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高小东在厕所领域为自己闯下的名头,让高家的兄弟姐妹们多少对他青眼有加,尤其是万来,态度倒不一定好到哪儿去,起码不至于大打一三五,小打三六九。
同母异父的哥兄弟中,和高小东年龄最接近的是万来。万来大高小东5岁多,当高小东结束散养生涯,进入求学时代,万来已经该上中学了,而他没能如期升学的原因是因为学习不太好,留级所致。
万来学习不好是有原因的,因为万来会做饭。
从万来读三年级开始,高家厨房掌勺的重任不知为什么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万来以前,掌勺的好像是他哥哥大财,大财以前是大成。大概他们掌勺的顺序就是以年龄为序,往下类推,谁到了能做饭的年龄,谁就顺理成章地接过担子,抗起来就是。
所以其实高家的人除老七高小东真的不会做饭以外,其余的人还都是会做的,可既然万来是法定的司厨人员,那么只要万来还没死,做饭的肯定就是他。而且万来在这方面还挺有天分,因为万来上面的人们除了赵素珍以外,其他人虽然也都能对付着做饭,熬一锅白菜汤或萝卜汤,可是都不会腌咸菜。
万来腌咸菜是跟赵素珍及街坊邻居的主妇们学的,说是学,其实就是别人做的时候,万来在边上看两眼,或者别人闲聊天儿时,万来出个耳朵,听了几句,这就会了。每到秋天,买了大白菜和一堆萝卜以后,高家的大厨万来风光的日子也就到了。那几天高家其余几个兄弟,包括后入伙的高德凤,都成了万来的下手,高家里里外外又洋溢着火热的忙碌气氛。
万来围个脏兮兮的破围裙,在厨房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中并没有寻常人等的张狂,万来甚至还很谦和。高家的老少爷们包括万芬都在万来的指挥下,烧水的烧水,切菜的切菜,秩序井然地腌酸菜和咸萝卜。
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事儿非得听万来的不可,因为只有万来知道该加多少盐,多少水,水该烧到什么火候。赵素珍当然也能腌酸菜,可万来会腌了,做得还不错,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她乐得清闲。
有次大财不服气,自己指挥过一次,可冬天还没到,一缸的萝卜全烂了,那是大成想偷吃时发现的。两缸酸菜经过抢救,剩了不到一缸,这给高家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连轻易不怎么敢骂大财的高德凤都骂了大财几句败家的犊子,大财挨了骂,也没用恶狠狠的眼睛瞪高德凤,因为大财在高家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他太阳穴两边有几道青筋,那是暴脾气的标志。
那可是整整一缸的萝卜,腌好了,起码够高家吃俩月的,一缸酸菜省着吃也能对付个把月,里外一算,是仨月,这帐高小东都能算清楚。仨月美味的菜肴被个雄心万丈的二杆子,外行领导内行,轻而易举地给糟蹋了,损失实在太大了,哪能像公家似的,做个工程,修个楼,说做错了,推倒重新来,算是交学费了,公家那得多厚的家底儿啊?七八亿人匀匀,一个人可能省个三毛五毛的就出来了,可咱家那是过日子,不是搞共产主义建设,不能那么糟蹋钱。多年以后,万来开了个小饭馆儿,高小东做起了通下水道的生意,哥俩在交流生意经时曾这样喟叹。
但凡一到傍晚,如果万来没有按时出现在灶台旁,高家的人就会惶惶然,屋里屋外逢人就打听万来的下落。就是后来毛主席逝世那几天也如此,好像一到饭时,万来的重要程度都超过伟大领袖了。
万来留级以后,老师看他的功课实在不像话,有天让万来放学以后留下,把白天教的东西复习复习。万来跟老师说自己得回家做饭。老师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犯过错误,好认真,也不高兴了,说你们家七七八八六七口子人,你不回去做饭还能饿死人咋的,今天我还就不让你回去了。
万来没按时回去做饭,高家确实没饿死人,可是第二天万来上学时,脸上带着大财按上去的五个指头印子。老师看了不寒而栗,从此再不敢对无师自通的大厨万来指手画脚。
大财的五个指头印子,算是给万来在学校方面发了张通行无阻的路条,万来凭借亲生哥哥这张路条,可以一心一意地提高自己的厨艺了,聚精会神地谋求专业上的发展。万来像只快乐自由的鸟,在凡是有食物香味儿飘荡的地方流连,尤其是自由市场又在市面上羞羞答答地出现以后。
少年高万来频繁地出现在面条摊儿、馒头摊儿、咸菜摊儿和熟食摊儿上,煎饼果子摊儿和油条摊儿万来是不屑一顾的,用他自己的话说那玩意儿没啥技术活儿,搁碗饭狗都会做。
万来在烹饪方面的天赋逐渐显露出来,跟豪夫童话里那个奇丑无比的皇帝御厨小矮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可小矮子那是被施了魔法的,万来靠的是刻苦自学和一颗执着的心,因为万来有个永远吃不饱的肚子跟一颗永远饥饿的心。在高家,能不能吃饱,跟一个人的体力和年龄成正比。虽然高小东年龄最小,体力也最不济,可是高小东有亲生父亲高德凤的庇护,对付混个肚儿圆,万来才是这奇怪森林法则中的最弱者。
可能是万来看清形势后,他就决定把自己这一辈子献给厨房了,献给这能给自己肚子和心灵以安慰的地方,因为万来曾经听高小东厕所里的忘年朋友,厂里的大师傅老赵头说过:天下没有饿死的厨子。
如果说豪夫那个小矮子御厨在厨艺上还能和少年万来有一拚的话,在相貌上二人绝对是云泥之别。小矮子御厨奇丑无比,身材矮小,给皇帝掌勺得站在一把椅子上,而万来用后来痴迷美术的亲生哥哥高大财的话说:不用脱光了,懂画画的谁看都知道万来像米凯朗基罗的大卫。
事实的确如此,少年厨子万来长得跟常年裸体的大卫没什么区别,起码在他还没被对象刘继红的哥哥刘纳新打瘸腿以前,既形似,又神似。
万来是高家六兄弟中长的最带帅的,不用化妆,既能扮小生也能扮花旦,青衣也对付。这是退役旧艺人,万来的亲妈赵素珍说的。赵素珍早年随剧团穿州过府,见过无数金童玉女、大腕票友,估计所言不虚。
万来拥有一个古希腊的鼻子,和高于普通人的眉骨,眉骨上一双挺拔的剑眉,有人偷偷说过像当时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当然,当时大家还不知道他的鼻子有那么洋气的名称,那是大财钻研美术很久以后才流传出来的。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永远湿润的大眼睛,顾盼生情,当万来看见各种饮食摊子和小饭馆儿时,更是如此,那时这双漂亮的大眼睛就像看见了恋人——刘忠诚的女儿刘继红,火热多情,还带着潮湿。
让人难以抵挡。这是嫁给万来的刘继红说的。后来刘继红还加了一句:就是你当时抵挡过去了,可是晚上你还会想那双眼睛,就像澡堂子新烧开的一大池子水,你想脱光了,跳进去泡一泡。这大概是刘继红哭着喊着要嫁给万来的原因,即使万来被她哥哥打瘸了一条腿。
就算抢高粱米饭和大饼子抢不过大成、大财、万芬,以及有退伍军人撑腰的高小东,没瘸腿以前的万来还是长的四肢匀称,身材适中。用赵素珍的话说那叫玉树临风,跟潘安有一比。
“六十户”的广大群众当时就知道李玉和,见闻广博的知道那大帅哥俗家名字叫钱浩亮,不知道谁是潘安。人少的时候赵素珍咧咧嘴,说李玉和算啥呀,看了李玉和你该饿时还饿,看了潘安饿了你也不知道吃饭,顶饿。“六十户”的一帮女同志有信的,有不信的,不信的占多数,潘安实在超出她们的人生阅历,在他们人生经验中没什么比猪肉炖酸菜和大饼子更实在,更能安慰人心,吃饱了肚子,才轮得上咂摸咂摸李玉和。
一个半大小子,貌比潘安或者超过李玉和,做饭的手艺和灵感方面超过曹子建做文章,往自由市场上谁的饮食摊儿上一站,不管吃得起吃不起,起码不招人烦。刚开始万来逃学钻饮食摊子时,摊主都还问两句:大兄弟想吃点儿啥呀。万来总是露出迷人的笑容说:我没钱,不吃啥,就看看,我会做。
赶上摊子生意好,摊主忙不过来,有厚道的就说那兄弟你帮我忙活忙活吧。这时万来拿出在家里做饭的认真劲儿,一声不响地帮人家忙乎,从不偷嘴。万来这作为职业厨师的良好职业道德引起摊主的好评,后来索性只要他来了,人家就让他帮帮忙,完事儿时摊子上剩下什么就让他吃点什么。一来二去,摊子上的手艺万来全部了然于心,而且还有创新,让摊主们刮目相看。
后来饮食摊儿上的手艺已经不能满足万来旺盛的求知欲,而小饭馆像春雨过后的小草,逐渐茂盛起来,万来也转移阵地,向小饭馆进军。好在小饭馆有的是从饮食摊子升级转型上去的,所以万来在那里同样能遇见老朋友。
万来是高家兄弟姐妹中唯一身上有点儿现金的人,那是赵素珍给他的菜金。万来在学校里的自由身份,使他有不少时间出入自由集市,跟卖菜的小贩们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当然国营商店里的售货员对他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做不做万来那几毛钱生意,他们该拿多少工资还是多少,万来看见他们气也短,那都是公家的人,脾气大。在他们那儿买菜你得对他们笑,好像你从他那儿买的不是菜,而是他们自己刚下的亲生的蛋。
万来能博得高家人如此信任不单是由于他主掌厨房事务,更重要的是他从不挪用公款。他每回买回来的东西,总比别人花同样价钱买的要多,也要好。这就是天赋,是生活赋予他的天赋,大财美术上的朋友尹洪曾这样说过万来。
高小东出名多少有点被高家人所不齿,而万来吸引了刘忠诚女儿刘继红的眼球,靠的是厨房里的本事和人品,当然不排除刘继红也被万来英俊相貌所吸引,但当时她可不承认这点,因为追求容貌什么的是个人品质不好的表现。
刘继红是刘忠诚的独生女儿,刘忠诚还有个儿子,叫刘纳新,刘纳新是哥哥。刘忠诚其实本质上是一直向组织靠拢的,由于在争取进步时编了些过头的话,引起了组织上的反感和警惕,于是一直解决不了组织问题。所以他给孩子起名时也体现了些个人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追求:儿子叫纳新,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队伍要吐故纳新,吸收新鲜血液嘛,估计刘忠诚想拿孩子的名字给领导们提提醒;闺女叫继红,纳新以后就得继承红色传统或红色江山,具体继承什么他自己也没详细阐述,总之是这个意思。
本来刘继红和万来同岁,在五年级以前一直是同学,可是到升初中时,万来留级了,刘继红开始比万来高一个年级。
升入初中的刘继红被家里安排也开始学着做饭了,她功课上虽然比万来强点儿,可是要说做饭,给万来当徒弟的资格都不够,简直还没开蒙呢。
高刘两家是邻居,就隔堵砖墙。万来曾对刘继红说:你爸打呼噜声儿大点儿我都能听见。以前刘继红就想多和万来接触接触,可刘忠诚老不让,他批评女儿说:高家人都衰裆尿裤的,成分还复杂,别跟他们来往,小心沾上坏思想。
由于是同学,还有就是万来那比较异化的眉眼,大概确实对少女有一定的吸引力,刘继红对父亲的劝告有异议:啥复杂不复杂的,他们家日子比咱们还困难呢,顶多就是贫农。
刘忠诚说你懂个屁,赵素珍过去是唱戏的,那叫戏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高德凤是俘虏人员,现在还有两颗枪说不清楚呢,少他妈的跟他们参合,小心他哪天过不起了,把枪挖出来崩了你。
一说枪把刘继红吓一跳,她不敢参合高德凤的事儿了,就问他爸啥叫婊子。戏子唱戏,这她懂,婊子唱啥她还真不知道。
刘忠诚兴致勃勃要给闺女讲解关于旧社会婊子的事儿,他老婆不高兴了,骂他:你个没正经的老王八犊子,爱嚼蛆你上茅房嚼去,那儿有的是,别在家整这些叽吧事儿,把红儿都拐带坏了,我看你他妈就像个婊子,咋一说这事儿你劲头儿这么大呢?
刘忠诚一看老婆不乐意,赶紧穿鞋上厕所。
后来刘继红给家里做饭,刚开始不是饭糊了,就是贴锅上的饼子在锅沿子上没粘牢,都滑到锅底的水里去了,大饼子变成一锅面糊涂,也是糊的。把刘忠诚两口子心痛的直骂她。往往在这个时候,高家的大小人等,早就吃上了少年大厨高万来精心烹制的粗糙晚饭,汗流浃背的。刘继红甚至都能听见大成他们响亮的喝汤的声音,这让她对万来很仰慕。
所以做饭时赶上爹妈不在,刘继红常隔着墙头虚心向万来请教:两碗高粱米得放多少水?烙大饼子咋和面?
这些问题对万来来说就像一加二二加三,忒简单了。万来不吝金玉,一一指点,还教她如何掌握火候。后来刘继红家里有时改善生活,偶尔做点儿荤菜,炒个木耳黄花菜什么的,万来得方便就得过去,面授机宜,当然都是赶在刘忠诚不在家时。荤菜很贵重,浪费不得,用万来的话说这可教不起学费。
一来二去,刘继红的手艺也见长,能做点儿简单饭菜了,刘忠诚也挺高兴,没事儿时站门口一边看孩子做饭,一边念秧儿:操,咱这孩子,不用跟个舍儿似的站马路牙子,一样会做饭,说到底还是种好。
一听这话,刘继红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万来。
良心上一旦有了歉疚,加上万来原本长得就挺招人,刘继红在背地里见了万来总是笑脸相迎,陪着与少女年龄不符的关切和小心,有时家里有好吃的,还常给万来偷点儿出来,一是补偿歉疚,二有谢师的意思。
每到此时,万来就说:别说你家这个,就是馆子里的烧蹄膀、小鸡炖蘑菇我也不带偷吃一口的。
万来这种异于常人的风骨,让刘继红觉得很高大,有点要超过李玉和,简直不次于革命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在只有三两油的岁月里,能拒绝荤腥的人实在是少而又少,不少干部看见别人家的酒桌子还迈不开步呢,就像猫能够拒绝鱼的诱惑,能拒绝鱼的猫不是一只平凡的猫。
万来当时不知道,他拒绝的是一点儿猫食儿,占领的却是一颗少女的心。
被拒绝几次以后,刘继红再看万来时,目光中开始包含了少女的深情和钦佩。
刘继红有事儿没事儿常和万来接触,渐渐地俩人不说做饭的事也能说不少话。
刘继红上的中学和万来上的小学都是厂里的子弟学校,学校之间就一墙之隔,只不过中学在地理位置上比小学高一点,中学修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而小学在山脚。平时小学生们是不敢跳墙进中学的院子里去的,那里是他们未来要去的地方,眼下还不急。可中学生就不一样了,这小学是他们以前曾经学习和战斗过的地方,想回来跳墙就过来了,谁也挡不住,类似回娘家省亲。所以刘继红有一阵子常跳墙回小学省亲,活动的范围在万来留级的五年级,没事儿和万来有一句没一句聊点儿什么。
刘继红常回小学省亲开始五年级的学生们也没多想,大家很多都是街坊邻居,中学生小学生不少是兄弟姐妹,日常的生活状态就老是混着的,没怎么分彼此。可刘继红老回来,让五年级的女生无形中有了点儿压力,初一的刘继红胸脯已经鼓起来了,一条马尾巴辫子张张扬扬的,脸蛋儿老红扑扑的,当然那得是见了高万来以后,一副自然清爽的少女风情不是灰暗的七十年代就能掩盖得了的。男生里见识广博或早熟的,老瞟见她跟万来挺近乎,看样子不是一般的熟。大伙儿阶级斗争的弦儿逐渐绷起来了,这种事儿那时在东北叫“挂马子”,“马子”指被男的拿下的女孩子。
广大五年级学生开始还克制着自己的思想感情,没把事儿挑明,因为一来刘继红是中学生,见识和体魄一般的小学生比不了,更严重的是大家都很怕刘继红的哥刘纳新,刘纳新中学快毕业了,常跟社会上的人来往,抽烟喝酒抢军帽穿白球鞋样样都不落人后,最让他们心里突突的是刘纳新跟人学过武术,手脚很利索,比划起来下手也重,没事儿常出去和外面的人切磋,有时候他脸是肿的,有时候他说别人是肿的,腰里常稀里哗啦别一两样铁器,唬人得很。所以广大小学生先是对刘继红不太热情,偶尔兄弟多的人给她几个白眼,希望她自己明白事理,主动退回隔壁的院子里去。
刘继红觉悟没大家期望的那么高,没那么明事理,闲了跳墙还来,常跟自己厨艺上的师傅高万来嘻嘻哈哈,目无余子,挺个小胸脯继续给五年级学生施加压力。五年级的同学们就有点看不下去了:光天化日之下,无产阶级专政哪能容你这个?这简直是腐朽糜烂哪。
风言风语开始传开了:刘继红和高万来搞破鞋了。
作为小学的坐地户,万来比刘继红更早知道群众给自己和徒弟下的评语,可由于事实上俩人确实没搞,万来没往心里去,还有一个让万来比较低调的原因就是自己是留级生,全部心思都扑在做饭上了,老师也不待见,在班级里没啥地位,万来想委屈自己忍忍算了,就一直没敢跟刘继红说。
刘继红知道了外面的流言蜚语后可气够呛,一直想找机会治治小学这帮子,给自己立根棍儿,捎带着给师傅壮壮胆儿。大概其父亲刘忠诚在厂里争先要尖儿的劲儿,多少遗传了点儿给她。
刘继红一直暗暗找机会。
一天刘继红跳墙又来拜访她师傅,赶上万来班里的男生刚合伙买了个篮球,大家玩兴正浓,刘继红跳墙时没留神,被万来的班长撞了个趔趄,刘继红不高兴了,说小山子你没长眼睛么,撞的我肩膀都疼了。撞人的叫陈永山,外号小山子,平时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有个哥哥在初中,叫陈永江,虽然名气没刘纳新大,也是个武茬子,一拳曾打下过同学的门牙,外号叫“牙医”。
小山子早就对刘继红和万来看不惯了,可一直忍着,一来万来是个衰人,蔫不啦叽就会做饭,马尾栓豆腐,提不起来,二是刘继红是个老娘们,好男不和女斗,再说她还有个哥,不好对付。
这次别人打到家门口了,也就忍无可忍。小山子被刘继红打断了玩兴,生气了:你他妈的撞得我也挺疼呢,你说谁不长眼睛了?
刘继红是故意找碴儿,说你他妈的一个小逼崽子也跟大奶犯横啊,还有王法么,你得给我赔礼道歉。
小山子挺大个班长老师还给个面子呢,被刘继红当大家的面骂了,有点急,说刘继红你妈*的你要搞破鞋你上你们自己的院子搞去,大爷的地盘我爱咋玩儿咋玩儿。
俩人开始表现得很亲热,都想当对方的先人,把对方纳入到自己的血统中来。
刘继红知道老找万来别人要嘀咕,觉得充其量就是说跟万来搞对象,挂马子,可听小山子说是搞破鞋,脸腾地红了,自尊心很受打击。她凑过去,对小山子说:你刚才说你大奶啥了?我没听见。
小山子认为自己的话沉重地打击了刘继红的嚣张气焰,挺高兴,抱个篮球,洋洋自得地大声说:我说你臭老娘们搞破鞋啊,不服咋的?
刘继红大喊一声你妈才搞破鞋,话没说完,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小山子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耳光非常脆快,非常响亮,余音在空气中经久不绝,以至于半个小学的人差不多都听见了。多年后当刘继红在被窝里跟万来亲热时,说起那个余音绕梁的耳光还深有感触:打完小山子那个耳光,我跟自己说,这辈子可能就到这儿了,名声坏了,我大概就得和你搞对象了。后来小山子知道了,还老逗万来跟刘继红:妈的我是你们俩的媒人,你们得谢我。
当年挨打以后的小山子可没这么从容。刘继红那用尽全身气力的一击,当场把小山子打懵了。自打当上了班长,为了维护他的威信,小山子的父母基本上也没打过他耳光子,实在气人,踢一脚给两杵子是有的,他都不习惯耳光了,有点儿脱离生活,腐化变质了。
小山子万万没想到,一个平时跳跳猴皮筋,见了耗子都吓得大叫的初一女生敢打自己耳光。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突如其来耳光把小山子才抢到的球给打飞了,小山子耳朵里嗡嗡山响,眼冒金星,脑袋迷糊,眼泪也下来了,嘴里发出杀猪样的嚎叫:啊!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嘴巴,操你妈我跟你拚了,我要砸死你,砸死你个破鞋!
小山子咧个大嘴,迷迷糊糊地嚎叫,说话的声调也变了,用上了不太生活化的舞台腔,早早地给自己立下了人生目标,中蛊一样在操场上找大个儿的砖头,非要用砖头砸死刘继红不可。
刘继红的耳光,小山子的嚎叫,捅开了小学操场的马蜂窝。广大小学生们吓坏了,就像《平原游击队》里李向阳进城被鬼子围捕后,砰砰往天上开两枪,受了惊吓的普通群众开始狼奔豕突,四散逃命,大家都怕迸一身血。虽然以前有过武斗,还挺激烈,可那都是大人的事儿,而且厂子是保密单位,武斗也没能持久,一打死人马上军管了,大家基本都无缘与会。这回可是真的,被打的处于颠狂状态,发誓要杀人,到处寻找作案凶器,这不是故事,不是闹着玩儿,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后来事态平息了,有人回忆时深有感触地说。
作为刘继红厨艺的导师和邻居,万来觉得不能任事态恶化下去,赶紧提起胆子奔过去拉架。刘继红还好说,打完别人的耳光,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站在原地没动,有点惊惶失措。万来去拉自己的班长,劝他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好狗不和猪斗。小山子可不答应,说今天不是破鞋打死他,就是他砸死破鞋,要不没完。万来拉他的衣服袖子,小山子回手狠狠地给了万来一拳,一拳把万来打了个鼻孔穿血,然后接着在地上找砖头。
这时老师们都出来了,从各个角落往出事地点奔,要抓刘继红。小山子已经找到了两块他认为足够砸死人的砖头,也往刘继红这边奔,万来鼻子流着血,跑到刘继红身边说快跑吧,要不不是陈永山砸死你,就是老师把你送纠察队。
刘继红嘴上还硬,小脸蛋煞白,喘着粗气说:我,我不怕他们……
小山子的砖头飞过来了,沉重的砖头没什么速度,落在了两人的脚下。小山子声嘶力竭地嚎叫:操你妈有本事你别跑……
老师们越来越近,万来拉着刘继红,说快跑吧,跳过院墙的一个缺口,向街上猛跑。
两个人低着头,猫下腰,在街上没命地跑。当时还是人们上班、上学的时间,街上人不多。为了防止被老师和小山子跟踪,他们先跑进一片住宅区,钻了一阵子小胡同,然后出来,换另外一条大路,在路边接着跑,像安上甲马的神行太保戴宗,人不下马,马不换鞍地跑了20来分钟,刘继红实在跑不动了,对生存开始丧失信心,对万来说:万…万…来,我……实在跑不动了,要不,就让,小山子,砸死我算了。
这时万来的力气也没多少了,毕竟大饼子喂出来的身子骨不适合太过激烈的运动,脚底下也慢下来,回头看看,身后是70年代破败寂寥的马路,老师和小山子并没有追上来,亡命者的速度是惊人的。深秋的空气有些寒冷,两个逃命的人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白色气体,太阳也无精打采,点卯似的粘在天上。
体力耗尽了,刘继红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向周围看看,惊讶地对万来说:这是到哪儿了?我们都快出城了。
万来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他把刘继红领到了自己常逃学,出来学做饭的郊区公路附近。也许在万来的潜意识里,平时能给他身心带来安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继红说:我可不想因为个狗屁小山子就逃荒去。
万来说谁想逃荒了,我们家粮食敞开吃也够吃10多天呢,没到逃荒的份儿上。
刘继红说:那我想回去了。
万来问她:你想回哪儿去啊?
刘继红说:回学校啊,我们今天还批邓呢。
万来很严肃地问她:你有课不上,跳墙回小学,把小山子打疯了,回去还能批邓吗?
刘继红看来实在没有脱离组织和家庭自己谋生的经验,被师傅问得没词儿了,故意轻飘飘地说:那我今天给自己放假,我回家做饭去。
由于生活的锻炼,万来有丰富的逃课经验,他接着问刘继红:你逃学打人,把小学生都打懵了,老师第一个要去的就是你家,你知道不?
刘继红如梦方醒:对呀,他们说不准就在我家那儿猫着准备逮我呢,就跟鸠山逮李玉和一样。
万来说没错,逮人基本都这个路子,所以出事儿后千万别回家。
刘继红问万来:那我们上哪儿去啊?老在街上晃不成盲流了吗?
万来安慰她:街上晃就是盲流吗?那捡大粪的和纠察队天天在街上晃,都是盲流吗?
刘继红想不明白了:是啊,也不能说他们是盲流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