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女人-A mystery woman

我的梦里,曾出现过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和服无比高贵的女人。

她有着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发丝被梳得齐齐整整。单薄的嘴唇有点苍白,却总是嘴角向上,温柔地笑着。

我在梦里看得痴了呆了,忘记醒来。

那个女人,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再阴霾的心境,也会被那样的笑容牵动;再冰冷的人儿,也会被那样的笑容融化。

我知道那是个日本女人,她的脸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那发髻的形状以及和服的颜色在我脑海中再也抹不掉。我睡着的时候,努力看清她的模样;醒着的时候,再用毛笔的尾巴描绘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画了太多次,甚至像我这样一个不擅长绘画的人,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轻易画出她的脸——生得小小的眼睛,乌黑的盘头,看着我微笑。我记得所有的细节,甚至她脸上的雀斑,和发际上边短短的碎发。

斜靠在红木椅上,让灿烂的阳光透过薄薄的宣纸,看她的笑容。成了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的笑有种说不出的美,让人忍不住为之惊叹——世上竟有这样的笑容,世上竟有拥有这样笑容的女人。

日本女人的笑容每天每天出现在我的梦中,如同一股清流,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我的心。那样的笑容让人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并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微笑,然后便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劲头。那样的笑容,让人平静,让人宽容。这样的梦境以奇妙的相似性每天出现在我的梦中,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个日本女人,此刻正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安静地活着。我甚至觉得,她会在某一天来找我,再像梦境里一般向我点头微笑。有好几次,我都几乎忍不住想把她的画像拿到父母亲面前,告诉他们这美丽却诡异的梦境。但我从未那样做过。事实上,除了我没有人看过这日本女人的画像。我只是每天画一幅她的像,再到夕阳西下的时候,用烛火把画像烧掉。因为那个日本女人成了我十七年里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我的私心告诉我,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她的笑容。

于是那个日本女人,成了我的秘密。我开始沉溺于那样的笑容里,我开始希望这女人能在我梦里呆一辈子,哪怕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微笑。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画她的画像,一天一页,和她依偎着过完我的一生。

但是,我的大意,改变了自己这样安静的生活。

有一天忘记烧掉的画像被爷爷看见了。他拿起那张画像的时候,本来要找寻借口的我被他突然的表情吓得说不出话来。他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那幅画像,苍老的颈项上总会暴出一根根青筋,浑身僵硬到微微颤抖。他忽然转过身,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又指指那日本女人的画像.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我梦到过这个女人,就画下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然后就把那张画像撕得粉碎.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着爷爷离开的背影时,反而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震怒,而是被深深的寂寞取而代之。我被这种感觉震慑地说不出话来,甚至忘了问为什么.

一个一辈子慈祥仁厚的老人露出那么骇人的表情,总该是有什么原因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当他看到那幅画像的时候,那么震惊;离开的时候,又那么难过。难道爷爷认识画中的女人么?这不可能。他不可能认识一个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还是,那画像让他想起了别的什么?另一个日本女人?爷爷为什么会认识日本女人?如果是,那个日本女人是个怎样的人呢?她也有着迷人的笑容么?亦如我梦里的那个能够融化一切的笑容?

我于是开始猜想这一切的因果关系,开始回想我所知道的、关于那段战争的一切。因为我的爷爷、甚至这个城市和日本唯一的关联便是那段充满了血腥和耻辱的历史。尽管战争年代的痕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但我听老人说过,日本人曾经毁了这个宁静城市的一切。当战争结束、日本投降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满目疮痍。日本,对于爷爷那一代的人来说,大概成了恶魔的同义词。

但是,那个时代的结束,让现在年轻的一代遗忘了历史的伤痛。在这个充斥着丰田轿车和松下电子的城市中,老一代的记忆对于我来讲,已经遥远而不可理解。母亲说,曾经有好多日本女人,被战争带到这里,却没能再回去。那么,那些美丽的日本女人,到底在战争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梦里的日本女人,也生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么?如果不是,那她又为什么会身着华丽无比的和服,每日每日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迫使我作出如此可笑的联想?

爷爷的惊讶和愤怒,或许源于某个日本女人,或许牵连到了那整个一去不返的年代,荒谬到不堪一提的年代。人们的灵魂被欲望侵蚀,曾经可敬可爱的生命变得卑微而疯狂;在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里,没有哭嚎没有挣扎,只是绝望的沉寂。当所有的屈辱都几近消失的今天,只剩下残留下来的记忆呢喃——有些东西错了,便永远不会被修正。于是,生命中那些不可逆的定数,由此成了源源不断的苦痛的来源。

之后的日子,爷爷再没提起这件事——不管我如何地想知道。于是他口中的日本女人,成了一个诱人的谜。我的生活又回归了以往的沉闷和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件事忘记了。

但是没有。我并没有忘记。梦中的那个日本女人总是引我不断地想起。我开始接受她每夜在我的梦里微笑,也渐渐从恐惧到习惯了每天相同的梦境。甚至,偶尔的梦中若没有她的身影,自己会在夜里不断惊醒。不知为什么,那日本女人的出现软化了我的心,白天紧绷着的神经在梦里才稍微得到休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是个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我只是叫她,“那个日本女人”。我从来没想过要给她一个名字,就像由美、英子之类好听的名字。或许,我觉得没那个必要,因为只有我认识那个日本女人;亦或者,是我觉得任何一个名字都形容不了她那纯净迷人的微笑吧。

每一次梦到那个日本女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爷爷口中的日本女人。然后,又会想到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事实上,她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虽然父亲曾说,奶奶是个大家庭出身的孩子,她从未走出过这个城市。奶奶总是严肃而高贵的,有个让人敬畏的老人。她很少讲话,很少笑,在家时也是这样的。即使父亲和他的兄弟早过了不惑之年,在母亲面前,也仍然不敢大声讲话,吃起饭来不言不语,听话地像群胆小的娃儿。母亲说他们是小时候被打怕了。奶奶倒是从未打过我。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感觉得到,一切都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所以无论我多努力地做好每件事,她还是永远都不会满意。我不得不习惯这个家里的凝重安静,也就习惯了奶奶沉默严肃。因为不论如何,她始终是我的奶奶,是我的长辈。我无法想象把那个日本女人的笑,搬到奶奶的脸上。她们如同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严厉而刻薄,另一个温柔而和蔼。一个像暴风雨一样令人畏惧,而另一个像彩虹般自由而美丽。这种对比忽然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生活中缺少的那部分,也同时发现了心深处积攒了十七年的压抑和不安——这种畸形而又合理的不平等让我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用沉默来保护自己。但是,生命中有些什么被残忍地扼杀了,曾经年幼的自己虽没察觉到任何疼痛,却并不代表生命仍旧是完整而健康的。那个日本女人让我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一部童话,关于阳光,关于微笑,关于自由。

于是,我不想再追究了。我甚至不希望自己为爷爷口中的日本女人找到任何一种的解释。因为任何一种真相都会使我梦中那个日本女人的光环变暗淡。或许,爷爷口中的日本女人并不是某一个人;或许,就算是某一个人,大概也只是沿街乞讨或沦落为妓的女人。亦或许,爷爷在战争的年代爱上了一个美丽的日本女人,又在战争结束之后失去了联络。我猛然意识到,把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一个是我的梦,一个是已经过去的历史。而我不在乎历史的起伏跌宕,我只要我的梦。

但是另一个疑问出现在我的头脑中。为什么,我会不断地梦到同一个人,一个日本女人?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找到答案。一方面想以此把那个日本女人永远地留在我梦中,同时又想让她从此消失——那笑容如同一把双刃剑,给予我满足的快乐,却又如同一剂毒药,让人欲罢不能。如果这梦境没有含义的话,为什么我会不断地梦到相同的情景?只是记忆在不断重播么?如果,梦境真的暗示着什么,那又会是什么呢?为什么会是个日本女人?一个拥有倾国倾城笑容的日本女人,让我迷惑而疯狂,然后越陷越深。

刚刚开始的几天里,我都会为每夜梦里的人儿而胆战心惊,毕竟这事实听起来很容易让人毛骨悚然,尤其在这个日本恐怖电影盛行的时候。但是很快这种恐惧便消失不在了。我不再为了逃避这梦境而作各种各样的努力。我开始在梦中试着看清那个日本女人的面容,看清她的头饰和服装(事实上,这是件及其容易的事,因为每天的梦境几乎都是一样的)。她有点偏瘦,脸色有些苍白,但这些都遮掩不住发自骨子里的高傲和美丽。那件日本和服极其合身,颜色也非常漂亮。以至于我闭上眼的时候,随时都能看到和服的颜色——淡淡的瓷青色,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图案,腹带是乳白色的。她身上并没有很多首饰,但却很典雅大方。大部分的梦中,她总是双膝向内侧微曲地站着,瘦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放在腹带下端,安静地微笑。偶尔的梦里,她会向我走得更近些,然后缓缓地跪下,伸出手来想摸我的脸。但梦又总是在她碰到我之前醒来。

我常常会在梦中注视着她的微笑,又在梦醒的时候,因为那笑容的消失而难过不已。她的微笑很美、很充实。她的微笑像另一个世界,那里面有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所以那笑容对我而言,新奇而充满着吸引力。我可以每夜每夜都学习着不同的东西。我感觉到自己的内在自梦见那个日本女人开始,在逐渐发生着变化。尽管我每天仍旧作着同样的事情,但某种不同的东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在滋长着,我似乎生活在一个庞大的蛹里,等待时机成熟,破茧成蝶。我于是从白天的思念到幻想有一天会见到那个日本女人,哪怕一面,能够让我触摸到她的笑容。

一个我从未谋面的日本女人,却让我有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感。不时地和爷爷口中的日本女人融合分离,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一种奇妙的连带关系。这种感觉开始让我觉得,这种巧合是有意创造的,她们似乎像告诉我什么。

比如,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

这感觉其实并不完全是毫无根据的。家中有个老旧的阁楼,平时是被锁起来的,而只有爷爷一个人有钥匙。从他烧掉那幅日本女人像之后,我某一天突然发现,阁楼上的锁被换了。 于是,这把锁让我把爷爷的故事和那个日本女人联想到了一起。

于是这强烈的预感驱使着我,打开了家里面、我从未碰过的那扇门。                                                                                               

父亲提起过,这房子是太爷留下来的。他曾是个生意人,后来因为和日本人打仗,不得不把自家的店关了。因为没有了生活来源,原本还算丰厚的家底在太爷得病以后被渐渐花光了。所以,当他患肺痨最终撒手人寰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这一间老屋了。

老屋子虽然在战争中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久远的年代还是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烙下涂抹不掉的痕迹,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现代的活力和缤纷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我仍旧感觉得到,我的大家庭曾经多么辉煌过——红木雕床,青瓷花瓶,以及阳光照进来时,到处散发的高贵的紫檀香气。或许在旁人眼中,我们大概如同一群来自清末的怪物,不住漂亮宽敞的洋房,非要住这么个破旧的老屋。甚至当父亲的兄弟成家立业了之后,也都相继搬出去住了。但是,因为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抑或者没有原因——直至父亲成了家,有了我,仍然和爷爷奶奶在这间老屋住着。说实话,我对这间老屋有着一种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我不喜欢它的破旧不堪。西式套房对于我来说可能更有吸引力,因为我可以把自己的墙壁漆成好看的水粉色,然后在落地窗户上贴满喜爱的卡通海报。不过很显然,即使我胆敢造反,在这间老屋里重新粉刷自己的房间,鲜艳的颜色也只会和这陈旧的屋子格格不入。但另一方面,我又被这间老屋深深吸引着。它的存在让我和历史靠得无限近。以至于我每做一件事的时候,都会不经意地想,五十年前,甚至一百年前,我的祖宗父辈也会做与我相同的事么?也会围在这檀木桌边吃饭么?也会在那个又高又大的褐色衣柜里放衣服么?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如同个公主住在古老的城堡里,幻想遥远过去所发生的一切。让回到过去成了一件极为容易的事,似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让时光倒流。

但无论如何,不管我喜不喜欢这座房子,我住在这儿的事实是没法改变的。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准确地说,我的父亲根本没给我选择的机会。这就是家不是么,没人给你选择家的机会,没人问你喜欢家与否。平日里对于家厌恶至极,不断地计划逃跑;但是一旦遭了厄运受了委屈,又停止不了对家的思念,恨不得有双翅膀马上飞回家去。人对家的感觉总是矛盾的。我就是这样,对它的爱恨参半,不喜欢住在里面,又无法离去。

这间老屋,大概有不下十多个房间,几乎每一个都大得吓人——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房间都在一楼和二楼,二楼半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我猜想大概是放杂物的地方。我这样说,是因为自己从来都没到阁楼去过。奶奶和爷爷住在二楼,因为他们是长辈;父亲和母亲住在一楼的里侧,因为冬天那里比较暖和,然后我住在一楼的外侧。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里那么多房间,而我们非要分开来住。比如,我的父母亲的房间就隔了两个空房,和爷爷奶奶就隔的更远,根本就不在一层楼。有一次我的同学来家里玩,她为了这样的住房安排气愤了好长时间。她不断地说,为什么他们都住好的房间,然后把你放在了一楼的最外面?她说她在家从来都是住最好的房间。我愣了好一阵子。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为什么我住的不是最好的房间,这种想法在我的逻辑里从未出现过。我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住的房间比长辈好的话,自己该是怎样的惊慌恐惧。这个家庭的思想和这间老屋一样老旧,以至于在这样影响之下长大的我,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因为住在一楼的关系,我很少到二楼去。更别说二楼半的那个小阁楼了。年幼的我于是因为好奇,曾经试图打开阁楼的门进去一探究竟。但是不巧,还没碰到阁楼上的锁,就被爷爷发现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将我抱到楼下去了。我曾问过爷爷好几次,那阁楼里面到底有什么,为什么要装个大大的锁在上面。但他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爷爷不喜欢我去碰那里,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那扇门。而当我长大了之后,曾经有过的些许的好奇心也随着成长逐渐消失了,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一个日本女人所引出的疑惑,我会将那个地方从此遗忘。

但是此时,曾经没有得到正确答案的问题再一次回到了脑海中——那阁楼里面到底有什么,要装个锁头在上面?为什么只有爷爷有钥匙呢?为什么,他又在烧掉画像之后换了另外一把锁?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是让我觉得,爷爷对于日本女人的奇怪反应,会在那阁楼里面找到点什么解释。这想法让我打了个哆嗦——如果我真的在阁楼里发现了什么,那么这个被深埋的秘密一定是令人震惊的。这个看似平静的家里,竟埋藏着某个秘密。没有人发现,甚至连自己在这间屋子活了十七年而丝毫不知。

那一夜的我,好久都没入睡。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那些近乎荒唐的想法,它们只是在头脑中不断地出现——二楼半的阁楼,大到夸张的锁,日本女人的微笑,让我觉得身体好累头好昏。那天晚上,刚刚进入浅睡状态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日本女人。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装扮,但是看起来还是跟平时不大一样,又让人说不清是什么。我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于是慢慢走近,她缓缓把头低了下去,我的视线于是也随着向下移动。我的眼睛移动到她颈项的时候停住了。我忽然意识到,她戴了一条和以往不同的项链。那项链带着混沌的黄色,有些刺眼,所以我又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我看清了,那是一条精致的黄金项链,项链的末端带着一个不算小的金坠,将她雪白的脖颈衬得更加动人。可是,那金坠有点奇怪,是个类似于钥匙的坠儿。不对,我试图睁大了眼睛,那分明,就是一把金色的钥匙!一把能够和阁楼的锁配对的钥匙!我害怕得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挣扎着想逃跑,双腿却像被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那个日本女人把项链摘了下来,又握住了我的左手,把那把钥匙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掌心。

我挣扎地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心脏疯狂的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然后,摊开我的手,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另一只,什么也没有。我的手掌心里满是汗水,但没有金色钥匙。

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现在的我,在满是关于那个日本女人的现实和梦境中近乎痴疯。白天想着那个日本女人,晚上在于梦中和她相见。有时甚至说不清楚,到底是她在我的梦中,还是我在她的梦中。亦或许,现实和梦的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许都不是真实的,我们只是存活在上帝的某一个梦里,因为莫须有的欢乐和痛苦时喜时悲。周公梦蝶的迷惑让我极度地晕眩,但也某种程度上看清了这个世界——真和假的界限,本是庸人自扰而定下的规矩。有时候,梦里的东西太过真实,便让人有了清醒的错觉;又有时候,现实的东西太过残酷,让人觉得在做梦而希望赶快醒来。

那晚的梦境让我不知所措,梦中的日本女人交给我的钥匙意味着什么呢?是想让我打开阁楼一探究竟?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荒谬之极,无中生有?此刻的我有着些许的恐惧。也许我怕的,根本不是能否找到关于爷爷口中日本女人的一切,如果找到了,也许我能借此了解一些那个年代的故事;如果找不到,也许我就会彻底死心。我真正害怕的,是当我打开阁楼门的那一霎那,会否看到一些我不该看的,或是知道一些我不该知道的事。爷爷既然装了一个锁在那里,他总会有隐藏秘密的原因。那扇门似乎就是一个隔开我和某种未知危险的保护膜,而一旦我将它打开了,这层保护膜也自然会随之瓦解。那么,不论我看到什么,都将承受一切因为好奇心所带来的后果。那阁楼上的锁让我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生活在一个看似平静、实却有着秘密的家庭。这个家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袒程相见的,也许不仅是爷爷,其他人的心里可能同样有着阴暗的一角,即使对最亲近的人都不愿袒露。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在我打破那个锁的同时,也会打破某一个、或某一些人为掩盖秘密所建立起的脆弱自尊。我明白自己在作着一个怎样的计划,尤其在此之前人生的那十七年里,我从未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甚至是轻微逾越法礼的事情。所以这样的想法对于我来说,即使不会被付诸实践,也足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

我是个作任何事情之前都会反复斟酌的孩子,长辈的谆谆教诲让我痛恨果断和莽撞。而这次的事,我更是不停地在清醒和梦中思考过上千次。我意识到这不将仅仅是打开阁楼那么简单,自己如果跨出这一步,将永远也收不回来。这个举动就如同向长辈宣战——告诉他们我不再是一个任人摆布唯命是从的布娃娃,我同样有着属于年轻探究心和叛逆——我已经长大了,而长大后的我,不再允许这个家里有任何的秘密。

于是,我决定,将打开那扇阁楼的门,打破自己撑了十七年的平静生活。

我在一个阳光无比灿烂的午后、家里空空荡荡的时候,用一个铁钳,撬开了那把锁。那把锁看似坚实,却很容易地被我弄开了。我不知道那把锁在那里究竟有多久了,那斑驳的锈迹似乎在证明着,它来自于一个很久远的年代。我想,即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稍作努力也会撬开那把锁的。但是我明白,为什么连尝试撬开它的人都没有。事实上,这个家里除了我,甚至从未有人问过爷爷,那寂寞的阁楼里到底藏了什么。这让我想起了象和木桩的故事。当小象还小的时候,人就把它拴在木桩上,它的力气不够,挣脱不了木桩;当小象长大了,它的力气足够挣脱木桩的时候,它已经变得温驯听话,不再试着挣脱。该死的规矩和礼法让这个家的每个人都被无形地束缚住了,于是停止探索,于是不再向往自由。

阁楼的门伴着生涩的吱嘎声开了。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手电筒走了进去。我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因为当我意识到自己原来做了十七年的机器人时,我无比清楚此刻的我要的是什么。

阁楼的上面有两个不大的天窗,这让我的手电筒失去了应有的作用。整个阁楼里在午后的阳光下飘着轻微的尘灰味,像个懒散的猫儿在静静呼吸。事实上,这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灰暗而杂乱,到处是物品和纸箱。这里根本不像个杂物间。我被这个地方深深吸引住了。空荡荡的阁楼里只有两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我走向了书架,那是两个红木书架,因为长期没人清理,上满铺满了厚厚的灰尘。书架上的书都是线装的老书。大部分是古文,比如人物传或是历史书之类的,还有一些是外文书,看起来像日文,也依照某种我看不懂的顺序,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我越过了那些中文书而走到日文书的面前。因为这些看起来才是我需要的。尽管我看不懂大多数的奇怪符号,但是因为日文里面也有很多中文字,所以我大概可以猜出,它们类似于日本文学之类的书。我这才想起,爷爷曾经学过日文。当爷爷年轻的时候,这个城市曾属于日本殖民地,学习日文是一项必需的课程。所以,爷爷能看懂这些日文书,我一点也不惊讶,虽然我从未听他讲过。

但我想,除去那段错误的历史,除去对日本人曾经的怨恨和现今的误解,大和民族应该是个高贵而强壮的民族吧?那个民族的男子以鞠躬这样一种神圣的方式互相尊重,那个民族的女人优雅的说着她们繁琐却好听的母语。所有的人都以此为荣,为了民族的尊严团结奋斗,甚至视死如归。我想,即使我的爷爷再憎恨战争中的日本,他都不可否认这个民族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甚至由此爱上了日本的文字和书籍。我没经历过那段岁月,但我猜想,作为一个中国人,一方面深深谴责着日本野蛮的行径,一方面又不可自拔地热爱着他们美妙的文字,该是一种如何痛苦而矛盾的事情。尤其是在个憎恨日本排斥日本的时代,我无法想象,爷爷是怎样使这些书籍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的,毕竟那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眼看着自己的故乡被敌人一点一点地摧毁的同时,仍然在用生命捍卫着属于他们的文化。我甚至想象不到那种爱和恨融合在一起的痛,该是怎样地折磨人。每日每日活在这样的心境里,应该足以让人接近疯狂吧——尤其是当你明知爱和恨的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丝毫的减少。

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种陌生的情愫。这些文字让那个遥远的年代突然离我好近,近到似乎一睁眼睛就会马上看见。我似乎明白为什么爷爷把这些书锁在了这里,也似乎理解爷爷的沉默了——心中的伤口太深太重,即使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每每想起,都还是会被痛得皱起眉头。就索性不说了,就把它继续深埋在心底,带到下辈子去。对于我来说,本是不配触摸这些文字的。它们太过哀伤和沉重,它们承载着任何人都摸不掉的历史。但如果不是真正地看到这些久远的文字,恐怕我将永远无法体会战争和灾难所带来的伤痛,那种纪录片和历史书都远远不能解释的痛——他们仅仅像是旁观者一般,跳出历史的重围,对过去的血腥耻辱品头论足,却没有给予应该的严肃和尊重。我于是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生命有多么地可哀又可敬。原来每一个经历战争又勇敢活下来的人,都可以称得上是英雄。

原本还算宽敞的阁楼突然狭窄而憋闷,我的心口被种说不清的东西满满堵着,让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于是迈大步走向门口,试图尽快离开这儿。可是当离开之前,在我最后环视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发现了墙壁上挂着什么。

我总是有着那么一种感觉——关于日本女人的秘密会在这里发现什么。当我以为那些书籍就是全部的时候,自己一度承认了这所谓第六感的错误性。但是当我看到了墙上蒙着白色棉布的东西,这种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往常更加强烈。它驱使着我几乎要离开的双腿走了回来,又驱使我的双手掀开了棉布。这一切动作都是如此迅速而准确,甚至有一霎那让我觉得,自己的心智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了。

我掀开了棉布。一切都如同梦里的那样不真实,却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对自己说过一万次——梦中的那个日本女人是的确存在的。否则,我的梦境不会出奇地清晰。尤其是在我的十七年中,我从未作过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能够在醒来时仍然有着清晰记忆的梦。我开始相信梦是有某种意义的,不然不会有着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梦境。所以那个日本女人,大概已经去世了,但是一定存在过。

但是我从未想过,会在今天,在我住了十七年的阁楼里,在我清醒的时候而绝非梦中,见到她。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消失不见,眼睛里只剩下像阳光一般的七色光芒。梦中的那个日本女人,竟是爷爷口中的日本女人,想象和梦中的记忆全都涌了出来,在头脑中拼凑出一幅完美的拼图——眼前的这个女人,带着灿烂的微笑。我大概任何一个形容词都无法说清我现在的惊喜,曾经梦过千万遍的女人,此时正在冲我微笑——她额头前碎碎的黑发,消瘦的脸,脸颊上点点的雀斑。还有她的笑,和梦里一模一样——美得让人晕眩。

肖像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小楷——一九六四年四月,金刚寺·和田中子。我闭上了眼睛,伸出我的手,轻轻摸着画上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中子,中子,……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么?呢喃着这个梦中日本女人的名字,抚摸着她的笑容。我感谢世上这美妙的巧合,我甚至感激那一段远去的历史,让我因为某种原因梦见她,又因为某种原因认识她。

我像一个丢失了好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一样,坐在阁楼的地板上,捧着那幅中子的画像哭得一塌糊涂。或许是她的画像给了我一个宣泄的理由,或许是她的画像让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孤独。这个家的沉默让我压抑了太久太久,直到中子在梦里出现,我才明白这种桎梏的可怕——如同一个萌芽,还未开花结果就几乎被这样那样封建的思想狠狠扼杀。我体会不倒原自长辈的疼爱,我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躲在父母的怀里撒娇。我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爱情。我只有梦里的中子,有她的笑容给予我走下去的勇气,让我觉得自己还真实地活着。或许这有些不可理喻,但确实如此——一个我曾经认为不存在的女人,成了我的恩师和知己,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而现在,这个女人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的怀里、对我温暖地笑!

中子的画像,满足了我某种潜意识的愿望,却又同时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以叛逆支撑的勇气在看到她的那一秒全部消失了。我不再想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只是觉得,有她的画像就足够了。而其他的,对于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的大脑已经独自思考了太久,我厌倦于和自己的对话以及各种各样的假设,我讨厌继续面对这个家拥有秘密的事实。我累了,现在我只要这个叫中子的女人陪伴着,我不要任何其它。

但是同时,我又希望能有个明朗的结尾,让这故事完整。而且,既然我已经破坏了阁楼的锁,一切就注定回不去了。那我为什么不继续向前走,找到最后的答案呢?比如,中子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们家会有她的肖像画?我感觉自己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那么,我应该继续么?继续探索或者像爷爷问出秘密的真相?告诉他我不止一次地梦到了中子那么他也许会告诉我那个秘密?不可以。我对自己说。阁楼里的一切让我认识到了一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爷爷。他有着坚强和脆弱并存的特质,也有着感性和浪漫的一面。这样的一个老人让我觉得,走过去逼迫他解开自己的秘密,将会是件多么残忍的事。现在的这个老人,需要的是宁静和遗忘,而不是更深的伤害。中子的画像或许应该成为一个完美的句号。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圆,显然那个秘密不属于我的圆,而且已经超出了我的半径太多。而我需要做的,可能只是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圆里安静地继续生活。

我看着墙上的中子,期盼着她的笑容能告诉我什么。她的笑容仍旧那么美,我却怎么也读不懂。

我的心在矛盾中不安的跳动着,没了主意。而此刻的我,又必须在明天爷爷发现之前,作出一个决定。

我躺在床上,揣着忐忑的心,昏昏睡去。希望那晚梦里的中子会像给予我钥匙项坠一样,再一次给我暗示。

但整个晚上,我并没有梦到中子。或许,中子本想在梦中告诉我什么,却不小心挑中了一个错误的人。她不晓得我是个如此愚钝的人——不懂得如何释梦,即使当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也只是懦弱地犹豫不决。她大概发现,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聪慧而勇敢的人,去帮她揭开藏了多年的秘密。而不是我——一个沉默而胆小的孩子,即使在尝试变得坚强。

我忽然觉得好孤独——连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此刻都消失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此刻的自己如同独自驾车在一条不知去向的路上。是该继续走,还是停下?

但是,接下来的好几天,什么也没发生。爷爷似乎还没发现那把被撬坏的锁,一切看起来和以往平静。我可以换一把新锁,让那阁楼看起来和以前一样;我可以拒不承认,说那个阁楼的锁跟自己没关系;我甚至可以找个借口,说我不小心把那弄坏了,但是绝对没到阁楼里面去。我可以为自己的怯懦找上一千一万个理由,而爷爷也会在不愿提起的往事面前轻易地原谅我。但我突然厌倦了这一切。也许谎言和理由可以保护我一时,但是却无法保护我一世。头脑里浮现出中子的笑容,她的微笑粉碎了我最后的虚荣心,她说,不管是走是停,都要挺起胸膛,勇敢地面对。

此刻的我,发现自己站在爷爷书房的前面。当手指碰到那扇檀木雕花门的时候,那叩门声听起来自信而坚决。没有应声,但我还是推门而入。

爷爷没在他的书房里。诺大的书桌中央,搁着一个钥匙,和一本老旧的日记。我假设那就是阁楼的钥匙,我也假设那本日记就是所谓的秘密。显然爷爷并不知道是谁打开了阁楼的锁,但他仍旧把所有的秘密掏了出来,甚至不再打算收回去。当它们像此刻摊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丝毫不惊喜,甚至有点难过。

我开始后悔自己打开了阁楼的门。既然已经作了十七年的乖乖女,那为什么不永远当下去?即使我知道了那秘密,又能怎么样呢?叛逆如果换来的只是对一个老人的伤害,那我希望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不要以这叛逆换来的平等和自由。因为无论怎样,他是我的爷爷,这里是我的家。我宁愿相信我的家人是爱我的——以一种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中子的出现让我柔软的心变得坚硬起来,却也在那同时受着更多的煎熬和折磨。她的确让我意识到了人性的另一面——阳光而善良的,这样的对比甚至让我对这个家庭的怨恨和不满与日俱增。但是我今天突然明白,中子对于这个家庭来讲,只是一个外人。一个模糊的陌生人。而自己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这是我们最本质的区别。所以自己的举动,对于这个家来说,是多么自私和幼稚。我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一辈子,但是我没有权利来改变这个家。而更多的探究,更多的疑问,大概只会给这个家带来更深的创伤。我面前的爷爷,已经不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不再是个充满力量的男人了。一辈子的坎坷所剩下的,只是一个拥有着疲倦的心的颤抖的老人。这个秘密的价值对于我来讲,大概不值一文;但对于爷爷来讲,却太过珍重。

那本日记上面有个字条,是爷爷的字迹。他说,是秘密总会被人发现的。倒不如自己拿出来,解开以前自个儿系上的疙瘩。

心脏在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猛然停了一下。我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当深埋的历史和那脆弱的老人早已合为一体的时候,揭开这秘密就相当于,硬生地撕开粘在一起的血肉。我可以和我的父母吵架,我可以提出无数个不合理的要求,我甚至可以因为厌恶而离开这个家。但我不应该用尖锐的叛逆去触碰那些柔软敏感的过去。

十七岁第一次萌生的叛逆便用错了地方。而且是大错特错。强烈的反叛精神蒙蔽了我的双眼,甚至遗忘了曾经小心翼翼的习惯。

这个秘密对于此时的我,早已经不再重要了。以及和田中子。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谁的错。只是一段错误的过去,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就好比给予一个长时间不见光亮的囚犯一缕阳光。虽明亮绚烂,却只会被弄瞎双眼。

阁楼的那把钥匙,带着冒然侵犯历史的沉重,静静埋在我的手心里。我从不知道,一个钥匙也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那老旧的浑黄色,和梦中一摸一样。我直到现在仍无法释明那晚的梦。但是已不重要了不是么。不管梦中的中子暗示着什么,现在这钥匙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么,这本日记呢?我该翻开么?曾经绞尽脑汁想得到的秘密,此刻就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安静地躺着。一切看似那么不真实,像一部可笑却哀伤的舞台剧。我的好奇心,如此容易地就被满足了。而之前无数昼夜的假设和思索,全都变得毫无意义。那么,那所谓的秘密该是什么呢?一场只有开始却没有结束的爱情?一次感人至深却不了了之的友谊?答案是那么唾手可得,却又好像永远也触摸不到。

自私的我因为好奇而不断地探究、不断地渴望,却只如飞蛾扑火,在深深的欲望中迷惑而疯狂。而当一切谜底都唾手可得之时,曾经的空虚忽然被什么给填满了。满得再也装不下任何答案,满得连泪水也不知不觉溢了出来。我知道,我需要那么一个决定。一个舍弃罪恶换取平和的决定。将自己从阴霾的城堡里拯救出来,回到曾经寂寞却充实的日子里去。

我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不会为了这个决定而后悔——年轻时曾为自己的心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但起码现在的我,认为是正确的。

当一页页的日记在火光中飞舞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心真正地解脱了。我想起了中子的画像。那时的我曾经凭着记忆每天画一幅她的画像,再用烛火烧掉。而这次,中子的画像的确是在火里了,她隔着燃烧的火苗像我微笑。一样的美丽,一样的温柔,却让我释然。她的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是个错误,幸好我看到了这个错误,放开了手。

    中子的出现并非想让我翻开历史追究责任,而是豁达地遗忘它而更好的生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我应该转过头来勇敢地向前走。我感激她的出现,我更感激她的笑容,那微笑让我看到了一些从未看到过的东西。但是,这两条线却在生命错误的地方相交了,所以我必须用橡皮将它涂抹掉。中子,你能明白么?

    我猜想,她明白了。

    因为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

和田中子,从此成了我的过去。

我想,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跟别人讲起了吧。但我大概会在自己的墓碑上刻那样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华丽而漫长的美梦。

关于一个有着绝美笑容的日本女人。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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