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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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人说到她的容貌,已经是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进谗言,勾起王夫人的心事。她们对晴雯的印象是标致,巧嘴,轻狂,倒是凤姐不肯接这个话茬,只是淡淡地说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以前的事,也记不清了。
一个人的美,偏偏从她的对头嘴里说出来,格外地鲜活明亮,格外地真实。
不喜欢她的人,亦或恨怨她的人,可以背后捅上一刀,可以想方设法毁灭了她的存在,但不能否认的,是她的美。
大观园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美人。姑娘们各有天资,且不说了,跟着的丫头也是各有各的俏丽。有一次宝玉生日,大人们虽然不在家,也过的极其热闹。史湘云说了一个酒底,“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惹得小丫头们都走过来要桂花油。
那天又是射覆,又是划拳的,说了不少雅致的典故。看书的我,偏是那一句记得最清,因为最是生动有趣。
桂花极香。小的时候,邻居有一家人的老爷爷,年年秋天都做自家的桂花酒,送给亲朋好友们喝。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就是趁大人出门的时候,偷偷地喝了一碗,醉得不省人事,梦里都口角含香。从那时起,对用碗喝酒有了好感,后来看>,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怎么看怎么痛快。
等到了德国,特别偶然地,在大学校园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棵桂花树,吃惊得不行,高兴得不行。拍了一张照片寄给家人看,他们却说其实看不清楚,只看见我在树下傻笑。
可惜花香是寄不回去的。连花都开得不长久,一阵风来,一阵雨后,便是满地残红。
晴雯被逐出大观园的时候,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回到家,连口干净的茶都喝不上。她能留给宝玉的,只有她的指甲了,生生齐根地剪下,将来她在棺材里独自躺着,也还想着自己还在怡红院里。她也知道无可奈何,还是放不下。
每次看到这一段,伤心是伤心,总还忍得住。
再往下,宝玉梦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依然往日的形景,就是说她还是如往日的俏美吧。
她笑着跟宝玉说:“你们好生过吧,我从此就别过了。”
宝玉是哭了,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开始流。曹雪芹写红楼女儿的死,常常觉得话还没说透,事还没讲明似的,秦可卿死前和凤姐说了一大套的做人持家道理,尤三姐死后还是来跟柳湘莲说说自己的委屈。这些我都不觉得撼动,因为情理在其中,不说倒是埋没了。
可是晴雯,一生抓尖要强,心比天高,锋芒毕露,她的明丽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令人爱怜不尽,也惹人恨之不绝。
等到她走的时候,说得却是温柔淡然,有隐约的喜悦,反而让宝玉不知所措了。
也是那一天,芳官蕊官藕官出了家。没别的话可讲,曹雪芹只写了一句,作为她们的收捎,从此,“各自出家去了。”
大观园内的芙蓉正开得盛,怡红院里枯了半边的海棠还在,但她们的这一场花事是已经忙完,明年的花季也不再有了。纵然花开花落,也不是她们了。
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真是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左看右看,不过是那八个字的谶语,“我本无缘,卿何薄命。”难怪黛玉听了徒然变色,连我看了亦是心惊肉跳。
有一本后续红楼梦之类的书,写到黛玉和晴雯死后聚在天上,晴雯拿了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去问黛玉是什么意思,黛玉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两人都不胜悲戚。
这写书的真是笨而多事,生怕晴雯不懂,生怕我们不知,硬是要把柔肠理顺,替别人大喊,“他是爱你的,你知不知道啊!”煮鹤焚琴,莫此为甚。
其实懂与不懂,又何干?倘若明心见性,自然成就一段佳话。
宝玉挨了一场暴打,黛玉哭得眼睛象桃似的,心里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宝玉自家疼得要命,还是不放心,随手拿了两条旧帕,交与晴雯,让她去看黛玉好不好。
晴雯不明白,一路来回地盘算,不解何意。比那>里传书递简的小红娘懵懂,十分的糊涂,十分的可爱。
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过,我不相信命运,但相信缘分。仿佛晴雯的痴心傻意,总以为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的。
看过一些评论,说晴雯的笃定“在一处”,也是一个姨娘的前程,老太太心里有数,晴雯心里也有数,所以她霸道不羁,争长护短,意气用事。
这些话不能说服我。
晴雯的天真烂漫中是有几分没心没肺,她的跋扈与其说是刀光剑影的伤人又伤己,毋宁说是不懂事,不自知。
然而大观园中自知的有谁呢?谁不是趟着石头过河?机关算尽的,又何尝能够保全自己。
深渊里何曾有宁静?我们看得见的,也只是力不从心的在劫难逃。
看晴雯和宝玉吵架,和宝玉黛玉完全不同。宝黛之间是恋爱中的情人的大吵小闹,哭哭笑笑,我们看着也觉得亲切热闹,象凤姐说的,都懒得去劝他们,由他们去好了。
老太太非逼着她去劝和,她也去了,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有这样的姐姐,比什么都好,真的心疼他们,也真的明白他们。
晴雯和宝玉一旦吵起来了,还真是吓人一跳,惊得整个怡红院都鸦雀无闻。那种口气和方式纯然是夫妻的,虽然两个人都不懂这些,只顾着吵了。
夫妻间吵架,话最容易说得决绝,不留余地,再不当真的话,说出口也伤人能直接伤到骨子里。
晴雯和宝玉也是。其实先说到好离好散的是晴雯自己,宝玉反而是被这话气得浑身乱战,索性说反正将来有散的日子。等宝玉要去回太太,晴雯却哭了,说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
这一段里,最没意思的是袭人,全然不知趣,当家人似地跑来劝架,当然是越劝火焰越高。她不懂的是宝玉和晴雯的心,他们的那份亲密,泼水不进,那一刻,根本容不下他人。
其实这份心,连他们自己都茫然,还埋怨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让看的人好笑又好气。
却原来混沌中亦有清明与纯粹,他们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也不会去想。原来真的有一种跌宕心魄是不可知的,鱼在水中游,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眼泪。
蚌历尽痛楚,层层包裹着它的心刺,等到一颗珍珠出现,它也看不到,不知那是个什么。它只是怀抱着,守护着,因为除了它的心,那颗珍珠是无处可去的。
所以到了晚上他们又好了,其实他们何尝不好过呢?
月光下,水晶缸里盛着果子,几把扇子撕落在地下,两个人都大笑,笑得声透纸背,我们都听见了。
清凉的世界里,生命的悲喜,也是这样的浩浩荡荡。
晴雯生病的时候,宝玉又闯了祸,把老太太给的雀金裘烧了个洞,大家急得团团转。晴雯本不待管,可忍不住,说宝玉“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
这话实在说得好,宝玉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从来只是见他急,慌,忙,动不动就喜欢得无可如何,到头来,什么都辜负了,一片渺茫虚空。
那晚的怡红院里,灯火该很明,雀裘金碧辉煌的,补的是孔雀金线,一针停一针地补,宝玉守在旁边,乱手乱脚地添乱。
最喜欢晴雯和宝玉的这一段,怡红院里从来没这么明亮过,家常的情景,温暖而实在。
可怜人生的空洞是不能缝缝补补的,用孔雀金线也不行。想要宽心,只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后四十回的续书中,说宝玉又穿了那件雀金去上学,看到这儿我就马上翻过去,免得大团大团的晦暗从纸上跳出来。
从前我的家里养过昙花,那时人还挺小,那昙花差不多比我还高一些。每到夏天,运气好的话,会有十几朵花蕾同时开放,香得楼上楼下都闻得见。
邻居们闻到花香后,纷纷来看,经常挤满了一屋子的大人小孩,一直等到后半夜,花朵渐渐地衰了。
那时什么都不懂,老想着昙花开的次数太少,一等就是一年的光景。有一次母亲说:“要是昙花常常开,邻居们也就不来看了。”
是啊,好的东西是不常存在的,越是难得就越是如此。等待,是我们为喜悦所付出的代价。
看>的时候,百看不厌的是孙悟空偷蟠桃的那一节。后来又有了动画片,胖胖的土地老儿对大圣说,这桃子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九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至今都记得他摇头晃脑的语气语调,好可爱啊。
大圣却满不在乎,三千年,九千年,一概吃个干净。几千年一晃而过,反正神仙府中一日,世上已千年。桃子的前生今世,算不了什么,我们看了,也不觉得可惜。
瞬间究竟是不是永恒? 这个问题仿佛雪泥鸿爪,飘忽不定,我们或许只可求仁得仁了。
晴雯临死的时候,无限的委屈与不甘心,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作打算。她的痴,原本一尘不染,到最后却是风流的罪名。
连玉石俱焚的结果都没有,她躺在棺材里,也是独自,生命的一切,她不得不自己承担。
时光倒流,又能怎样?
那时她和他还不是一样的不明了,他还是时时的风花雪月,她还是在灯下,拼命补着雀金裘。虽然说什么“我再也不能了”,如果有下一次,她依旧是他的勇晴雯。
如果有下一次。她这朵花,等上三千年,九千年,依然会为他开放。如果有下一次。
宝玉不可能再穿那件雀金,就如黛玉不可能在临死的时候烧帕,不可能。
某些东西,恰如某些人,永远是一次性的完美,不可能再次出现。
清人况周颐说:“唯有相思能驻景,消领,逢春惆怅似当年。”
晴雯死后,宝玉开始是哭,后来曹雪芹用的词是“凄楚”。我喜欢这个词,难过到一定的程度,哭都显得太突兀太激烈了。再往后,彷徨犹豫的时刻,剩下的是惆怅。
相思,后四十回里,已经看不到这个词的份量。
高鹗之对比曹雪芹的欠缺,有才华上的,也有境界上的。他的世俗里面,只有琐碎,惊惧,黯然无奈,唯独没有升华。
他试图写生死的两不相容,却不明白爱的灰烬里,还有痛入肺腑的两不相弃。
晴雯是不是黛玉的影子,我不敢说。虽然她们有诸多的相似,到底还是不同。
就如袭人也不算是小宝钗,袭人要跟宝玉是费尽了心血,她认准了那是她要的人,而宝钗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她和宝玉总是不投机不相契,彼此都知道。
宝钗其实也是有心胸有见地的人,和探春一样,若作了男人,想必也有一番作为。>中常常看了叫人觉得可惜的,除了凤姐,探春,就是宝钗了。探春嫁的不知何等人物,凤姐和宝钗的男人,多少都是配不上她们的。
晴雯和黛玉,容貌相似,性情也直白爽快。如果宝钗她们是中秋的满月,让人看了欢喜,想喝几杯好酒,最好不要醉,趁着微醺写几句好诗的话,那么晴雯和黛玉更象头顶上的日光,灿烂夺目,黄金般的颜色,暖人的心,热得使人不由得躲一下。即使傍晚时分,一个圆大的夕阳,把天宇也照得红彤彤的。
黛玉的一切,不宜尘世,她的死其实是最好的解脱。
有些东西,是不属于我们的.因为他们实在太好了,好得纵然留下,才是真的委屈。
在没有黛玉的世界里,我很愿意有个晴雯。
她的好,让我喜爱,让我安心。
她的糊涂,让我窥尽人生的端倪,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不至于活得背弃了自己。
宝玉说:“虽然她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看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
晴雯十岁进贾府,香消玉陨时十六岁,正是花样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