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7)继续向北

歌曲: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这趟车由于不是从哈尔滨首发,车厢里此时已经基本上坐满了。老刚叫儿子学着他的样子,见到空坐就问,这儿有人吗?只要人家不回答,就坐下去。老刚明白,有些座位并没有人坐,只是有的人想图舒服,两个人想坐三个人的座位。而且,既然车站出售站票,就会有好多人不管是站票还是坐票,先找个座位坐下再说,坐上一会儿再走开。儿子怯生生地不敢开口,老刚却很快就在车厢中间找到一个座位。他让儿子先坐下,然后把几个背包放到行李架上。 老刚嘱咐儿子,坐在这儿别动,盯住咱们的包,我去弄一下卧铺票,马上就回来。

老刚又向车门走去,他要到他刚才看到的 4 号车厢列车长那里去把坐票换成卧铺票。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旅客还在继续往车上走,老刚知道,在这么拥挤的车厢里,要想从 2 号车厢走到 4 号车厢,起码要花上二十分钟。他走到 2 号车门边上,看了一下表,离开车还有五分钟。他马上从 门口跳到月台上,从月台上跑到 4 号车厢门口,一抓扶手,跃上了车厢。

4 号车厢更挤,列车长办公的地方就靠近车门。旁边已经围着五六个等着补票的人了。人们有时就是这样,明明人不多,可非要挤得前心贴后心才觉得踏实。老刚并不急于向上挤。看见别人在那挤,你就跟着往上扑是最儍的。他把周围先扫视了一下,他知道,靠近车门拥挤的地方,是小偷最容易出没的地方。

老刚虽说还不能一眼就看出谁是小偷,但绝对可以看出哪个地方比较危险。当年他曾经亲身做过一次试验。列车在一个车站停靠时,他看到几个人在车门口挤来挤去,凭直觉,老刚觉得他们是小偷。因为他们光在那儿挤,可并不急着下车或向车厢里面走。老刚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他把钱包放进贴身的内衣兜里,外面再穿上棉袄,然后双手抱在胸前,护住钱包,准备穿过那几个人走到另一节车厢去。老刚觉得在那几个人之间通过时格外拥挤,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中间挤过去。等到老刚来到另一节车厢,发现两个棉衣口袋全都被掏的兜布向外翻着。

不过今天老刚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本来嘛,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小偷应该越来越少了。老刚看见一个佩戴着列车长标志的女列车员向办公的座位走来,老刚趁人们让她坐下时留出的空隙,一下插到她的座位旁边。等到她把补票的本子从抽屉里拿出来后,还没等身旁那些人开口,老刚已经把准备好的七十块钱递到她面前,“补两张到北安的卧铺”。老刚清楚,干这种事时,一定不要拖泥带水,否则周围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就会喊,我先来的,他后来的,难免发生争吵。你问她“还有卧铺票吗?”“卧铺票多少钱一张 ?” 都不如”补两张卧铺票“来得直接了当。列车长也乐意接受这种方式,马上开票,找钱。

老刚从人群中抽出身子,正好这时列车开动了。 老刚拿着补好的卧铺票,顺着车厢往回走。等他挤回二号车厢,看见儿子正坐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向他这边张望呢。老刚看了一下手表,从离开 2 号车厢到办好卧铺票回来,总共不到十分钟。

老刚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非常自豪,那感觉就如同儿子玩赢了一场任天堂的游戏感觉一样。心里不由得说了一句,可以,我还不算太老。儿子看见老刚这么快就回来,焦急的问爸爸,怎么样了?办成了吗? 老刚不无得意地笑着对儿子说,拿上包,跟我去卧铺。

这趟列车是慢车,因此只有硬卧,没有软卧。硬卧没有包厢,只是分上中下三层,另一边是走廊,靠着窗子是可以放下来的凳子和一个窄窄的茶几。老刚一路坐下来,基本上搞清了票价之间的关系。一般说来,硬卧比硬座贵一倍,软卧又比硬卧贵一倍。也许这趟车是白天行车的缘故,时间又不太长,人们觉得没必要坐卧铺,就不到卧铺来了,所以硬卧车厢里有很多空位。但是老刚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硬卧里有这么多空位,售票处却说票都卖光了? 从哈尔滨到北安,一共将近五个小时,卧铺也就多花三十多元,可人们却舍不得来坐,由此可以感觉到,从哈尔滨往北,人们的生活水平还是相对低一些的。

这儿和刚才的硬座车厢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了。硬座车厢里,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汗味,烟味,混在在一起。就是坐在座位上,也是人靠人,而硬卧这里一人一张床,无人干扰。

老刚看到,有好几个人,没有坐在卧铺上,而只是坐在走廊边的座椅上。从他们小心翼翼的眼神中,老刚明白,这些人是列车员的熟人。他们没有买卧铺票,是靠着和列车员的关系,可以不用在硬座车厢里去挤,而可以在这里清静地坐着。因为随时有人可能买了卧铺票过来,所以,他们不敢坐到床上,只能在椅子上坐坐。这种事情,老刚以前就见过,时隔多年,还是没有改变,。看来,要改变点什么,可真是不容易。

老刚和儿子各自在卧铺上躺下,脸对脸的看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老刚想起了那首唐诗,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他愿意这样长时间的看着儿子。仿佛儿子骑在自己脖子上玩耍的时候就在昨天。他知道,再有三个月,儿子就要离他而去,到东部去上学了。他就要踏上他自己的人生轨道了。他行吗?也许是我多虑了,应该没问题吧。我当年离开家时,不是比他现在还小吗?这么多年,我是不是把他呵护的太多了?他是不是太幸福了,是不是吃苦吃得太少了?应该让他吃点吧? 最起码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老刚冲儿子笑了笑,问他,刚才好玩吧?当年你爹回东北时都是这样,那时候比这还挤。怎么样?长见识了吧?儿子跳下床,发自内心地使劲 Hug 了老刚一下,这是他向爸爸表示感谢的方式。老刚看得出来,这一路上,他确实开了不少眼界。

这趟火车,从哈尔滨到终点站北安,只要开五个多小时。当年是要开将近十个小时的。那时是晚上八点多钟由哈尔滨开车,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才到。夏天还好一点,冬天可就难熬了。车厢里暖气供应不足,坐在车里,还得穿着大衣。车厢靠近车门的地方都是冰。窗外是白皑皑的一片。老刚他们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行驶十个小时。一路上,基本上是逢站就停,火车咣当咣当的晃十几分钟就停一站。沿途老乡上上下下,甚至连鸡鸭,猪仔都带上车。现在这些都应该不会再看到了,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

火车越向前开,老刚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他觉得心在微微地发抖。黑土地啊,三十年前,我在生活了八年之后离开了你, 你现在是什么样了?

第一次踏上黑土地是在夜里。当载着知青的列车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奔波,从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来到这个地图上都难找到的北国小站后,老刚他们才知道,这里叫二龙山。它属于黑龙江省德都县,在现在的北安市北面 60 里,而从二龙山再往北 60 里就是中国当时火车最北面的终点站龙镇。

当时下车后,车站上只有几盏微弱的路灯和来接他们的拖拉机的车灯。拖拉机在黑夜里轰轰的吼着,黑夜吞噬了除了这点灯光以外的一切。知青们借着这点灯光,把行李从火车上卸下来,又装到拖拉机上,然后分乘着不同的拖拉机到了各自的连队。

所谓拖拉机,就是由一台拖拉机拉着一个拖车车厢。老刚他们们就站在车厢里。车厢只在最前面有个护栏,站在最前面一排的人抓住护栏,后面的人就抓住前面的人。一路上东倒西歪,几乎要从车上掉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分不请东南西北。老刚最初的感觉就是地上的泥泞和道路的崎岖不平。下车后一脚踩下去,是没过小腿的泥浆。这大概就是对他们这些人的暗示,坎坷的人生从此开始了。

八年里,他们什么没干过 ? 种地,养猪,烧砖,伐木,盖房子,赶马车,开拖拉机,挖水渠,修水库,去小兴安岭扑灭山火。他们见过了城市和农村的巨大差别,见过了中国偏远地区农村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接触过解放战争辽沈战役中被俘虏的国民党士兵,黄埔军校的军官,也接触过解放军转业官兵。他们吃了无数的苦,他们了解了各式各样的人。

八年里,老刚狂热过,迷惘过,消沉过,思考过,奋起过。他申请过入团,申请过入党,争取过推荐上大学,大都以失败告终。他经历过由刚来时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到后来千方百计要返城。他由开始时认为读书不再会有用,到后来拼命要读书。他拼命苦干过,也托过关系,送过礼,想藉此改变自己的状况。到头来,他发现什么都靠不住,谁都靠不住,要想改变命运,只有靠自己 。这八年里,他学会的最大的本事就是,失败了,再来。

火车越往前开,老刚对铁路两边的景色越感到熟悉。当火车在赵光车站停车时,老刚忍不住跳下车,给那熟悉的站牌照了两张相。赵光是当年七团的所在地,离老刚所在的团有一百二十里路,离本次列车终点,北安站也只有六十里路了。就是说,火车已经进入当年兵团一师的范围了。

三十年了,那站牌还是那样子,默默的站在那儿,迎送着南来北往的车辆。铁路两边的房子,也没有多多大变化。列车员还是靠挥动手中的信号旗来告诉司机,火车可以继续向前开了。远离城市的偏远地区,变化似乎就是赶不上城市来得快。

老刚以前每次回东北,差不多都是在冬天,映入眼帘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扑面而来的,都是刺骨的寒风。这次是夏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可以闻到空气中散发着的黑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终于,火车在最后一下晃动中停稳不动了。北安站,本次列车的终点到了。

车站已经焕然一新,如果没有北安站的牌子竖在那里,老刚是绝对认不出来了。老刚曾听当地的老人说过,北安曾经是黑龙江省的省会,后来哈尔滨当了省会,它就改为县城了 , ,现在好像又升成市了。老刚他们当年从农场来一躺北安,就相当于农民进一趟城。这北安对当时的知青来说,就是最近的城市了。来北安的目的就是,洗个澡,下顿馆子,逛几个百货商店,男的买点烟,女的买点糖。八年里,老刚总共也就来过四五次。

出了车站,站在站前广场上,老刚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没容他细想,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七八个人。有的要拉他们去住旅馆,有的要拉他们去乘车。老刚一面赶紧说着我们不住旅馆,一面问其中一个看着比较面善的司机,去不去二龙山农场?

那人一看有生意,马上显得更加和颜悦色,生怕生意跑了似的答道,去,去,这就走。五十分钟就到,您给五十块钱就行了。 老刚不想再这里多纠缠,拉着儿子就上了车。

车子顺着站前的马路向前驶去。尽管马路两边的已是楼房林立,但老刚还能依稀辨认出当年的轮廓。 然而当汽车驶出城区,上了一条非常平坦的高速公路时,老刚迷惘了。 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公路? 司机告诉他,这是通往黑河的国道。

这国道可真是气派,和美国的高速公路相比没什么两样。汽车在上面开到将近 100 公里的时速,感觉不出什么颠簸。两边一望无垠的黑土地,绿油油的庄稼,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大约四十分钟后,拐进一条岔道,在一个地标前面停了下来。司机告诉老刚。二龙山农场到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在那油站加点儿油。 老刚和儿子走出汽车,一下子被那地标上的字震撼了。老刚的眼睛湿润了。铝合金的地标如同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那里,铭刻在上面的“黑龙江省二龙山农场”几个字,,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老刚心头涌出了杜甫的诗句,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二龙山,我终于回来看你来了。

老刚站在那里良久,凝视着这地标,一直到司机加好油,把车子停到他身边,他才发觉。

司机问老刚,这儿就是二龙山农场了,你们到底要去二龙山哪儿啊?老刚对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许多遍了,当下答道,就把我们拉到场部最好的招待所吧。老刚用的招待所这个词,是当年的词汇,当年农场是只有招待所,没有旅馆这个词的。倒是司机的回答让老刚有点吃惊,“我就把你们送到龙山酒店吧。”酒店?那里现在也有酒店了?但是,当汽车停在一座漂亮的酒店门前,读着上面龙山酒店四个字时,老刚真正相信了。

酒店里的设施虽然算不上豪华,但也是远远超出了老刚的想象。从一人一间,到四人一间的客房都有。席梦思软床,电视,还有卫生间,一应俱全。

最使老刚感叹的是有了自来水。要知道,这里冬天的冻土深度在一米以上,就因为这个原因,铺设自来水管道很困难,东北很多地方一年四季只能用井水。喝水,洗脸,洗衣服,靠的都是从井里打水,然后挑回来。当地好多人多年来因为水质不好而患上了大骨节病。后来虽然打了几口机井,改善了水质,但由于冻土层太深的原因,始终没能铺成自来水管道。老刚直到离开黑龙江,还是没见到自来水。今天在这里看到自来水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当年龙须沟人民见到自来水的心情。

老刚把一切安顿好,看了看表,已是六点多钟,但老刚知道东北天黑得晚,大概要到八点以后才会天黑,于是他决定出去寻找自己当年的连队。

dreams 发表评论于
听着熟悉的乐曲,和老刚继续向北行进。。。老刚买卧铺票,够机智,特中国,特知青:)。很能体会老刚近乡情怯的感觉,离别三十年,今又回兵团。。。“一下子被那地标上的字震撼了”,读到这里,眼睛湿润了。。。 真想替你喊一句“故乡,我回来了!”。。。场部招待所,多熟悉的词汇!“龙山酒店”,令人惊喜的巨变!我当年虽不在北安,但经历和感受是相同的。真心为黑土地的变化喝彩!
秋吟 发表评论于
看到那块斑驳的赵光站牌,恍忽回到当年,曾有一次徒步从赵光走回二团,一个女孩子只身走了四、五十里雪路,相伴的只有道两旁不明深浅的沟、逐渐西落的残阳、远处林子里窜来窜去的野狼。真不敢想像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
北安和赵光 发表评论于
我的父亲是在文革之前大学毕业分配到农垦兵团一师师部,所以我就出生在赵光,童年生活在北安,在哈尔滨读的小学和中学。想不到出国之后还能在文学城的网站上还能看到如此熟悉的北国小镇的名字,分外亲切。掐指算来,我也有将近20年没有回过北安和赵光。如果不是在这里看到这些名字,他们只能出现在梦中。恍若隔世,恍若隔世。感谢作者写了如此美妙的文章,让我还能回忆起在那些北国小镇度过的少年时光。
haiwan 发表评论于
从哈尔滨到黑河的国道,过去好破,现在很好了.

读了您的文章象自己回了一次家
helen_ottawa 发表评论于
so impressed. I was not ZHIQING, but I was a peking university student from HEILONGJINAG. Traveled many times by the train. Also my elder sister was ZHIQING. So familiar, so nice ....
单桅帆 发表评论于
文笔流畅,内容真情实感,写得太好了。
白鹤泉 发表评论于
还没有下文吗?
nice666 发表评论于
翘首以待下文
白鹤泉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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