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澡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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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着加了七八天的班,快爬不起来了。闹钟响过,闭着眼摸进浴室,打开龙头,冲了半天才醒过盹儿来。冲着冲着就想,这会儿要是能泡个澡多好啊。

  小时候,洗澡是集体活动。五六个好朋友,从睁眼就在一块儿,形影不离。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打架,一块儿游泳,一块儿洗澡。隔一两个星期,大伙儿说好了,每个人手里攥着家长给的两毛六或者澡票儿,一块儿上澡堂子去。澡堂子里一般有仨池子,里边的水一个比一个烫。先跳进温水池,潜泳。趁着澡堂的师傅没注意,还跳水。闹得旁边洗澡的人一个劲儿喊:嘿,小孩儿,不准跳水!

  从温水池跳进热水池,泡个十来分钟,爬出来趴到板凳上,搓泥儿。有一个搓出一把一寸多长泥裾缕儿来,得意洋洋拿在手里跟大伙儿显摆。搓不出来的,羡慕得不得了,更加玩命地搓,搓得浑身通红。搓烦了,打赌往烫水池里跳,看谁坚持的时间长,一个个烫得吱哇乱叫。然后就满世界找搓脚石,坐在池子沿儿上盘起腿儿,学着老头儿的样儿,搓脚后跟上的老皮。

  折腾一个溜够,光着身子跑出去,坐在细条儿的窄床上打牌。那些大人也不急着走,叫上一壶小叶儿菊,一边喝一边聊。有的来几盘棋,再不然就睡觉。那时候,买一张澡票儿,洗多少遍也没人管。有些塘腻儿,成天在澡堂子里混。   哥儿几个一块儿洗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子忽然磨磨叽叽的,老是脸冲着墙。眼尖的伸头一瞧,高声笑骂起来:哎呦,丫他妈长毛儿了哎!这可是重大发现,你也要看我也要看,把他看急了,追着打。又过了没多久,一个一个脸都冲墙了,集体活动到此为止。

  小集体没了,大集体活动照样还得参加。家里没浴室,洗澡不方便,尤其是冬天。泡澡成了广大革命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丝不挂往蒸汽弥漫的澡堂里一站,池子里泡澡的全都抬头瞻仰。大街上的人,看得出地位穷富来,衣着讲究的气宇轩昂,破衣烂衫的猥猥琐琐。进了澡堂子,脱光了以后,大伙儿都一样,互相之间也就平等了。想说的说,想唱的唱,谁也甭笑话谁。所以对名人来说,澡堂子是跟平头百姓打成一片的地方。听说马连良每天晌午一起床,就直奔澡堂子,泡澡聊天儿。泡到两点,打电话给东来顺要一份儿涮羊肉,俩火烧,吃饱了再去戏院。袁世凯当皇上之前也泡澡,在居仁堂旁边单独盖了一间澡堂子,不让别人进去。泡完了澡以后工友刷池子,总能捞出一把大鳞片儿来。传到外边儿去,说那是龙鳞,人家老袁是真龙下凡。是不是龙鳞,老袁的小老婆清楚。她们没事儿就找厨子要大片儿的鱼鳞,说是制药。家里攒了一大把臭鱼鳞,老袁泡澡的时候偷偷往水池子里头扔。想当皇上到了这份儿上,算是一种病吧。

  一直到上了大学,周末回家还是想到烟袋斜街那个澡堂子去泡一会儿。特别是人不多不排队的时候,带上两本儿书一个素描本儿,热乎乎泡完了以后,叫上一壶小叶儿菊,看书喝茶。北京的冬天,外边寒风呼啸,澡堂子里又暖和又舒服,各种各样的人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俨然别样天地。趁人不注意,画几幅速写;人体写生,从老头儿到小孩儿全是免费模特儿。

  自从到了美国,集体泡澡的活动就彻底没有了。有时候还真挺想的。偶尔到“假咕叽”里头去找感觉,可总是不对劲儿。不大点儿一池子,周围空空旷旷,再有几个闲人晃来晃去,蹲在里头有点儿海豚表演的感觉。泡澡的,男的穿二尺多长的大裤衩子,女的穿游泳衣,身材像样儿的不多,一个个还端着个架子,看见生人爬进来,说声嗨就没下文了。再说了,那假咕叽咕咕叽叽声儿挺大,小声说话也听不清楚。倒是桑拿浴里聊天儿的机会多一点儿。

  直到有一天到日本去,才发现原来泡澡的天堂在这儿哪。日本地热发达,温泉遍地。尤其是冬天满地积雪的时候,瞧见冒着白花花蒸汽的温泉,谁都想跳进去。浴池通常是石头雕砌的,看着挺讲究,里边儿温泉水咕咕嘟嘟,顺着池子沿儿流出来。活水,干净。周围一圈儿淋浴器,还有小凳子,供人坐着冲洗。吃完晚饭喝完了酒,跟几个同事,先洗个淋浴,然后泡澡聊天儿,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觉着松快。后来不光我自个儿,全家都喜欢洗了,就是贵了点儿。大众澡堂三百大洋一位;想要单间儿,外加绿茶小点心,就得一两千了。有一天晚上,带着儿子去泡澡,泡得浑身通红,汗流如注,心情愉快。一丝不挂走出温泉,进了更衣室,准备开锁穿衣服。猛然间瞧见一位大嫂,大摇大摆就进来了!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使出小时候练成的绝技,转身冲墙。再瞧我那十岁的儿子,一个箭步就窜回池子里头去了,把泡澡的日本人吓得不轻。大嫂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浴室,开始打扫卫生。周围的日本男人,一个个处变不惊,精赤条条地照样你冲我泡,就跟没看见这个人似的。这才想起来,早先人家日本人洗澡是男女同池的。十九世纪有个知名的春宫画画家叫湖龙斋,他就画过澡堂子里的情景,男女老幼全都一丝不挂。当年郭沫若在日本留学,特别好记泡澡所见,尤其是好看的年轻女孩子。明治以后,折腾了好几十年,才彻底男女分池。所以后来的郭沫若们就不去日本,改去欧美了。

  出国二十来年了,再没到北京的澡堂子里头去过。回国走在大街上,瞧见这个浴室那个浴池的招牌,很想进去看一下。不是想腐败,只想瞧瞧是不是能泡澡的老式澡堂子。可是,一瞅电线杆子上的广告,治牛皮癣的,治梅毒的,各种性病的,就跟自个儿说,得了吧,即便它是,你敢泡吗?唉,老北京的澡堂子怕是要绝迹啦。

华夏文摘cm060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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