信。」多多興奮得很,「那營業員說,如果寄賣,就是放在他們那裏賣出以後再付錢,還可以賣得更貴。我想一百塊已經很多了,再說你不是講後天就要付水電費嗎?」   「對的,對的。不過照理還可以再賣多點錢的。」   「那你自己去賣好了。」   端麗不再響了,心裏卻思量,下次確實要自己去辦,人家有點欺負小孩子。   「媽媽,樓下新搬進的人家,真的赤腳在地上玩。」咪咪說。   「哦。」   「那個大塊阿姨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房子。他們以前住在哪里?是怎麼樣的房子呢?」咪咪很納悶。   「住在棚戶區,草棚棚房子。」   「作孽。」咪咪老气橫秋地說。   吃過晚飯,端麗下樓去倒垃圾。對著樓梯的那間房間大敞著門。果然,那大塊女人坐在地板上做針線,四五個孩子在地板上滾成一團,嬉笑著,快活得很。門口放著一溜鞋子。屋裏空蕩蕩的,沒什麼家具。當她倒掉垃圾回來的時候,發現那大塊女人正打量她,睜著一雙很大的、有點突出的眼睛。端麗低下頭,趕緊上樓了。   晚上,夜深人靜了,端麗把今天的收入告訴了文耀。文耀本已沈沈欲睡,一聽驟然間有了一百多元,立刻清醒過來。   「一百零幾?」   「一百零五塊。」   「給姆媽五十塊吧。」   端麗不作聲。   「明天買只雞,買只母雞,燉湯。」   端麗不作聲。   「再買兩斤廣柑,長遠沒有吃水果了。」   端麗仍不作聲。   「買點火腿擺在家裏。」   端麗「撲哧」一聲笑了:「你怕我不曉得花錢?要教我花。」   「有了錢,吃掉最合算。吃在肚子裏,誰也看不見。像爹爹,辛辛苦苦置份家業,到頭來成了資產階級。吃掉乾淨。」   「你指望一百塊錢能置家業?」   「我是打比方的。」   「來來十歲生日,在國際飯店請客,一桌就是一百元。」   「不錯。」   「不當家不知道,現在我可知道錢是最不經用的。」   「不錯。」   「我想來想去,這一百塊錢不能全吃掉,要留點備用。萬一孩子病了,或者出了什麼要緊事,到時候就不會發愁了。」   「不錯。」   「後天要付水電,大後天要來抄煤氣,離你發工資有十來天,菜金還沒著落,這前後算算起碼需要三十塊錢,才能挨到發工資。發了工資又怎麼?還是不睹,所以還要留三十塊補貼下月。」   「這麼算下來,不能給姆媽了?」   「你看著辦吧!」停了一會,端麗又緩和了口氣說,「姆媽那裏也有不少穿不著用不著的東西,說不定她也會想到走這步棋。咱們往那裏送,他們也不好意思白收,還得再送還過來。這樣客氣來客氣去反成了彼此的負擔。」   「唉!」文耀歎了一口氣。到了如今,他只會歎氣。端麗發現自己的丈夫是這麼無能。過去,她很依賴他。任何要求,任何困難,到了他跟前,都會圓滿地得到解決。其實,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親那些怎麼也用不完的錢。沒了錢,他便成了草包一個,反過來倒要依賴端麗了。他翻了一個身,緊緊地抱住了端麗。   唉,輪到端麗歎氣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有個工作,哪怕是教書。嫁過來的第二年,附近的民辦小學缺少師資,上門來請她去代課。她一口回絕了。她怎麼能去教書?而且是當一群小娃娃的老師。儘管,正是由那麼多老師的辛苦,才使她完成了高等教育,為她的嫁妝鍍了金,然而,在她看來,教書卻是卑下的職業。她不去。她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去幹那個?   如今,吃也愁,穿也愁。她想到,要是當初去代課,也許早已轉了正,每月也有五六十元工資了。哦,五六十元。她不由激動起來,甚至忘了以往五六十元,甚至更多的錢在她手裏,南京路上走一遭就可以花個精光。時過境遷,人民幣都增值了。   樓梯上又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篤、篤、篤!老二回來了。他究竟在想什麼?究竟為什麼要報名去黑龍江?他好像竭力要離開這個家,這個家怎麼對他不起了?給他吃,給他穿。他說一聲想學畫,立刻請來一位家庭教師。學學不高興了,說會一門外語有好處,又請了一位外語教師,結果什麼也沒學出來,倒反把功課拉下了許多,連中學都沒考上,再讀了一年畢業班。這一年,家裏請了兩位家庭教師,補語文,補算術。老師比他更急,拿了人家的錢總要出成果,不為人家子弟負責,也得為自家的錢負責。文光倒像沒事人一樣,疲疲遝遝,篤篤定定,還常常逃課。家裏怕他用壞了腦子,像侍奉月子似的,牛奶、雞蛋、桂圓,也成了每日裏的功課。第二年算考上了,逢到考高中,又如此這般地折騰了一番。還爭氣,也考上了。眼看著要考大學了,不知別人怎麼認為,端麗是為他捏了一把汗。這當兒搞「文化大革命」,廢除高考制,簡直是救了他,只可惜也並沒給他另一條路走。 端麗想起阿寶阿姨的一句話,她說:「你們家的人不是長的,是用金子鑄的。」    是的,是用金子鑄的。倒是貴重,卻沒有生命力。 三 端丽夹在买鱼的队伍中,紧紧挨着前边那个男人宽阔的背。她居然有勇气来买鱼了。大人孩子都想鱼吃,鱼又是较便宜的荤菜,她豁出去了,半夜三点就跑了来,她不信这样的诚意还感动不了上帝。前边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地把她往后挤,离柜台越来越远了。还好,卖鱼的营业员出来写号头了,这是防止插队的有效办法。那人走到队伍跟前,先摊开胳膊,把队伍推了一遍,将凸出来的人全推进队伍,使之整齐了,也更挤得难忍了。然后从耳朵上取下半支粉笔,开始写号。直接就写在人们的胳膊上,一边写,一边大声地吆喝: “三号,四号……” 端丽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屈辱感。衣服上写了个号码,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 “二十号,二十一号……” 眼看号到她了,她决定和那人商量一下。 “同志,请你写在这里好吗?”她揭起夹袄前襟的一角。 “当心蹭掉!二十七,”那人很好说话,嘱咐了一声,继续往后号,“二十八,二十九……” 端丽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等开秤。 “五十九,六十!好了,好了,走吧,买不到了,后面买不到了,别白排了!”那人叫嚷。 这说明,号上的人就都能买到鱼。端丽换了换脚,心里很踏实,很高兴,没料到,吃条鱼还这么难。她想起过去对阿宝阿姨的种种责难,有些歉疚。 “一人两斤! 一人两斤!”柜台上宣布。开秤了,队伍慢慢地往前移动,虽说挪动很慢,但毕竟是在往前动了。终于,她到了跟前,围着沾满鱼鳞的大围裙的女人,刷刷地抓起几条鱼,往秤上一摊,叫道: “两斤一两,七角八分!” 端丽赶紧把篮子送过去,那女人正要往篮里倒鱼,忽然停住了:“你的号码呢?” 端丽提起夹袄衣角:“喏,在这里。” “啥地方有?” 那女人怀疑地盯着她,“人家都是起三更来排队,插队不作兴的。” “我有号!” 端丽把夹袄前襟又往前扯扯,这下子连自己都呆住了。夹袄的羽纱里子上,只有几点白粉笔灰,什么号码也没有。羽纱本来就很滑,写不上字,再加上人挤人,在毛线衣上蹭来蹭去,果真擦掉了。 “出去!出去!”后面有人叫嚷,还有人过来推她,拉她。 端丽绝望地扒住滑腻腻的柜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马上要哭了。 “她排在这块的!”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苏北口音,“我证明,她排在这块的。” 大家都循着那声音回过头去,端丽看见,说话的正是楼下那个阿毛娘,她排在端丽后边十几个人远的地方。这时,探出身子对着大家说话: “她把号头写在褂子里面,大家可以查查看,她前头那人是几号,后头那人又是几号,查得出的!” 前面的是二十六,后面的是二十八,她正是二十七。而且,大家也确实想起这个年轻女人一直老老实实地站着,连窝都没挪。掌秤的女人把鱼倒给她,一边教训道:“以后晓得了?别把号头写在衣服里面,要什么好看?要好看就不要吃鱼。” 端丽提着篮子,仓皇地挤出队伍,连头都不敢回。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不管怎么,鱼,总归买到了。当她又买了点雪里蕻、土豆,转身走出菜场时,遇见了阿毛娘和另一个妇女,这给弄堂里好几家买菜,大家都叫她金花阿姨。端丽也有点面熟,她认为应该向阿毛娘表示一点谢意。 “刚才,多亏你了。” “实事求是嘛!”她爽快地说。 旁边的金花阿姨插嘴道:“你自己出来买菜啊?不容易啊!” 端丽觉得她的话里有些讥诮的味道,没搭腔,阿毛娘却搭了上来。 “买菜还不容易?没得钱不买菜才是不容易哩!” 金花阿姨对端丽的篮子瞧瞧说:“这么点菜,够吃吧?”其实她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端丽家那两扇老是关闭着的门,对弄堂里的一般居民,都是个谜。 端丽为被人看出了窘迫,很难堪,脸红了,将菜篮换了只胳膊。 “有鱼吃还不好?皇帝也不过是吃鱼吃肉。” 阿毛娘说。 “你不晓得,他们过去享的是什么福。” “不就是资产阶级那一套!” 阿毛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端丽听不下去了,加快脚步。谁知她们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现在靠不了老头子了,苦罗!” “苦什么?自己工作就是了。” 阿毛娘把一切都看得简单,这是一种幸福。 端丽把脚步放慢了,轻声说: “要有工作就好了。” 金花阿姨说:“我看你这样的情况,最适合给人家看个小孩。不要出门,在家里就把钞票赚了。” “怎么个看法?” 端丽心动了。 “早上送到你家,晚上领回去,给他吃两顿。” “哦。” 端丽心里活动开了。家用实在紧张,每月都须贴补进三十四元,那一百零五元早已用完,变卖东西已成为公开的事情。婆婆屋里也卖了好几包衣服。前些日子,“甫志高”借了部黄鱼车,帮忙拉一张红木八仙桌去寄售,端丽也让他把一张三面镜梳妆台拉走了。苦日子过过,孩子们懂了不少事。多多不再为跑寄售商店掉眼泪了,放学以后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一起到寄售商店逛逛,看寄卖的东西卖出了没有,如已卖出,她就极高兴地回来报告。端丽便松松手买些水果、熟食、点心,最多不过三天,就能收到邮局寄来的领款通知单。然而,坐吃山空,靠卖东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找个孩子带带,不会耽搁家务,又有收入。咪咪在家很寂寞,也可帮着照看,倒是个两全的好办法。走了一段,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金花阿姨,你,是不是帮我留心一下,有没有这样的人家,我反正没事,也便当……” 话没说完,金花阿姨就领会了:“好的,好的,包在我身上。” 端丽出了一口长气。 金花阿姨晚上就给回音了。她很卖力,很热心。端丽家虽已败落到这程度,她依然很有兴趣来打打交道。请她进屋坐,她不肯,只肯站在楼梯口,却不时伸长脖子往房间里瞅。 她给找的是个一岁半的男孩子,名叫庆庆。父母双职工,三十八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不舍得送托儿所。知道了端丽的情况,虽顾虑她家成分不好,怕会招惹麻烦,但也觉得这种人家生活习惯好,讲卫生,有规矩,孩子交过来可以放心。反复权衡,终于同意了。工资一月三十元,包括两顿饭一顿点心。另外,他们自己订半磅牛奶,每天就让送奶工人直接送这边来。 第二天一早,上学的,上班的都还围着桌子吃早饭,庆庆就被送来了。这是一个不认生的孩子,很白很胖,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端丽抱着他,他挣扎着要下来,站在地板上。文耀、多多、来来、咪咪,站得远远地看着他,神情都很严肃,好象在看一个小怪物。端丽也觉得有点紧张,她从来没接触过别人的孩子。连自己的三个,也都是请奶妈带的。她虽有奶,却不喂,因为喂奶是很容易损害体形得。面对着大家的审视,庆庆并不畏惧,他也在审视着他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之间,他蹲下来,只听哗哗一阵水声,撒尿了。 “龌龊煞了。” 多多叫道,“要死了!” 文耀皱了皱眉头。 “他怎么在地板上小便?” 来来问。 端丽也不知道,沉默着。 这时候,庆庆“哇”地一声哭了。他感觉到了大家的指责和不满。 咪咪走过去,拉起了他:“你们不要讲他了,他还小呢!” 咪咪是唯一欢迎他的人,她实在太寂寞了。她最小,没有弟弟妹妹,常常对端丽要求道:“妈妈,再给我生个小弟弟,妹妹也行,好吗?”如不是“文化大革命”,端丽是还要生的,总还应该有个儿子吧。她的职责就是养儿育女。而到了眼下,就这三个,还愁养不活。 咪咪把啼哭不止的庆庆搀到浴室,指着抽水马桶:“尿尿在这里。”然后一扳抽水的扳头,哗哗哗地冲下一股水,庆庆不哭了。端丽松了一口气,赶紧去拿拖把拖地板,拖干净就煮牛奶。沸腾的牛奶是这么迅速地溢出钢精锅,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儿把手指头烫坏了。 喂庆庆吃东西是一桩顶顶伤脑筋的事情,他拒绝进食,不时地用胖而有力的手指推开勺子或玻璃杯。端丽连哄带灌,总算喝下半杯牛奶,不料他喉咙口咕噜了一声,“哗”地一下,又全部吐了出来,前功尽弃,奶腥味搅得端丽也想吐。中午吃饭,一口饭含在嘴里可含上半天,饭不是糖,含含就溶化了。须用尽力气动员他嚼,用舌头搅拌,最后劳驾喉咙往下咽。端丽说尽了好话,简直要求他了: “好,乖,咽下去。真乖,咽了吧,咽了,咽了,乖!” 庆庆包着一嘴的饭,只顾摆弄前面的积木,毫不理会端丽的奉承。端丽绝望极了,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绝食,她不知道自己那三位小时候比要难伺候一百倍。 咪咪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看,忍不住要求道:“妈妈,让我试试看好吗?” “这又不是喂洋囡囡吃饭,有什么好试的!” 端丽烦躁地拒绝帮助。 咪咪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指头,在庆庆紧锁着的嘴巴上轻轻敲了三下:“笃笃笃,开开门,我要进来了。” 庆庆眨眨大眼睛,喉咙口“咕咚”一声,咧开嘴笑了。里面空空荡荡,端丽赶紧将一勺饭趁机送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小白兔在家吗?” 咪咪换了个花样。 门开了。 “飞机大炮轰轰轰!” 门开了。 “汽车开进来了!” 门开了。 半碗饭下肚,却又听到“咕噜噜”的响,象是呕吐的先声。 “阿弥陀佛!” 端丽念佛了。 咪咪忽然拿起一只锅盖,用一只骨筷乒乒乓乓敲起来,敲得他不知所以,惊慌失措,晕头转向,继而又兴奋起来,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饭,终于没吐。端丽却再不敢喂他了,就此打住。以后,端丽便把咪咪的先进方法全照搬过来:将庆庆的嘴想象成一扇门,用出其不意的响声压倒进食。于是,喂饭就成了一桩十分热闹的把戏。 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除了这个毛病,还有个极好的习惯,他上下午都各有一次相当长时间的睡眠。当他睡去的时候,端丽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静,她甚至在这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感觉到了幸福。 这天,当她正尽情享受那难得的幸福时,文影却惊慌地跑来了: “嫂嫂,二哥去黑龙江批准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走。姆妈在哭,爹爹在骂,你快去劝劝吧!” 端丽也很吃惊,赶紧跟着文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咪咪: “看好小弟弟,别让他摔下来啊!” 隔壁房间里天翻地覆的乱。床上放了一堆草绿色的东西,是大棉帽、大棉裤、大棉袄,文光在打铺盖卷。婆婆哭得直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公公病假在家,坐在唯一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脸板得铁青,对着婆婆发脾气: “他不是去死,这么哭法子做啥?” “不是死,是充军!”婆婆说:“冤家,你是自讨苦吃,总有一天要后悔,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让他去!我看他是忒无聊了。” 公公说罢,站起身走了出去。 “你到啥地方去?” 婆婆对着他叫,“让人家看见了又要说你装病!” “我上班去!”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端丽看看床上的棉帽棉裤,知道这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了。想了一想,她弯下腰扶住婆婆: “姆妈,你不要太伤心,你听我讲:弟弟这次被批准,说不定是好事体。说明领导上对他另眼看待,会有前途的。” 婆婆的哭声低了。 “你看,这军装军裤,等于参军。军垦农场嘛……” “不是军垦,是国营。” 文光冷冷地纠正她。 “国营也好,是国家办的,总是一样的。” 婆婆擦了擦眼泪:“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喊也喊不应了。好好的一份人家,一下子拆成天南地北的。” “这些就不要去想了,文光是有出息的,出去或许能干一份事业。” “我不要他干什么事业,只要人保保牢就行了。” 婆婆说着又潸然泪下,文影跟着哭了。端丽一阵心酸,不觉也掉下泪来。 相对着哭了一阵,端丽冷静下来,心想:难过归难过。走,总是走定了。一个星期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很多具体的事都要一点点办起来才好。婆婆年高,又伤心,办不了什么事;文影年轻,从没经过什么,也不能指望。看来,要靠自己了。这么想着,她把眼泪擦了擦,对文光说: “你先把铺盖松开,被里、床单都要拆洗一下才行。文影,帮二哥洗一洗。” 文影跑过来把被子抱走了。 “文光,你列张单子,看需要带什么东西。” 文光愣了半天神,只在纸上写下“被子”两个字,便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似乎一条被子可以闯天下。端丽叹了一口气,接过笔,帮他列了下去:脸盆、箱子、帐子……这两兄弟怎么都这样没有用?! 列好单子,端丽又划分一下,哪些家里是现成的,哪些则需要去买。毛估估,起码要两百块钱才能把他送上“革命征途”。 “学校里给没给补助?”她问。 “没有,说凭通知能买到帐子、线毯什么的。” 文光回答。 婆婆说:“要么赶快到寄售店去,将那只寄售的八仙桌折价卖了,不管多少,总是现钱。” “姆妈,先别忙。我想可以到爹爹单位去申请一下,去黑龙江是革命行动,理应支持。他们给,很好;不给也没什么。再作别的打算不迟。” “端丽啊,这事只能拜托你了。” “你别发愁,姆妈。我去。” 端丽这么回答,心里却也有些发怵。 趁着庆庆睡觉,端丽跑了一个下午,去了公公的单位,又去了文光的学校。两边都还通情达理,单位补助了五十元,学校补助了二十。本来没有什么大指望,得了这些钱如同发了横财一般高兴。端丽将自家卖梳妆台的钱拿了出来,她明白了,这年头想要存钱是不可能的,她打消了这念头,倒也舍得往外拿了。人穷反倒慷慨了,七凑八凑总算有了两百多块钱。星期天,庆庆不送来,端丽陪着小叔子上街买东西。商店里人很多,不少商品上面贴着字条“凭上山下乡通知购买”。不少人都是在买出远门的东西。文光在拥挤的人群面前很怯懦,不敢挤,挤了几下就退了下去,永远接近不了柜台。端丽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怜悯,这样个娇生惯养、金子铸成的人,出门在外,如何能不受欺负。他为什么要报名呢?忍不住对他说: “文光,我看你是多心了。当初你划清界限有你的原委和苦衷,家里并没记恨,何苦赌气?” “我不是赌气,嫂嫂。” “那又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许爹爹倒说对了,是忒无聊!” “这么样解闷,不是开玩笑吗?” 端丽吃了一惊。 “不,嫂嫂,你不懂。” 端丽不响了。 走了一段,文光轻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常常感到无聊呢!我不晓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真的,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 “不,这是维持生存的必要的手段,我问的是目的。” “天晓得。” 端丽说。 “生活没有意义,好象我这个人没什么用处似的。” “当初你和家里划清界限也是因为无聊?”端丽觉得他这样的想法很古怪,暗暗好笑。 “或许吧!” “为什么又要回来呢?不在那里坚持着?” 端丽不无讥讽地说。 文光神色黯淡了:“他们太野蛮了。我受不了,实在吃不消。” 端丽又开始可怜他了,不再说话,心里却仍然为他感到没事可做而奇怪。不觉自语道:“我可真想无聊几日,我实在累坏了,真担心会一下子垮下来。” 一个星期,确实一眨眼就掠过了。文光要走了,婆婆哭得昏天黑地,端丽一定不让她去火车站送。让多多请半天假在家看庆庆,自己和文影去火车站送行。 文光胆怯地靠在车窗口,一会儿便被从窗口挤开了。端丽愣愣地看着,不知他哪一天又会吃不消,想着回家。然而这一去几千里路程,回来就不易了。端丽的眼泪滴了下来,文影早已哭成泪人儿了。火车启动时,文光眼圈儿红红的,别转头去,不再转过脸来。火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在极远极朦胧的地方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端丽挽着红肿着眼睛的文影默默地走出站台,上了41路汽车后,文影出了一口长气,轻声说:“二哥走了,我也许就可以留上海。” “怎么?” “政策是‘两丁抽一’。” 文影解释,又悄声说,“我那个同学分在上海工矿了,他是独子,特殊照顾。” “哦—”端丽明白了,“你喜欢他吗?” 文影脸红了,却没回避,“他已经向我表示过好几次了。” “这人还好吗?” “他能力很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挺有依靠的。” “这就好!”,端丽简直羡慕起小姑了,要是她的丈夫能力强一点,可以减少她很多疲劳了。 “嫂嫂,你觉得他怎么样?” 文影征求意见。 “只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听他们都叫他‘甫志高’。” 文影打了嫂嫂一下。 “我看过那电影,甫志高并不难看,挺斯文。” 文影又打了嫂嫂一下:“难听死了。” 端丽微笑着端详小姑,发现她长大成人了。宽阔而白净的前额,给人明朗的感觉。鼻子很秀气,嘴角的线条很可爱,眼睛虽已哭肿,但却流露出一种少女才有的热望,显得极有光彩而动人。端丽不觉感动了,但愿她能幸福。有一桩如意的婚姻,也可补偿其它的不足了。 回到家,已经六点钟。多多抱着庆庆正跳脚,说同学刚来通知她,今天晚上,要下达最新最高指示,七点钟就要到学校等着举行庆祝游行。可妈妈还不回来烧饭,庆庆家里也不来接人。她把庆庆塞到妈妈怀里,背着语录包就走。端丽叫: “才六点,吃了饭再走。” “不高兴,晚了!” 多多带着哭音嚷,还是跑掉了。她是最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夜里九点多钟,多多才回来,端丽端出晚饭让她吃,一边问: “什么指示?” 多多狼吞虎咽着,含混不清地回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四 早上,端丽买菜回来,照例弯下腰拿牛奶,送奶的把牛奶都放在门口地上。可是地上却只有一摊碎玻璃,一滩乳白色的水迹。一定是那些野孩子干的,他们常常来和张家捣蛋。在楼下大声喊:“张文耀,敲图章!”让人白跑一趟。或者学着红卫兵吆喝着打门,让人虚惊一场。甚至,在夜里将石头砖瓦扔进二楼窗口。大家都已经很习惯,认为这是生活中正常的插曲。然而今天的玩笑,有点过分了,这牛奶是庆庆的,要赔偿!一瓶牛奶一角七分,再加上瓶子两毛。咪咪一直想要的一盒彩色蜡笔,可以买两盒……端丽看着碎玻璃,发起呆来。 后门开了,阿毛娘提着煤球炉出来生炉子。他们搬来这里是强占私房,房管处开不出房票,没房票煤气公司就不给装煤气。所以他们家一直在烧煤球,每天生炉子,搞得弄堂里烟雾弥漫,昏天黑地,人家都不敢开窗,往外晾衣服。 “怎么了?” 阿毛娘问。 “牛奶瓶被小孩子砸掉了。” 端丽醒过来,弯下腰收拾玻璃碎片。 “哪家小伢子这么捣蛋?找他去,要他赔!” 端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哪家?那你骂,对着弄堂骂,骂他十八代灰孙子!” 端丽又摇摇头。 “你不会骂,还是不敢骂?怕什么!你公公是你公公,你是你,共产党的政策重在表现,不能把你们当一路人看。”她开导端丽。 端丽不响,笑笑。 “做人不可太软,要凶!” 阿毛娘传授着她的人生哲学。 端丽抬起头看看她,心里倒是一动,似乎领悟了什么。 “就象上班挤汽车,越是让越是上不去,得横性命挤。” 端丽点点头。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来了,多多在打扫房间。她现在已经将一部分家务接了过去。干得不坏,就是有个毛病,牢骚大得吓人。有时,端丽实在受不了,就说:“我宁可你不干,也不要听你发脾气。”“那我就不干!”她气得气都短了。可等到第二天,就看不下去又动手做了。牢骚还是依旧。端丽见多不怪,随她去讲,好在她确能帮自己分去一点负担了。 “妈妈,买油条了吗?” 来来问。 “买了,买了。” 端丽把油条从篮子里拿出来。 “妈妈,我不吃油条!” 多多说,“你把四分钱给我。” “买都买了,没有钱给你。” “不,给我嘛!油条我不吃,给我四分,公平合理。” 多多固执地说。 “妈妈,庆庆要吃牛奶了。” 咪咪搀着庆庆过来。 端丽猛地想起了牛奶,不由抬起手拍了拍脑袋:“牛奶被小赤佬敲碎了。咪咪,你快吃早饭,此过了到食品店门口排队买一瓶,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零售牛奶十分紧张,每天只卖很少的几瓶,必须在九点半开门之前就等着。咪咪排队买东西是好样儿的,不急躁,不擅离岗位,乖乖地站着,无论排多久都没有怨言。而且这孩子很仔细,小小年纪出去买东西,大至交付五六元钱的水电,小至两分钱一盒的火柴,从没错过帐,丢过钱。她比哥哥姐姐都更知道生活的艰辛,谁让她生不逢时,刚懂事就遇乱世。 这会儿去排队,起码九点半才能买回牛奶。庆庆九点就该睡上午觉了。好歹得给他吃点东西,吃什么呢?端丽低头看看小家伙,他正半张着嘴愣愣地瞅着吃泡饭。咪咪把油条放在一边,光吃酱瓜,津津有味,很是馋人。端丽灵机一动:“你给他吃一口泡饭看看。” 庆庆居然吃了,而且咽了。端丽赶紧端了小半碗泡饭,把油条撕碎,然后坐下来喂他。 “端丽”,文耀叫她,“妹妹学校来通知,晚上要召开家长会。姆妈耳朵不好,叫我去。我想恐怕是要动员上山下乡的事。我不大会应付这些事,你去吧,啊!” “你怎么这样没用场?” 端丽艾怨地说。 “现在又不比爹爹那时候,人要能干才能生存。托共产党福,一人一份工资,省心省力,没有肉吃,也有饭吃。” “我看是爹爹的钞票害了你,什么都不会干。” “我是有爹爹的钞票,没钞票的人我看也不见得有能耐,不过比我多几句牢骚。” “你的嘴倒能说。” 端丽说不过他。这时方记起他在学校里是个辩才。 “好,不说了。晚上,你去开会啊?” 文耀把碗一推,温存地抚摸了一下端丽的头发,走了。咪咪吃完了泡饭,手里拿着没舍得下饭的油条,一点一点咬着跑去排队了。来来还没吃完,悄悄地对多多拒绝的那根油条进行蚕食。多多站在自己的小床跟前,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端丽好奇地望望她,见她在往一个泥罐子里丢钱。 “多多,你在存钱?” “嗯,我同学送我一个扑满,钱放进去就拿不出来了,最后存满就把它砸碎。” “你存钱干嘛?” “我要买一双松紧鞋。” 多多说。目前,女孩子中间很流行男孩子穿的松紧鞋。 端丽发现女儿长大了,胸脯开始丰满,衣服绷在身上,显小了。姑娘大了,就知道要好看,知道打扮。端丽感到对不起女儿,心想着应该给她做几件衣服。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有多少衣服哪! 多多把扑满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底下,以免被庆庆顽皮碰碎:“这样才能存住钱呢!” 这给了端丽一些启示。当然,她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管制自己,用不着拿个扑满来强行节约。她找了个旧日用过的珠花小手提包,决定将一些可用却没用去的钱放在这里,虽是极少的几个钱,可总是在积起来。炒菜时,味精没了,她刚要张嘴喊咪咪去买一袋,转念一想:这完全可以省下,鲜与不鲜之间,本没有一道绝对的界线。她把省下的六毛二分钱丢进了钱包。上街买牙膏,她毅然摒弃了从小用惯的美加净,而买了上海牙膏,又省下两毛八分。她尝到了节约的乐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心心念念想着如何装填钱包。以至文耀也讽刺她是“葛朗台”。 趁庆庆睡觉,她打开箱子,想找几件旧衣服给多多改两件衬衫。家里本来有着成堆成堆的各色料子。买,是她往昔生活里的一大乐事。走在街上,逢到绸布店必定进去,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她总要买几段。有时因为花样别致,有时因为料子质地优良,有时因为自己喜欢,有时仅仅因为想买。不少衣料买回来便忘在了一边,都被虫蛀了。抄家时把这些东西全翻出来,集中在院子里开“阶级教育展览会”,连她自己都吃惊怎么会积存了这么多东西。 端丽找出两件半新的旗袍,花色都很好看,一件是咖啡底色上奶黄碎花,一件是天青色的。她摆过去,摆过来,不明白该如何下剪刀裁。想了一会,她取出多多的一件衬衫,先用报纸儿照样放大一点,剪了几个衣片,然后把衣片放在拆开的旗袍上,尽力使衣片全部被容纳,再用划粉划下来,最后才用剪子。她慢慢地做着这一切,象小孩子做拼板游戏,颇有兴味。当她先用大针脚把衣片连上的时候,心中的高兴是无法形容的。她很佩服自己,多么聪明啊!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她尝到了创造的滋味。多多放学回来,她立即要多多试样。多多穿上以后,就再不肯脱了。兴奋地红着脸,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在她新衣服穿不完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当她长成大姑娘,真正爱美了,却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没什么可以修饰的,只能在两根短辫子上下工夫,一会系紫色的玻璃丝,一会系红色的玻璃丝,不同颜色玻璃丝能带来的微妙的变化,只有她自己才能觉察。端丽告诉她,衣服还没最后做完,需用细针细线缲起来方可穿着,多多恋恋不舍地脱下衣服,就嚷着要自己缲。端丽不愿意,这件劳作这么吸引她,也许因为这是头一件从她手里创造出来的成果吧!这一个下午,母女俩都很兴奋。一边密密地缝着,一边思忖着接下去,还要为和改做什么。 学校的家长会真是谈分配问题的。这届毕业生是插队落户一片红,百分之百的外地农村,简称“外农”。去向有黑龙江、云南、内蒙、贵州、安徽、江西。经济困难者,独生子女者,统统不予照顾,统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回家商议,大家决定屏住不走。婆婆说:“我已经把她养到十八岁,不信这会儿就少你一口饭了。” 端丽也表态:“没什么了不起,我大学毕业还不过做家庭妇女。”文影从头至尾一直在掉泪,搞得大家好心酸。端丽很可怜她,也许只有她知道文影伤心的更深一层原委:已经正式上班了,在闵行一家大工厂做工。想想自己当年,这正是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而文影这些姑娘,却在豆蔻年华承受这么多的忧愁。想到这里,她更下了决心,要帮助文影赖到底。方案定了,可落实起来却不那么简单。 先是班主任来动员,端丽几句话就把他呛出去了。她虽不大晓得外面的形势,但看他那破破烂烂的一身便知他目前的地位不高,人人都可欺得。接着里弄里打着锣鼓来宣传,野蛮小鬼趁机砸碎两扇玻璃窗。然后,学校里开学习班,端丽出席,让端丽在家带庆庆。名曰学习班,就是逼着表态,不表态不让回家,吃饭时给每人送来一碗开水一只面包。第一天端丽没吃,但第二天仍向她收钱,一气之下,索性吃了。这一关挺过来了,但学校和爹爹单位接上关系,将文影的生活费停发,爹爹因此挨了批斗。婆婆、文影成天啼哭不止;文耀只是连声叹气,一无所措。端丽和他说说,他反而不耐烦,说:“妹妹也是太娇气,我不信外地是地狱,那里不也有千千万万人在生活。”胸怀一下子广大了许多。最后,学校来了最后通牒,再不报名,就要强行将户口在总册上注销。并且,越往后去的地方越糟,只有内蒙、云南,甚至还有西藏。这些地方在只知道天井上方一块云的上海市民听来,就象是外国,想都不敢想的。实在无奈,文影决定去了江西。江西总比安徽远了些,可安徽吃杂粮,那是绝对受不了的。 家里倾其所有,为文影准备一份行装。她远不如文光好将就,什么都要带,什么都要买。马桶、木盆、火油炉、钢精锅、上海大头菜、香肠、罐头,仅牙膏就买了十条,卫生草纸带了一肥皂箱,如没有钱满足她的需要,她就哭,哭的人肠子都揉碎了。后来,只得又卖了几件东西,端丽把钱包里攒的钱也奉献出来,多多空前地懂事,将扑满递给妈妈,转过脸说:“你摔好了,松紧鞋我不买了,现在反正已经不兴了。” 端丽不忍心,收了起来,可是到最后,文影还要买十斤卷子面。端丽只好把扑满砸了,数数,已经有四元多钱,超过一双松紧鞋的价值了。她留了一点钱,准备去买一块直贡呢鞋面,自己学着做一双。她深感这家的子女都是无用且自私。楼下阿毛娘的大儿子也去安徽插队,运行李那天她看见,只有一只板箱一个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捆就驮走了。 给文影送行的场面极其凄楚。因是上山下乡的高峰季节,北站压力太大,所以是在彭浦货车站发车的。没有月台,送行的人站在很低的碎石路基上,伸长了胳膊也摸不到车上人的手,给人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文影从未离开过上海,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上海,尽管她的父辈是出生在浙江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十八岁才来上海学生意的。而说到了底,上海究竟又才有多少年的历史?但她只属于上海,上海也应属于她。尽管没去过外地,却听来了外地很多的坏话。包括端丽,也是对上海以外的一切地方既惧怕又憎恶。然而看到文影那种几不欲生的失态样子,端丽伤心之余又有些奇怪:外地究竟有那么可怕吗?究竟是谁也没去过那里呀!她有点觉着好笑,附带着把自己也嘲笑了。 公公也去送了,他以为文影走有他的责任。如果他当年不做老板,只老老实实当一生伙计,文影就可以屏到底了。火车开了,“甫志高”先走了,他还要上夜班。端丽陪着步履蹒跚的公公慢慢走出站台。默默走了一段,怆然说道: “都怪我作了孽,带累了你们。” “爹爹,你不要说这个话,我们都享过你很多福。” 公公不响。 “爹爹,你别忒担心了。文影很娇,没出过门,想得很骇人。也许真到了那里也不过如此。” “文影是很娇,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不中用啊!” 公公说。 端丽以为自己说话造次,公公生气了,不敢再作声。公公却又道: “端丽,我看你这两年倒有些锻炼出来了。我这几个孩子不知怎么,一个也不象我。许是我的钱害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钞票。解放前,我有个工商界的老朋友,把钱都拿到浙江家乡去建设,铺路造桥,开学堂,造工厂,加上被乡下人敲竹杠,一百万美金用的精光。我们笑他憨,他说钞票留给子孙才是憨。果然还是他有远见。” 端丽不知该怎么答腔,不响。 “幸亏是新社会,每个人总有口饭吃。无能就无能,罢了!只愿他们老老实实,平平安安,我也闭眼睛了。”公公凄楚地说。 “是呀,只求大家都太太平平。” 端丽轻声附和。 五 庆庆要进幼儿园了,就要离开端丽的家了,全家都有些恋恋不舍。多多不再提起为他所受的委屈:炎炎夏日,自己的汗来不及干,却要给他扇风哄他入睡,他却偏偏不睡。她手扇酸了,最后是声泪俱下。她抱着庆庆上街走了一圈,用难得的一点零用钱给他买了根雪糕。来来对庆庆撕坏他邮票的罪行,重新采取了既往不咎的宽大态度,并且画了好几艘航空母舰送给他。咪咪本来就和他很好,但曾经因他用手捞菜吃,打了他的手心,于是就老问他:“庆庆,你恨我吧?”连老是叨叨庆庆太难弄的文耀都赏了他几句好话:“这孩子还是很乖的,不爱哭,不哭的孩子好。”最后的几天里,大家都抢着给庆庆穿衣,喂饭,抢着抱他。庆庆是个很有感情的小孩,经过这两年的共同生活,已经完全站在端丽他们的立场上了。有野小鬼来闹事,他会简洁而严正地指责:“坏!”家里带来水果,他会送到端丽嘴边说:“娘娘吃。”多多发脾气,他会和咪咪一起害怕,一声不吭,悄悄进,悄悄出。离开的那天,他居然抱着端丽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端丽心里酸溜溜的,好一阵难过。他走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不习惯,心里总是空空落落。买菜回家,她常常下意识地弯腰去寻牛奶;烧饭时常常把锅倾斜一点,使低处的饭能烂一些可供庆庆吃;坐着缝东西,她又会莫名其妙地一惊,以为庆庆睡醒了在哭。逢到这种时候,她就感到又好笑又不解。 自己有了三个孩子,却从没在孩子身上尝到这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她的孩子跟着奶妈长大,不跟她吃,不跟她睡,只要奶妈,不要她。她以为很正常,并不见怪,三个孩子是跟着奶妈长的,自然同她亲,跟自己疏了。 庆庆走了一个月,端丽才发现更实际的一块空白,每月突然少了近二十元收入。她不得不去找金花阿姨,请她再找一个孩子。去之前,她想到屡次麻烦人家,很不过意,买了一盒水果蛋糕带了去。金花阿姨一口答应帮她找人家,却死也不肯收蛋糕,连连说:“罪过!罪过!”要说过去她对端丽家的窘迫还有些怀疑,以为他们是“真人不露相”,哭穷;而如今,她是真相信了。她说:“象你这样的盘房小姐,少奶奶,居然帮人家领小孩,必定是山穷水尽了。”过了两天,金花阿姨来了,并没带来确切的回音,却带来了一斤三两毛线。 “张家媳妇,”她总是这么称端丽,“你会织绒线衫吧?” “绒线倒是会的,不过不一定拿得出去。”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有个老太太想织件,只要暖热,不要好看。送出去织吧,全是机器摇,可惜了好绒线,想找人手织。” “我试试看好了。” “尺寸在这里,样子就是一般老太太套在外面的开衫。平针,上下针,随便你。工钱嘛……” “我不要工钱,我横竖没事情,织织玩玩。” “这有啥客气的?这是人家托我的事。工钱我去打听过了,四块钱,好吧?” “我不要工钱。” “你不要我就不给你织了。” 金花阿姨说着丢下毛线就走了。 端丽专心专意,日赶夜赶地织了一个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刚好赶上付掉煤气帐。她觉得自己狼狈,可又有一种踏实感。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过去的三十八年里似乎一直沉睡着,现在醒来了。这力量使她勇敢了许多。在菜场上,她敢和人家争辩了。有一次排队买鱼,几个野孩子在她跟前插队,反赖她是插进来的。她居然夺过他们的篮子,扔得老远。他们一边去拾篮子,一边威胁:“你等着!”可结果却并没发生什么。来来刚升中学,在学校受了欺侮,她跑到学校,据理力争,迫使老师、工宣队师傅让那孩子向来来道歉。她不再畏畏缩缩,重又获得了自尊感,但那是与过去的自尊感绝不相同的另一种。 自从织过这件毛衣后,她去找了本《绒线编结法》,学了好几种花样,又去找金花阿姨,想请她再帮着介绍一点毛线生活。可是她一眼看见上次织的毛衣正罩在金花阿姨自己的身上,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不用开口,金花阿姨也知道她的来意,歉然说:“我一直在打听,没有合适的人家。不过,我听讲街道工场间最近缺人手,你可以去申请一下嘛!” “工场间?” “生活很轻的,当然钞票也不多,我也不大清楚。” “这事该找谁去说呢?” “先找找你们弄堂的小组长。” “好的,谢谢你。” “谢什么?” “我走了。” 端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抚摸了一下金花阿姨身上的毛衣,轻声说:“我不该……” 金花阿姨推开她的手:“那老太太穿了嫌小,卖给我了。只要毛线钱,手工费就算她蚀的老本。” 端丽眼圈红了。 一路上,她考虑着金花阿姨的提议,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咪咪马上要上学,不能在家帮忙了。多多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去时只说两周便回,可忽然说是要备战,为疏散起见,暂不返沪,要作一年半年的打算。战争在端丽眼里太遥远了,她只知道不在家,不能搭搭手了。带小孩,非要有一双眼睛长在他身上,否则就会出事。这不是一瓶牛奶,碎了可以赔,这是性命交关的事啊!如今家里离得开人了,完全可以出去工作,生产组收入不多,可总是有一定保障的。在这一系列的考虑中,她居然一点都没想到自己的出身和那张大学文凭。她只想着生活的实际:房租、水电、煤气、油盐柴米。要是文光知道了这些,又会如何地悲哀啊!本是维持生存的条件,结果反成了生活的目的。他以为生存是用来为一个极伟大的终极目的服务的。然而,左右前后观望一下,你,我,他的生活却实在只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更好一些。吃,为了有力气劳作,劳作为了吃的更好。手段和目的就这么循环,只有循环才是无尽的,没有终点。唉,说不清楚,人生就象一个谜。有人说,生,为了吃苦;有人说,生,为了享乐;有人说,生,为了赎罪;有人说,生,为了牺牲……让那些吃饱穿暖的人去想吧,这会儿端丽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设法进工场间,争得一份固定收入,维持家里的开销。这个念头占据了她,充实着她。她没有回家,直接往里委会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工场间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为了好好改造端丽这位“资产阶级少奶奶”,回音很快来了,同意她进生产组作临时工。 端丽上班了。 工场间设在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底层。弄堂太狭窄,两排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因此,房间里每天只有很少时间能照进太阳,很阴冷。而一旦太阳照进来,又很潮热。房间不大,约二十平方左右,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一长条木板台子,上方是一长列日光灯,人就坐在木板台子两侧工作。端丽在指定给她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们,大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有一些年纪很老的阿姨,还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为身体不合格,不能去插队落户才分到这里的知识青年。另外还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他总是憨厚地微笑着,笨拙地转动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喘着粗气,十分巴结。大家都叫他阿兴,对他动手动脚地开些极不礼貌的玩笑,他只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丝口涎。是个傻子。 做的生活是绕一种装在半导体收音机上的线圈,很简单,不需要技术,只要细心,耐心。如金属线绕得稍有点不匀、不齐,或松了或紧了,都要作废重来。 端丽仔细而努力地工作,做了一个小时还没有报废一个。她感到兴趣,看到从自己手里绕出了一个个零件,整整齐齐地躺在纸盒子里,又兴奋又得意。当阿兴那来收活儿时,她都有点舍不得让他搬走。十点钟,墙上的有线广播响了,开始播送工间操音乐。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伸着懒腰纷纷起身往外走。邻桌的梁阿姨告诉她,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愿做操就做操,不愿做也可以休息休息。总之,这十五分钟是不用再做生活的。端丽放下手里的活儿,可是却不知干什么才好。她坐在板凳上,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小青年在弄堂里嬉闹,疯笑着,笑得很粗鲁。阿姨们都倚在门框上,东看看,西望望,扯着山海经。端丽感觉到她们不时好奇地回头看看她。 “是那边大弄堂里那资本家家里的大媳妇吧?人样生的蛮好看,象姑娘似的。” “小囡都有三四个了。会保养呀,显得多少后生。” “搞得真结棍,少奶奶也出来做生活了。” …… 端丽本想出去和她们一起站站的,可是听到人家这么议论,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手脚都无处可放。干脆,她又埋下头绕起线圈来。 “欧阳端丽!”梁阿姨叫她,“这么巴结干嘛?出来玩玩。” 端丽尴尬地笑着站起来,走过去。 “生活做得惯吗?”一个小矮个子阿姨问她。 “还好,蛮好!”她回答。她认出这阿姨曾经来家里破过“四旧”,几个四尺高的明代青瓷瓶全都是她打碎的。 “早上出来还来得及?”又一个高大壮实的女人问。 “有点紧张,早起点还是来得及的。”她回答。今天半夜里她就起来了,扫地,烧早饭,买菜。在菜场上听到喇叭里“嘟嘟”响了六点,她就再不敢逗留了,怕错过了时间。很久以来,她没被时间严格地约束过,七点钟的事放在八点钟做也可以。现在可不行了,七点半上班,晚半分钟也不行。 “小囡大了吗?会得帮忙了吧?”一个脸很黑,上唇汗毛很浓的阿姨问。 “老大已经十五岁了,会做点了。不过跟学堂下乡备战去了。” 端丽认出这女人的儿子时常来与她捣蛋作对。 “伲阿囡也去了,我叫她阿哥跑到乡下把她拉回来了。打仗就打仗,打起来,一家人死在一道。现在没死都得吃饭,她回来拆拆纱头可以拆点钞票来。” 梁阿姨大声说。 “花样经透唻,一歇歇剪尖头皮鞋,一歇歇插队落户,一歇歇打仗,花样经翻下去,翻得没有饭吃才有劲!” “小菜难买唻……” 端丽默默地听着阿姨们谈论时事,很有同感,但一句也不敢插嘴。心里却奇怪这些当初那么起劲地来她家破“四旧”的人,对生活有着和她一样的叹息。看来,她们过得也不好,“文化大革命”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多数人不回家,他们早上把带来的饭盒子送到居民食堂蒸热,这时就在工场间里吃。端丽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心想,以后最好也在工场间里吃午饭,省得这么奔来奔去,吃完饭,还有时间打个瞌睡呢!只是中午文耀和两个孩子吃饭该怎么安排呢?唉,文耀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下午的四小时就不如上午好过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重复得毕竟太多了,并且她已经很轻松很容易地掌握了。新鲜感消失,只觉得很枯燥,很闷气。她的腰有点酸,脖子有点酸,眼睛呢,老是在日光灯下盯着看,也有点酸。她不断地看表,越看表越觉着时针走得慢,她怀疑表停了。 好容易挨到工间操时间,她赶紧放下活儿,同大家一起走出工场间,站在弄堂里,她觉得很惬意。几个青年在捉弄阿兴,一会儿叫他唱歌,一会儿叫他跳忠字舞,十分恶劣。大家都呵呵地乐,连端丽也乐。她既觉得很缺德,想想人家家里人知道了,会如何难受,可又从心里想笑。她笑得很响,很放肆。 两个女青年学着骑黄鱼车,一直骑到马路边上,不时惊声尖叫,以为要翻车了。一个小伙子奔过去乘机找便宜:“叫我一声阿哥,我教你们踏黄鱼车。” “叫你阿弟!” “好极了,再叫叫看!” “阿弟!” 不知他采取了什么具体行动,象麻雀窝被捣了似的一阵叽叽喳喳的鸹噪,然后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声音。接着,便看见那小伙子踏着车,两个女孩子坐在后面,三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兴奋的神情,慢悠悠地骑了回来。 也许仅仅是昨天,端丽还会觉得他们又无聊,又轻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工作太枯燥了。一点点极小的事情会使人振作。简单的劳动使人也变得简单了。 十五分钟极其迅速地过去,工作又开始了。端丽感到手指头的每个小关节都酸了,她已经是下意识地机械地操作。她清楚地听见时钟的滴达滴达。弄堂里有小孩子的嘈噪声,几个小孩背着书包登登登地穿过工场间上楼了,这是楼上人家的孩子。终于,放工的铃声响了,端丽走出工场间,一身轻松。夕阳很柔和,天边染上了一层害羞似的红晕。马路上自行车铃声丁铃铃地响着,象在唱一支轻松而快乐的歌。一个一定是被老师留了晚学的调皮孩子,头顶书包,在行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招来一阵怒骂。生活象流动的活水,端丽是水中的一滴。她心情很好,很开阔,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诉她,姐姐来信了。端丽忙着淘米做饭,让来来念给她听。多多的信写的十分懂事,一上来就写:“亲爱的妈妈、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妈妈后面)、弟弟、妹妹:你们好!”然后又向爷爷奶奶问好。接下来就写他们的生活,她说他们基本上不大干活,每天睡懒觉,很开心。这个星期吃了一次肉,老师带他们一起走了二十里路,去一个叫什么陈水桥的小镇上吃了馄饨和大饼油条,很开心。晚上,大家早早钻被窝,吹灭了灯,讲鬼故事,吓得夜里不敢起来上马桶,也很开心。只是有一点,很想家,每个人都哭过一次。不过,老师悄悄地对他们说,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这消息是来自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指令。老师叫他们不要说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嘱妈妈千万不要说出去—然而这消息却被来来十分响亮地念了出来,端丽赶紧让他小声点—最后,多多又让妈妈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叫弟弟妹妹听话。端丽听到这里,眼泪汪汪的,觉得自己这么多辛苦没有白费。甚至觉得吃了这么多苦而听来女儿这么几句话,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这天夜里,非常意外的,文影回来了。和另一个女生一同来,那姑娘坐都没坐,和文影一起将带来的花生、竹笋、香菇分了,说了声“明天见”,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虽只去了五个月,但大家都觉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床了。文影黑了,瘦了,却还精神。婆婆先是高兴,跑进出打水潽蛋,倒洗脸水,忽又想起文光,远在北国,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觉又落下泪来。文影情绪倒很好,有说有笑,反比过去话多了,也活泼了。她谈到那里的山,山上的树和泉眼;谈到集体户里为一顿饭一担水的拌嘴;谈到那里的乡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饶有兴趣地听着,听了半天,才想起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出差还是探亲?文影回说看病。什么病?大家一愣,文影诡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只以为是妇科病,便也不追问。一看,时间已过两点,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丽却睡不着了,想想觉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觉得文影有点怪吧?” “有啥怪?” 文耀莫名其妙。 “话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样。” “出去见过点世面了,锻炼出来了嘛!脾气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总觉得不对头,她到底是来看什么病呢?” “我看你有点神经病了!” 文耀翻了一个身,睡了。撇下端丽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睡着了。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正遇那与文影同行的女同学从家门出来,浅浅地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了。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她屋里,愁容满面,叫了声端丽,连连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怎么了?姆妈。” 端丽慌了,心中那不详的疑云浓重扩大了。 “端丽啊!妹妹生的是这里面的毛病啊!” 婆婆点点太阳穴。 果然。端丽的心往下沉了沉。 “文影本来就不请愿去,心里不开心,夜里老是在被子里哭。后来,她上海那个男朋友写信去,意思说不谈了。她看了信反倒不哭了。发毛病了呀!” “这个人真不讲仁义,当时他横追竖追,是他主动的呀!不过,一个在上海,一个去乡下,确实也不好办!” “这种毛病叫花痴,老法人家讲,要结婚才会得好,这哪能弄啦!” 婆婆捶捶桌子又哭了。 端丽赶紧跑去把门关严:“姆妈,万万不可被听见。这种病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要发。” “你说怎么办呢?端丽啊!我一个老太婆,不中用了,你爹爹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走进走出都不自由,文耀只会吃吃玩玩,就靠你了。” “姆妈,这种话没什么讲头,眼下,给妹妹看病是最要紧的。” “我怕去看了毛病,传出去,害她一生一世。” “毛病总要看的,我先去打听一下,你不要急。” “打听的时候,只说为人帮忙,万不可露出真情。” “你放心,姆妈,你放心。” 文影的症状一日日明显起来,老是听见“甫志高”叫她,就奔到楼梯口等着,等了半天等不来,就叹气。回到屋里坐坐,又坐不定。过一会儿又洗澡换衣,梳妆打扮,说晚上分明同“甫志高”有约会,去逛马路或看电影。同行的那位女生将文影送到家就算完成任务,再不来了。于是,一家人为着她忙得团团转。端丽已去打听了精神病院的情况,可婆婆犹豫着不愿送去看病,怕事情传开,对文影将来不好。 端丽要上班,烧饭,洗衣,还要帮着劝慰文影,忙得焦头烂额。正烦乱着,多多回来了,一看到妈妈就扑上来,亲热得要命。她长大了一截子,稍黑了些,却不瘦,反显得很健康。端丽看着女儿,十分高兴,她还是头一回尝到离别和重逢的滋味。她毫不犹豫地煎了几个荷包蛋,慰劳多多,别人也跟着沾了光。文耀趁机让来来去打了一斤黄酒,他是很会抓住时机享受的。晚上,多多一定要和端丽睡一个床,于是文耀被赶到屏风后头来来的小床上去,咪咪也挤了过来。母女三人叽叽呱呱谈了一夜,什么话都讲了,连同多多她们夜里讲的鬼故事都讲了。来来不能参加,很嫉妒,不时地说一声“疯子”。文耀睡醒一觉听见她们在笑,以为天亮了,坐起来看看月亮,摇摇头又躺下。 说着,笑着,多多和咪咪终于睡去了,端丽一手搂着一个女儿,心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日子虽然舒服,无忧虑,可是似乎没有眼下这穷日子里的那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多多翻了个身,细长而丰满的胳膊绕住了妈妈的脖子。端丽感动地想:我们再不分开了。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分开。她这会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的家庭,家庭里的每个成员:任性的多多,馋嘴的来来,老实厚道的咪咪,还有那个无能却可爱的丈夫。她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保护人,很骄傲,很幸福。 六 星期六晚上,婆婆把文耀、端丽找来,要同他们商量文影的事,让大家想想办法。然而她一上来就定了调子: “精神病院,我想来想去不能送。” 于是,文耀和端丽也不好发表意见了。 “进了医院,要绑起来住橡皮房间,还要坐电椅,没有毛病也要作出病来了。” 关于精神病院的传说确实十分可怕,虽然谁也没去过那里,但越是没有事实依据想象就越自由。文耀、端丽只好沉默着。 “我们宁波乡下,有过一个花痴,什么药也没吃,结过婚以后好得清清爽爽。” 端丽听到这里,开始明白婆婆的用意了,便小心翼翼地说:“文影年龄不小了,照理说是可以考虑婚嫁大事。只是现在人在乡下,一没户口,二没工资,恐怕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是的,姆妈,再说有这种毛病,瞒人家是瞒不过去的,不瞒人家吧,人家说不定……”文耀没说完,就被母亲气势汹汹地打断了: “所以要请你们哥哥嫂嫂帮忙呀!要你们来做啥?不就是想办法。会得嫁不出去,真是笑话了!” “嫁怎么会嫁不出去,总要找个靠得住的人啊!” 端丽打圆场,“姆妈再让我们好好想一想,好吧?” 夜里,端丽和文耀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只可能在乡下找个婆家。文耀凄楚地说: “想不到,我们家的姑娘落到了这个地步。” “怪谁?怪你自己姆妈老脑筋。有毛病不看,要结婚,自己要跌身价。” 端丽没好气地说。 “姆妈活了六十多岁,会没有你我懂?进了精神病院,等于历史上有了一个污点,你懂吗?” 文耀振振有词。他只敢在权威已经确定的理论前提下,坚持意见,发挥见解。学校里,权威是工宣队;家里,权威则是父亲母亲。 “那你就从命,不要怨天怨地。” 端丽说毕,不再出声。 “动气了?”过了会儿,文耀不放心地问。 “没有。我在想,既然注定找乡下人了,总要找个好的。还有,能不能找个近处的,比如绍兴,昆山,结了婚以后还好调过来,离上海近,生活习惯好一点,也叫得应一点。” “对,对!” 文耀直点头,觉得妻子很聪明。 婆婆对此建议也十分赞成,当即决定给她宁波乡下一些娘家的远亲写信。虽是“文化革命”至今没来往过,可从前,没少给他们好处,想来不会不帮这个忙的。并且是把一个上海姑娘送上门去做媳妇,她认为该抢着要才合理呢!信,是由文耀写的,严格地说,是端丽口授,文耀记录。先寒暄了几句客气话,再把的情况写了一些,并附上一张相片,然后转入正题—找份人家。只说想往近处调,距上海近点。关于病,就写了极为含蓄的一句:“受了点刺激,身体不大好。”信寄走了,以后的日子,便是在盼望回信中打发了。每日两班邮差,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盼过上午盼下午,盼过下午盼明天,文影的病症似乎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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