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已经不是昨天当班的人.一个中年女医生面无表情地问明了来意,让小歌再去抽血化验,以确保小歌确实不幸中标.
给小歌抽血的是一个和气的男医生,他显然知道抽血的目的,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目光看了小歌好几眼,仿佛很痛心地说"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等傻事?"
小歌知道自己面相很小,没准儿男医生当她只有十七,八岁呢.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幼稚也没有那么"菜",镇定地朝他笑了笑,仿佛在说:"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男医生的验血报告和昨天一样,小歌拿了报告回到中年女医生那里,她这才认真对待.仔细询问小歌上一次月事时间,有无各种病史等等.
女医生虽然面相有点凶,但说起话来还是和气的,她听完小歌的回答,思忖了两下,说:"你还算来得早,我建议你做药物流产吧,这样痛苦少一点,损伤也小一点."
小歌反正什么也不懂,听到"痛苦少"这三个字,像看到救命稻草,慌忙点头.
女医生犹豫一下,继续说:"但是,药物并不是百分之百能弄干净的,如果...失败的话,你还是要上手术台,受二茬罪...你得考虑好."
小歌本来就是个赌徒,只要有一线希望,是绝不会主动去选择那个痛苦多的"手术台"方案的.她坚定地说:"就药物吧!"女医生给了她一包药,详细解释了吃法,让她三天后再来.
小歌走出妇科大门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就这样了?三天后再来,就这么简单?"小歌真有种死里逃生的轻松,虽然她依然不知道三天后会发生什么,但是至少她所想象的严峻时刻并没有来临.她真是有些惊叹科学的发展进步了.
小歌于第三天一大早按照医生的吩咐没吃早饭不许喝水就赶到医院.她还是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但至少过去的三天吃完药片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她搞不清楚药片到底起作用没有,也不知道在她身体里的那个小小东西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小小的东西,小歌不敢去想,一想就会泪流不止.无论它是怎么在她和大明不经意的时候钻进她的身体,无论它来的是不是时候,小歌对它都是怀了无限的怜惜和疼爱.
她在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洋娃娃,就幻想着一天她能有一个活着的,能对她笑,来让她亲,能用小手搂她脖子的胖娃娃,她还为此求着妈妈给她生个妹妹,但妈妈也不理她,只说"你看你同班的小朋友们都没有弟弟妹妹的".这也是实话,小歌出生以后国家就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了,谁也不敢多生.
小歌哪里想到自己一直期待的小东西,竟然会被她亲手杀死.知道自己怀孕的这几天,她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摸摸肚子,每次都让她柔肠百结,肝肠寸断.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些疯狂的念头,我不上学了,不读研了,这就去退学回家把它生下来!但转瞬又打消自己的想法,"你疯了,连爸爸都不要你,我又拿什么来爱你呢?"然后还是想流泪.
小歌出现在中年女医生面前的时候,她的眼里还噙着泪花.女医生只不去看小歌,埋头从抽屉里拿出几个药片,又打了一杯很少很少的水,示意小歌当着她的面吞下去.小歌十分不明白,难道她还怕小歌反悔出门把药片扔垃圾堆不成?
女医生的表情十分庄重严肃,小歌知道这就是THE MOMENT,行刑的时间了,她怕怕地把药片放到嘴里,看着医生坚定鼓励的目光,一个仰头全都咽了下去.
女医生好像舒了一口气的样子,让她到隔壁一个休息室休息,还补充了一句:"剩下就看你的造化了".
小歌进到休息室,有两个小床和一个沙发,她就近找了沙发坐下,心里盘算着下面会发生什么.一会儿又来了年轻的两对男女,大概女的都是来做和小歌同样的事,小歌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像她自己一样心存迷惑,但也不好多问.
两个女孩儿看上去比小歌更加有备而来,有一个甚至还带了毯子和一个保温瓶.他们各自爬到两个小床上,裹紧了自己像要等待什么.
小歌很快就明白她们在等待什么了,原来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小歌的肚子好像被人用橡皮筋栓在一起,然后又是拧又是拉又是拽的,小歌痛得缩成一团,她把胳膊架在沙发手把上,好有一个和疼痛抗争的支撑点,脚就没有地方放了,在沙发上不停地变换姿势,怎么都不对,一会儿又拿腰拼命抵住沙发背,想把沙发坐出个大坑,能让她蜷缩在坑里.她心里只是悲哀,"没想到小东西走的时候这么难受,也算是对我自己狠心的惩罚吧".
但是很快她连这样的念头都来不及想了,小歌觉得自己一阵阵往外冒冷汗.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用手拼死了按着肚子.
休息室的另外两个女孩儿已经开始高声叫了起来,小歌无力地张开眼睛,瞟了她们一眼.
一个女孩子被抱在她男朋友或者老公怀里,呻吟声几乎成了抽泣.
另一个是蜷缩着躺在床上,头也是被同来的男伴抱着,突然叫出一声"哎呀,疼死我了--".
同来的男伴也高声地回应:"你,你还说要给我生儿子呢!这么点疼都受不住,咱往后怎么生儿子啊?!"小歌听着口气估计是她老公.
那个叫着生儿子的男伴正好抬头,也看了小歌一眼.小歌很快就把目光闪开了,把嘴紧紧地钳住,一声也不吭.她巴不得人家疼得欢就可以把她给忘了.她这这样一个来做这种事情都没有人陪的可怜人,难道还不够现眼吗?
一干人正痛得不知所以,休息室的门口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她一看见小歌她们就高声叫起来:
"怎么都在这儿呢?起来起来,出去走走,你们都蜷在这儿,孩子根本下不来!到时候流不干净了还得再挨一刀!"
"都出去,都出去!最好去爬楼梯,活动活动,让胚胎组织快点下来!"
小歌一听到还要挨一刀,就心惊胆战,宁肯疼死她也不能再上手术台.她扶着沙发,又扶着墙根慢慢挪出了休息室.
外面一阵凉风吹来,小歌又是出了一层冷汗.她弯着腰,谁也不看,只看着地面,一摇三晃地朝楼梯走.往后的时间她都是在楼梯室度过的,一边歪歪扭扭地上楼梯,一边掉泪,心里对那个想象中的宝宝说:"妈妈对不起你,这就要完了,要结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到下面一热,全都是血.疼痛立时减轻了很多.小歌回到女医生那里,大概她还算快的,女医生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能保证...都下来了?"小歌早已无心恋战,说:"我想应该是吧."就拿了一大堆药离开了医院.
回到学校时间还早,小歌还是照常去了实验室,一来她刚进实验室干活,不好意思请假,二来她一个人呆着是十分难受的.
其实在实验室里她也并不好过,小歌服的药似乎有什么副作用,她一边不停地出血,一边不停地拉肚子,在实验室里一会儿就要出去一趟.
等到下午回到宿舍的时候,她已经眼冒金星,几乎站不住了.连英梅见了她都像见到鬼一样:"小歌,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小歌只是虚弱地回答一声:"我,可能吃的东西不合适,拉肚子..." 她把带回来的药一通狂吃,又啃了两块饼干充数,算是吃过晚餐,就扑到床上去了.
接下来小歌沥沥拉拉出了十天的血.每天都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她听医生讲如果出血超过十天,就要再会医院"返工".她一想要上手术台,就恨不得一头撞死.结果总算在最后一天她的身体听从召唤,不再闹事.
十天以来小歌就给大明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前后过程.她实在没有心情多聊,就让谈话草草收了场.她不知道该对大明说什么,她好像觉得心里有扇门对大明关上了一样,宁愿自己来咀嚼这些不能与人分享的痛苦.
小歌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能够理解别人,站在别人角度想问题的人,这样的态度让她无法去责备大明,或者这么一次"失误".她也不忍心埋怨大明不来看他,在她这么无助和伤心的时刻不见踪影.他总是有他的理由,事发突然,请不出假,或者等等,等等.
但是另一方面,小歌又是一个很脆弱,需要很多感情和关心的女孩儿.爱情,在除了男女的欲望之外,难道不是细心的关照,和感同身受的疼惜吗?纵使她需要的很多,得不到的时候,她也不愿意去勉强.这两个方面把她夹在中间,就会让她格外地痛苦,让她的爱情格外地沉重.
小歌觉得自己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涉爱河欢呼雀跃的小女孩了,而在心里不知不觉藏了很多没有人需要,也没有地方寄托的感情,埋了很多深深浅浅的遗憾和失落.
到了小歌去医院后的第十四天,她又开始出血了,虽然量不大,可还是把她吓得不浅.她给医院挂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似乎就是那个给她吃药的女医生.
女医生说:"怎么会?你不是已经止住了吗?"
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又过夫妻生活了?!"
没等小歌回答,她就很生气地质问:"你怎么还不吸取教训,早跟你们说一个月之内都不行,你这样根本就是自作孽..."
小歌慌忙打断她的话头,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来:"不是的,不是的,我的,男朋友根本都不在身边..."
医生这才缓和口气,想了想,说:"只要肚子不疼,先观察两天,如果还止不住,就麻烦了,赶快来医院."
小歌这又诚惶诚恐地等了两天,不知心里念了多少阿弥陀佛.总是在最后关头,各路神仙也没有再难为她,停止了和她身体的纠缠.
研究生一年级的暑假就这样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