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阶级高德凤(11)小说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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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财被劳改以后,大成觉得失去了主心骨,甚至生活都变得暗淡了,他不习惯。

大成其实是个简单的人。生活中只要吃饱了肚子,他没太多其他要求。很多时候他喜欢做个看客,看着别人闹出的热闹,拣个笑,靠着墙头放松自己的神经,他不愿意难为自己。从小到大,该做什么,吃什么,都有老师和赵素珍管着呢,大成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不需要伤脑筋,一切都现成的在那儿摆着,只要按规定好的去做就是了。比如上学,出个耳朵听就是,毛主席早有安排,连共产主义的事儿都安排差不多了;比如吃饭,要吃什么,有老娘赵素珍做主,做饭归万来,到时候自己拿了碗筷动手就是。这是挺舒坦的事儿。

大财被劳改以后,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评《水浒》、批宋江,这事儿本来跟大成没什么关系,碰巧赶上尹洪要去给大财探监,到高家问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可高家实在没什么东西带给大财。当时尹洪手里有本《水浒》,高德凤正闲着,说想知道宋江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儿,到底是怎么违背毛主席路线的。尹洪就把《水浒》留给了高德凤。

尹洪走后,高德凤翻了几页,发现书里全是杀人放火的事儿,这事儿他以前跟随廖司令解锦州之围时早身临其境过,再说书里生字太多,就不太感兴趣,把书放饭桌上了。大成正处于没主心骨的时期,凡事提不起兴趣,看见那本《水浒》,顺手翻了几页,赶巧他翻的是王婆贪贿说风情那一回:王婆向出身贫苦的潘金莲宣讲资产阶级那一套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以迎合开药材铺的痞子西门庆。大成记得自己的祖上跟西门庆是同一个职业,对这段比较感兴趣。他没来得及目睹祖上有产时期的风光,药材铺子就归了公,败落了,大成看这段本来有认祖归宗的想法。

追寻着假想祖先的足迹,大成磕磕绊绊地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自己家族的历史。最开始他对西门官人奢侈的饮食很感兴趣,西门庆动辄就是一对烧鹅,两只大鸡,银子108两地赏赐别人,这让大成很神往,对自己的祖上挺自豪:人都有三穷三富。

晚上大成吃完了万来烙的大饼子,肚子饱了,接着研究药材铺。可《水浒》毕竟不是《金瓶梅》,对要药材铺的描写有限,王婆宣讲完腐朽的人生观以后,潘金莲就开始身体力行地实践起来,她凭借自己秀丽的姿容和让人销魂的媚功,对药材铺的老掌柜发起了没有硝烟的进攻。

对两性上的事儿大成没什么体验,他不知道拥有一对烧鹅和一个妙龄女娘哪个更合适自己。通过身边的事情,大成没觉得女人有什么好处,万来挂马子,刘继红肯定比不上潘金莲,可就这样一个小屁孩子,让万来挨了顿胖揍,踝骨都折了,大成觉得不值。大财跟尹洪勾肩搭背,还睡一个被窝,大成认为那是由于两人都喜欢画画,他倒觉得那没什么不好,大财喂尹洪吃鸡蛋糕,让大成觉得心里挺暖和,如果有人跟自己有一样的爱好,自己也喂他鸡蛋糕,起码尹洪还主动去监狱看过大财,可是大成没什么爱好,唯一算得上爱好的就是看热闹,而这实在又算不上什么,谁不喜欢看热闹哇?

再说岁数大点儿的女人,比如身边这些上班的老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也只知道大饼子高粱米饭,你多看她两眼她就疑神疑鬼地防备你,连高小东都不放心,妈的多大个事儿啊?到底有啥事儿,多大的事儿,大成不太感兴趣。

再说后爹高德凤,自打妈生了东儿,俩人好像完成任务似的,见面跟厂里的熟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有时甚至还不如熟人呢。起码熟人轻易不掐架,厂里每个人后面都跟着七七八八一大家子呢,你掐了谁,惹的不是一个,曲里拐弯你已经惹了一帮子人,就像那回刘纳新要打万来一样。以大成比高小东还差的医学知识,他不可能知道,老娘赵素珍自打生了高小东,妇科病更严重了,跟后爹高德凤除了一起吃饭,索要高德凤每月的工资,剩下的也就是熟人关系了。

就拿那回高德凤发工资少拿回五块钱,外面风言风语说高德凤和人搞破鞋了,老娘跟高德凤闹得鸡飞狗跳,这些后果,跟女人接触的后果,都给大成留下阴影:女人没啥好!

给大成留下阴影的事情发生在立夏以后。

赵素珍鼓起一个女人最后的余勇,生下高小东以后,就像一支过多遭遇风霜的花朵,整个人开始萎顿,琐碎贫困的生活耗尽了她作为女人的一切特征。

不到40岁的赵素珍黑瘦嶙峋,满脸跟社会主义理论一样深刻的皱纹,问题是社会主义理论时不时还能鼓舞人们展望一下未来,权且当作对充满玉米面饼子香味的现实的安慰。可赵素珍的皱纹只能让人伤心、绝望,还有心烦。她的屁股干瘪,甚至还没有大财画在纸上的屁股丰满,胸部像吊着两个装了半袋沙子的破袜子,和儿子高小东的举止一样吊而郎当,没有一点儿体面,更遑论美感与尊严。她没闲钱买胸罩,也没工夫自己做那玩意儿,箍在胸上她觉得闷,本来已经够闷的了。走在街上,不认识的小孩子基本都管她叫奶奶、姥姥,碰上个和高小东差不多大的管她叫句大姨,回家她能高兴半天,叫大姨的都是25岁以上的,叫大姐的事实上按实际年龄算那都是她的大姐。

赵素珍鼓起一个女人最后的余勇,生下高小东以后,跟孩子的父亲,自己的新任丈夫高德凤,变成了熟人和亲戚的关系,她更像高德凤的姐姐,或者套用当时时髦的说法像个舵手,而高德凤则是她的弟弟,或者是个不很称职的水手,两人更多时候表现得像个家庭作坊里的合伙人,工作上的合作是有的,因为不合作就没法过日子——赵素珍曾多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可除了这以外,婚姻生活里该有的东西,基本上什么也没有,体贴、温存、关心、照顾,这些婚姻中柔软的东西,全被粗燥的生活同化了,都起老茧了,厚厚的老茧,根本无法复原。

粗糙的生活谋杀了他们。家庭生活温柔的一面,全被淹没在自然主义的吃喝拉撒睡里,更别说中年男女人到四十的如狼似虎。

这些,对赵素珍而言是自然而然的,生命的暮年提前降临,她早已经筋疲力尽,支撑她每日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不是毛主席和他的战友们善意地为她设想的美好未来,而是睡在身边如狼似虎的孩子,和他们虎狼一样的口齿与胃。

可是赵素珍是高德凤生命里第一个女人,在她以前,高德凤没有过女人,起码高德凤自己这样说过。婚姻生活刚刚开始,就被另外一方单方面解除了合同,这对他多少有点不公平。一切都太快了,就像他以前说过参加解放军的感受——裤子还没脱利索,就被赶出来了。

在高德凤生命中如狼似虎的日子里,夏天对他是一种折磨。70年代的夏天,虽然街上的女人都跟男人一样被组织上变成了灰蓝蚂蚁,甚至是工蚁。可是即使是蚂蚁,那些雌蚁被灰蓝外壳包裹着的不甚丰满圆润的胸部和臀部,还是能对高德凤脆弱敏感的神经构成巨大的刺激和挑战,虽然他也有只雌蚁,可那雌蚁自己主动退休了,退居为合伙人了。

夏天是难熬的,实在难熬时,高德凤就大声朗读那本《石刚与金巧》,他把自己幻想成吃了九牛二虎的青年农民石刚,力大无比,为了解救年轻漂亮的媳妇金巧,只身进入龙潭虎穴,和邪恶的龙王血战。

每到夏天,高德凤就变成石刚,有个幻想中千娇百媚的媳妇金巧,金巧着实陪伴高德凤度过了不少难耐的夏日。可唯心主义是斗不倒唯物主义的,西风压不倒东风,至少在当时的中国是这样,幻想中的金巧实在难当重任,男蚂蚁的生理特点决定了他们的忍耐力是有限的,高德凤也不例外,在持久难耐的刺激和考验下,男蚂蚁会崩溃,高德凤也会,因为当时吃人间烟火的英雄实在太少了,许多英雄人物,包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被党宣传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星宿,人民早已跟不上他们的思想境界和行为节奏。

那是一个难忘的夏天。

之所以难忘,是因为高德凤夜班那个班组新来了个女工人张淑琴。

张淑琴30出头,原来是白班的,也是大集体,工具保管员,同时负责工段仪表的清洁。张淑琴有点和别的女工不一样,在灰蓝成群的女蚂蚁中,她更像个混进来的蜜蜂。张淑琴蜂腰肥臀,胸部挺拔,皮肤白皙。70年代雌蚁的胸部都很平淡、乏味,和时代特点紧密相连,张淑琴却是个异数,她的胸部已经做了些修改,戴了个小一号的胸罩——这是她自己说的,可即使这样也不行,那两个喷薄欲出的宝物依旧有爆发出来的趋势。

我也没办法——张淑琴无可奈何地说。

爹娘给的身体,不单所有者本人无可奈何,就是神通广大的革委会主任也没招儿。虽然那身体有严重的资产阶级倾向,可张淑琴的爹娘没半点责任,因为那是两个货真价实的老贫农出身的人。为了弥补自己外形上资产阶级倾向的不足,张淑琴工作努力,待人和善,助人为乐,群众关系很好。

她还有个优点,人特别利索。别的女工常灰头土脸,有的衣服领子黑油油的,可张淑琴总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光假衣领就有二十几个,一两天换一个,这让她的领子总是很干净,即使在车间里。她还常托人上外地买衣服料子,厂里有人去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出差,常受她嘱托,买来当时很流行的的确良、雪花呢什么的,衣服和假领子箍在张淑琴那有资产阶级倾向的身子上,成为车间里的一道风景。和她同班次的男工人,每逢上班,心情都不错。

这样的日子久了,风言风语不知道怎么就出来了。广大群众怀疑的主要根据是张淑琴的新衣料,群众们根据领袖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的教导,私下里经常研究:张淑琴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新料子啊?别人家高粱米还不够吃呢。

每到此时,有阅历丰富的老工人就会意味深长地说:老娘们嘛,随身就带个宝,旧社会见多了。

没见识过旧社会的青年工人就笑嘻嘻地问:是啥宝哇?新社会咋就没有了呢?

老工人让他们回家问他妈去。

不知道是谁问了自己的妈,反正答案最后是出来了:张淑珍养汉了!她为了满足自己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养汉了。用组织上的话说是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用老百姓的话说是搞破鞋了。

张淑珍到底和谁搞上了,组织上大概了解,可一个大集体女工这点儿破事儿不值得组织上大动干戈,组织上为了制止这种不健康的事儿,就把她调到夜班。夜班人少,搞那套乌七八糟事儿的市场就小。毛主席早给他们预计到了:对坏分子要管起来,但还是要给出路,大部分不抓,基本不杀,交给群众管起来,以观后效。

组织上对此含糊其辞,可拦不住广大群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挖出了几个和张淑珍关系不平常的人,毛主席对这事儿也早料到了,他老人家对这类事情的评价是: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限的创造力。大伙儿没事儿常拿那几个幸运儿打打趣儿,赶上心情不好,也批评批评他们。可这帮子都好脾气,不生气,老为自己辩解:兄弟,我没干那事儿啊,我没犯错误,咱正宗工人阶级啊,哪能那么没觉悟呢?

甭管有没有觉悟,张淑琴跟这帮工人都根红苗壮,是厂里的骨干份子,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再说了,林秃子都揪出来了,社会开始局部解冻,老邓出山,开始抓生产了,这破事儿不至于动用无产阶级专政工具,有人不平地说张淑琴算赶上好时候了,这要搁头几年,早上宣传车游街了,估计阴阳头都剃好几茬了。

张淑琴上夜班之前,车间书记跟大伙打过招呼,说真正的考验来了,同志们,白班的张淑琴说话就到,张淑琴走到那儿搞到那儿,战斗力挺强,希望大伙坚守住阵地,保持夜班2600天无事故的光荣传统,系紧自己的裤腰带,监督好别人的裤腰带,不要因为天黑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脑袋里时刻绷紧一根弦儿,争取在生产生活两方面都拿出让组织上满意的成绩。

刘纳新那时还没被大火烧死,刘忠诚心气儿还挺高,代表大伙向组织上表决心:一定发扬夜班的好传统,用主席的思想指导夜班的生产和生活,让正气压到邪气,让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在夜班没有市场,监督改造张淑琴,让她早日回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

书记挺高兴,说老刘的发言不错,但张淑琴他妈的还在无产阶级这边呢,厂里没说她是资产阶级那边的,别整过喽。

刚来那几天,张淑琴小心翼翼的,对谁都陪个笑脸,大伙对她警惕性也挺高,怕那笑脸是糖衣炮弹,没什么人搭理她。可她工作时绝不偷懒,该做的她做,不该做的,得方便也做,仪表台擦得干干净净的,有人说是夜班有史以来最干净的。她还帮大伙打水,热饭,忙前忙后,一宿不闲着。

有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告诫年轻的:别被她迷惑喽,那可能是假象,资产阶级开始都这样。

可一个多月过去了,张淑琴刚来时啥样后来还啥样,资产阶级的狐狸尾巴一直没露出来。跟大伙都熟了,有时甚至比刚来时还勤快,有衣服破了的,得闲她就给补上,有不小心碰伤的、出血的,她还给洗伤口、包扎,有个把厂子当自己家,把工人兄弟当自己亲兄弟的劲儿。小年轻的早跟她打成一片,张姐长张姐短的,原来对她有成见的老工人也不得不服:小张要没那缺点,报劳模都够。

在漫漫长夜中,大集体女工张淑琴为大家带来女性的关心和安慰。

有青年工人把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一句歌词给改了,没事儿时唱两句:抬头仰望北斗星,低头想念张淑琴,想念张淑琴……

车间书记听见了,摇着头找夜班的党小组长,说操咋把《东方红》都给改了呢,这他妈的要出事儿啊。

小组长不同意书记的说法,掰着手指头说张淑琴的好处:自打淑琴来了以后,大家更融洽了,抓革命促生产的积极性更高了,产量提高了,政治学习时也没人请假了,出的都是好事儿啊。

普通工人不管你那个,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跟谁好,直来直去。

那段时间,高德凤晚上跟张淑琴一起工作,白天读《石刚与金巧》,读着读着,字里行间老出现张淑琴清爽的笑脸,最后,善良勤快的女工人张淑琴与古代勤劳美丽的劳动妇女金巧合二为一,虽然年龄多少有点儿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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