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七个瞬间——一个普通人的回顾与感受

三十年前的公元一九七六年是农历龙年，民间有“龙年主凶”的传说；这一年在农历上是闰八月，意味着有两个八月中秋节，又有民俗说“两个八月半，人要死一半”。两种民间预测都不幸而言中，对于在意识形态领域竭力推崇“唯物主义”观念的政党和政府，真是一个辛酸的讽刺。公元一九七六年是一个必定载入中华史册的年份，这一年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众多事件令许多人——上至高层官僚，下至平民百姓——难以忘怀甚至刻骨铭心。让我以一个普通平民的角色，来回忆当年的瞬间和当时的感受。

1 月 1 日，元旦：毛泽东的词《念奴娇·鸟儿问答》发表

毛泽东写于 1965 年秋的词《念奴娇·鸟儿问答》首次发表在《诗刊》一九七六年一月号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元旦这天向公众广播。

念奴娇 ·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
九万里，
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
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
弹痕遍地，
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
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道：
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
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
土豆烧熟了，
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
试看天地翻覆。

伟人就是伟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把“放屁”之类的字眼写进高雅的诗词里面。这样的字眼被央广著名播音员夏青用清朗坚定的声调送出，震荡着我巍巍中华的大气层，在痛快淋漓的爽气中夹杂着那么一丝怪异。

1 月 8 日：周恩来总理逝世

周恩来总理在当时全国人民心目中是德高望重、忍辱负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典型形象。哀乐声中讣告传来，男女老少痛哭流涕。我的一个邻居，有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竟然哭到昏厥。人们自发地或是单位组织折叠白花，扎制花圈。我所在的学校有好几天没有上课，大家的任务就是做小白花和扎花圈用的各色大花。布店里黑色平纹布几近脱销——每个人的左手臂上都戴起了黑纱，上缀小白花一朵。悼念诗文日渐增多，然后传来消息说北京市民都上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各地也纷纷效仿，去当地的公园广场聚集，终于导致后来的“四·五”事件。

作为平民百姓，很多人担忧：没有了总理对国家大事的担当，这么大一个国家，今后怎么办？我妈妈就说过，总理好比是一个大家庭的得力管家，没有了这样一个管家，这个家可怎么得了啊！是啊，怎么得了——小孩子也因此而尝到了忧愁的滋味。

4 月 5 日：“四·五”天安门事件

从 3 月下旬至 4 月 5 日，全国各大城市的群众，纷纷自发进行悼念周恩来的各种活动。清明节前后，北京市上百万群众，自发地聚集于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篮、送花圈、贴传单、作诗词，悼念周恩来。这个活动被当时以“四人帮”掌握实权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四月五日晚九点半开始， 1 万名民兵， 3000 名警察和 5 个营的卫戍部队，带着木棍，包围天安门广场，对留在广场的群众进行血腥镇压，并逮捕了一些人。过后又把广场群众的反抗行动定性为“反革命暴乱”，并诬陷邓小平为天安门事件的 “ 总后台 ” ，“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由此开始。

历史惊人地重演。不同的是，十三年后的“六·四”天安门事件更为血腥和惨烈！

1978 年 12 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撤销中央发出的有关 “ 反击右倾翻案风 ” 和天安门事件的错误文件，冤案终得平反。衷心地期待对“六·四”的官方平反！

那时学生的课业很轻，我平常没事就爱抄录诗词歌曲和小说，“四·五”之前，我也通过各种渠道抄录了很多悼念周恩来以及暗讽四人帮和时政的诗词，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7 月 6 日：朱德委员长辞世

朱德是 1976 年离世的第二位被人民尊崇爱戴的中共元老。从 1931 年担任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起，“朱总司令”的尊称伴随其后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并曾一度冠名先于毛泽东，被人合称“朱毛”。建国后，终因为人耿直，不善权术，在五十年代末的中共八届八中全会、文革期间和六十年代末的中共九大多次受到冲击。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直至去世。那一年电台第二次播放哀乐。

7 月 28 日：唐山大地震

1976 年 7 月 28 日凌晨 3 ： 42 分 56 秒，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里氏 7.8 级大地震，在这次地震中死亡 24 万 2 千 7 百 69 人，重伤 16 万 4 千 8 百 51 人。恐怕是创造了一次灾难死伤人数最多的记录吧。

我不是唐山人，家乡离唐山远得很，可是地震引发的恐震浪潮波及到当时的全国各地。我那时正在上海的二姨家过暑假。记得是 7 月 29 号的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沉重的语气播报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当天的所有报纸头版也都是关于唐山大地震的报道。一时间，出自官方和小道的有关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如同三月杨花满天飞。尤其令人恐惧的是那些本地都将要发生类似地震的小道消息，尤其是上海，据说还可能发生海啸，搞得人人慌张如惊弓之鸟。听说有人睡觉前将酱油瓶倒扣桌上当作测震仪，半夜瓶子被老鼠碰倒，主人慌张跳楼摔断了脊梁骨！也有听人瞎嚷嚷“地震啦，地震啦”，抓起枕头就往外跑，跑外面一看才晓得抱错了东西，小毛头还在床上呢 ! 时值豆蔻年华的我也因为害怕甚至不愿好好洗澡，怕正好洗澡时发生地震，我怎么跑啊！那个时候很多地方的公园广场夜间坐满了不敢回家睡觉的人群。等我从上海回到家里的时候，惊异地发现我姐姐与邻居姐姐居然有说有笑，之前她们俩因为有过节而好久没有互相搭理了，大难当头 , 嫌隙尽消。是的，在危及人类的大灾难面前，再大的个人恩怨都是微不足道的。

9 月 9 日：毛泽东逝世

九月的一天，早晨醒来，耳朵里又传来哀乐阵阵。怎么回事？这回是谁？一年当中经历了两次中央高级领导人辞世的伤痛，脆弱的心顿时缩得紧紧的。急急忙忙打开自家的收音机，听到的消息竟然叫人不敢相信！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会死？！怎么能死？！不是那么多人天天在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吗？从来没有想过他老人家也会死！概念中似乎死亡是除了毛主席之外的其他人的最终归宿，而不属于他。他走了，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由谁来领导？同帝、修、反的斗争由谁来带领？又由谁来带领我们奔向美好的共产主义？而且对我来说，特别特别难受的是——从小的梦想破灭了！记得那时有首儿歌：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问他笑什么？梦见毛主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梦见毛主席！——我就是那样一个爱做梦的小妹妹啊！我努力学习，并幻想着今后努力工作，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这是当时我认为人世间最高的荣耀和最大的幸福！我甚至特别惋惜爸爸妈妈晚生了我 10 年，要不然我也可以在 1966 年的 8 月在天安门广场见到毛主席啊。现在这个梦想破灭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毛主席了！我哭……哭……

一九九二年开会路过北京时，毛主席纪念堂正在维修，没有开放，当时还特别遗憾。二○○○年再去时，决心一了心愿。当出租车司机听说我要去瞻仰主席遗容时，五十多岁的他竟用非常不屑的语气说：您怎么还去看这个，有啥好看的？！我只能说，每个人心里装的东西不一样。我曾经的梦想、曾经的心愿是一定要了却的。只是，在我终于一睹遗容时，心中已然没有了想象中的激动，有的是多年的波折和思考后的冷静与批判。

10 月 6 日：粉碎“四人帮”

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组成的 “四人帮”早就在人民群众当中恶名远播，正义之声被长期压抑在高压政治之下而无法自由声张。可是人民群众当中埋藏的智慧是无穷的，即便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之下，群众中仍然有许许多多生动诙谐的关于他们丑态的描述与传说。朴素如我周围的亲人、朋友和邻居，也常常有不满和不屑的感情流露。而我，每每看见江青鼓掌时的故作姿态，就从心底里觉着厌恶。

当然，“四人帮”被粉碎这样天大的国事，远离京城的平民百姓是一点一点地从不同渠道获得信息并且一点一点地得以证实的，上班或上学的途中，茶余饭后，人们竭力压抑着兴奋的心情，悄悄地相互传达最新的消息，分享那实在难以掩饰的惊喜。那时，素不相识的人们也会相互会心地微笑，熟人碰面更是喜不自禁。直到一段时间后（半个月或者更久？记不清了）官方正式公布确凿的消息后，大家终于可以公开地甚至夸张地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了！因为“四人帮”横行霸道，把他们比作螃蟹最为恰当，又正值十月金秋，一时间，螃蟹成了最紧俏的商品，而且众口一辞要买“三公一母”，用绳子串起了，放在锅里蒸得通红，一边调好一碗姜末酱醋汁，掰开蟹盖，去掉腹甲，除去鳃叶，只见得脂黄膏厚，鲜香扑鼻！再有一杯美酒在手，举杯畅饮，啊，多少年没有这样开怀痛快过了？来来来，今天要一饮而尽，干杯！干杯！！干杯！！！

难怪当年由施光南作词作曲的“祝酒歌”一夜之间就脍炙人口，它真真切切地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啊！

美酒啊飘香歌声脆，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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