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
快九点了,旅馆的餐厅居然还在营业。老刚父子二人被服务员领进一间漂亮的单间。一问,整个餐厅都是单间,老刚不禁感叹这旅馆的气派,现在,居然连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这么好的旅馆了。
老刚虽说不想把这次旅行变成忆苦思甜和痛说革命家史,但还是想让儿子尽量多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多看一些在美国看不到的东西,也吃一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他想起了下乡时几乎天天吃的大茬子,于是就问服务员,有大茬子吗?
服务员以为老刚是在开玩笑,告诉他,我们的菜都在菜单上,大茬子你大该得到谁家去吃了。
老刚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也就不再问了。他扫了一眼菜单,全是地道的东北菜。老刚虽说在东北呆了八年,可下馆子的次数实在是有限,菜单上的许多菜都是听说过,没吃过。老刚于是点了一个蘑菇炖小鸡和一个拔丝土豆,又要了一瓶北大仓白酒。在东北的时候,只吃过拔丝土豆,蘑菇炖小鸡实在是没吃过。奔波了一天,一切都如此顺利,老刚要好好吃一顿。
等菜的时候,老刚跟儿子讲,我第一次吃拔丝土豆时还闹过笑话呢。我们几个知青第一次去北安县城时,在饭馆里要了一盘拔丝土豆。服务员先端上来一碗水。我们其中的一个人,走得口干舌燥,上来就把水给喝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蘸拔丝土豆用的。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看着那炸的金黄的拔丝土豆,冒着热气的蘑菇小鸡,父子俩再也忍不住了。 两双筷子几乎同时插向菜肴。
东北菜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量大。大盘海碗,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真心相待的感觉。盘间碗里,透着东北人的憨厚,豪爽。你若和饭馆的厨师讲,你们这盘子碗的未免也忒大了点了吧。人家还会一板脸,对你说,盘子小了还叫吃饭。有的甚至更干脆,盘子小了俺不会做。
你看这拔丝土豆,盛的盘子冒尖,要是在南方的饭馆里,能分成五六盘。
盛蘑菇炖小鸡的海碗,简直就是个砂锅。别说两个人,四五个人吃大概都够了。那蘑菇你一口吃下去,马上觉得与众不同。这断不是人工种植的蘑菇,而是从野外采摘来的蘑菇。个头不大,有些干,浸透了鸡汤,鲜美极了。碗边上还挂着盛汤时溅在外面的汤汁,透着当地人的不拘小节。
在东北呆了八年,老刚记忆中只吃过一次蘑菇炖鸡。那是有一年,去小兴安岭扑灭山火,在树林里,眼尖的知青发现树上长着一只像猴头一样的蘑菇,不禁喊了起来。带路的老乡告诉他们,那是猴头蘑,拿回去炖鸡,蘑菇会比鸡还要鲜美。而且,野生的猴头蘑都是一公一母,在这棵树不远的地方,一定还可以找到另一个猴头蘑。果然,知青们在另一颗树上找到了那个猴头蘑。猴头蘑菇上大下尖,上面挂着黄色的须须,看上去就像个猴子的脸,。他们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等山火扑灭之后回到连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老乡那里买到一只鸡,做炖了一顿蘑菇炖鸡。吃的时候,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小铝盆,无比虔诚的吃了一顿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如同天物的猴头蘑菇炖鸡。
老刚去小兴安岭打过好几次山火。每次去都是差不多一个多星期才回来。那日子过的,每天在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走一百多里山路去追打山火,每人身上背着十几斤饼干当干粮,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补充上吃的。渴了,就在山间的河沟里喝点水。困了,晚上走到哪睡到哪。老刚他们见过山里的狗熊,东北人叫黑瞎子。那狗熊可不是动物园里那样子,它跑起来,像狗一样快。
老刚还记得有一次打火的情景。那次山火,火势特别大,着火面积有一百二十华里长,三十华里宽。打山火,不能迎面打,那无疑是引火烧身。只能跟在后面,把残火打灭,防止它蔓延到别的地方。而在火头前面,则事先把草和树木砍光,打出防火带,这样,山火烧到那里,就自然灭了。
由于火势大,那次是县长带队。一天晚上,他们追赶山火,走到一个林场宿营时,正碰上当地的猎人打到一只熊。那时还没有动物保护法,打猎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为了迎接县太爷驾到,林场的头头用熊掌招待了他。而老刚他们跟着县长的一百多号人,则沾县长的光,享受了一顿熊肉炖土豆。熊肉其实吃起来和牛肉差不多,进到嘴里,觉的肉略粗一些,油更多一些。只是那时的知青们,又冷又饿,吃什么都是香的。老刚他们也领略到了县太爷有多么威风。一个县太爷,不过是个十六七级的干部,到了北京是一堆一堆的拿铁锹撮,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真是威震一方。
酒端上来了。北大仓白酒是黑龙江的名酒,就相当于二锅头在北京的地位,喝起来醇香不呛,而且也不上头,比二锅头好喝。老刚多少年没这么爽快过了,当下痛饮了将近半瓶下肚。当年在兵团时他也干过烧酒的活,不过那时酒都是用破碎的麦子烧出来的,而且烧酒的锅也很差,就是一般的铁锅,(据说好的锅应该是锡锅),所以味道很呛人,不像这北大仓酒,是用精选的粮食烧的。
儿子也吃得有滋有味的,只是这顿饭给了他一个错觉,以为所有的中国饭馆的菜都给的像这里这么多,以致后来回到北京,有一次去一家上海饭馆,刚点了两个菜就提醒老刚,我们会不会吃不了啊? 老刚还得赶紧向他解释,这是上海馆,等菜上来你再说多不多吧。果然,菜上来后儿子才领教了上海菜的不同,一屉小笼包,只有六个,个儿比馄饨没大多少,只好又加了两个菜。此是后话。
看着,吃着,老刚不禁想起当年吃饭的许多事情。当年吃的最多的就是大茬子,说白了就是老玉米粒儿。现在人们都把吃大茬子当作吃腻了大鱼大肉后的一种调剂,还拿着大茬子调侃东北人。那时可是家常便饭。刚来那年,因为受到涝灾,许多麦子烂在地里,收上来时,麦子已经发了霉。磨出来的面粉也是发霉味儿,发面都发不起来,只好凑合吃。第一年里,粮食歉收,许多奇怪的东西都吃过。
面粉不够吃了,蒸馒头时就掺进黄豆。黄豆也不够了,还吃过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那本来可是喂猪的。各种杂粮,倭瓜,玉米,土豆,今天偶尔尝新鲜的东西,那时都是天天吃的。而所有做的方法都一样,就一个字,糊。还有一箩到底的面粉,就是现而今人们说的全麦面。这些东西现在都拿着当尝新鲜似的吃,可要让你没有其他油水的吃上一年,恐怕就是另一个滋味了。
老刚由那儿才长了点这方面的知识,按一般标准,应该是八一面,九二米,就是一百斤小麦应该磨出八十一斤面粉;一百斤稻子,应该出九十二斤大米。其余的是麸子和稻糠,而这一箩到底,就是不出麸子,全磨成面。这一箩到底的面吃了将近一年,直到第二年的新麦子下来,才有了改善。那用新麦子磨出来的面粉蒸出馒头,又白又松,真是香啊,食堂为了省事,馒头都是四两一个, 站在那儿,不吃菜,一气儿就能吃下三四个。当时的粮食定量是每天一斤四两,就是早上一个馒头,中午一个半,晚上一个,一碗大茬子粥算二两。好像只有麦收大忙时,才会放松定量限制。那时的知青,可正是二十岁左右,长身体的时候。哎,当年不是挨过饿,谁会记得这么清楚。
菜就更甭提了。一年四季,就是土豆和洋白菜,东北人叫大头菜。早上晚上必定是有洋白菜汤,其实就是酱油汤里飘着几片菜叶子。以至后来出了一个顺口溜,从黑河到赵光(这是一师的所辖范围),兵团战士爱喝汤。早上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暖心房 , 晚上喝汤映月亮。
还有一种东北才有的咸菜,其实和北京的酱疙瘩差不多,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不留客。老刚到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名字。
至于肉,好像一年只有两次机会,一次是麦收时节,一次是过春节。只是到后来几年,随着生产的发展,粮食多了,猪也养的多了,肉才多了一点。许多知青,从来到走,七八年里没吃过一个鸡蛋。老刚的一个哥们儿,有一次发感慨,咱哥们儿什么时候要是能过上一天一蛋的日子,那就知足了。
想着这些,看着眼前桌上剩下的饭菜,又不能打包,老刚实在觉得是心里不安。
酒足饭饱,父子俩回到房间。旅途劳顿,两个人很快就都进入了梦乡。睡梦中,老刚梦见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一会儿,站在播种机上播种小麦;一会儿,又拿着锄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为大豆除草;一会儿,又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棉花都翻开了的破棉袄,腰里系着根草绳,在小兴安岭的森林里,扑打着山火,一会儿,又好像是冒着零下四十几度的严寒,顶着大风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从火车站往连队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