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干吗扔我砖头?我知道,我是写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我们家人多,我这才刚刚开始,你不想看可以不看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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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和爷爷合不来。因为是奶奶的缘故吧?我早在还不省男女之事时,就已经感觉到,他不爱奶奶。我跟着奶奶长大,爷爷给我的印象不多,他工作在另一个城市,总是一两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奶奶都是好酒好菜伺候着。他好像对奶奶不是很满意,觉得和自己在方方面面都不是同等级的人。爷爷是家里的长子。他和奶奶是旧时候的包办婚姻,婚前不认识,婚后凑合着过。他给我的感觉像巴金小说《家》里的大少爷,和原配无甚感情。他的“梅表妹”也是有的,但爷爷一切要听从家里安排,放弃了这段姻缘。
曾经听奶奶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爷爷出差回家,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都买了礼物,给所有的妹妹买了漂亮的袜子。唯独没有奶奶的份。奶奶曾说,“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也有爱美之心啊。” 我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我是爱奶奶的,我永远和她“同仇敌忾。”
所以,爷爷每次回家,我都不大上前亲热,况且因为他不拘言笑,平时都躲着他一点,外面看见了说不定会绕着路走。他热衷诗词书法,有时候写了一幅字,感觉很满意,就把它挂在墙上,孤芳自赏。我常在他出门时观赏,钦佩之余,看后总是不忘把字背转过去朝墙,以示轻蔑。他每次回家都觉得奇怪,再把字转过来。我练字或练中国画的时候,他总是要上前凑合,指指点点,我总是鬼使神差地和他的教诲背道而驰。他经常感叹为什么我生性迟钝,不解他的本意。
他在家的时间,每天清晨起来打太极拳,然后读报,下午午睡后,他会自己关起门来练气功,总是神神秘秘的。我对他其实充满了好奇,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看他书架上的书,还有偷尝他收集的酒,有一次,不小心尝了老白干,从此发现这酒里奥妙,其乐无穷。他喜欢在厕所里抽烟,我有一次也去模仿,发现这样一来,果然出恭时的味道比较可以忍受一些。 看了他的书,我就会去想,怎样去找一些相反的言论,好好研习。
爷爷是“票友 ,” 是京剧迷。他在家经常咿咿呀呀的放一些段子。这是他比较心情好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无人共享的缘故,他不厌其烦的给我一个只有8 ,9 岁的,处处和他过不去的孩子,讲戏中的乾坤。虽然有对牛弹琴之嫌,但我的悟性还是蛮高的。不久便可以分辨出杨宝森和谭鑫培唱法流派的区别,也会在听李世济 “ 锁麟囊 ” 中“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的千古绝唱时,每句后面喝上一声“好!!”再大后也可以摇头晃脑的唱一些段子。
但多数时间,爷爷是在外面打拼,回到家里我和爷爷之间的交通也少之又少。直到我临出国前,和爷爷有过一次长谈。因为一直对爷爷不很耐烦,所以长谈的内容和他叮嘱我的话,现在竟一个字也不记得。
到了国外后的我,很孤独,妈妈和妹妹不在身边,只有一个每天加班到很晚的爸爸。学校里也不顺心,除数学课以外,别的课都听不大懂,去买一只冰淇淋也畏首畏尾。这个时候,爷爷来看我们了。他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我一改从前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计前嫌地每天粘着他,问这问那,还练习煮东西给他吃。据他说,他最喜欢我做的“盖浇饭,”顾名思义,就是把所有的东西一起扔到锅里煮,然后浇在饭上。我听后喜形于色,每天做给他吃。(后来我才明白,他说喜欢是因为年幼的我只会做这一种东西。)
爷爷和我过了半年相依为命的日子,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只有我们老少两个,自娱自乐。他回国时,我哭了。尽管心里觉得有些“背叛”奶奶,还是不由自主。
爷爷第二次来到国外看我时,我家里人已经全部在一起,我也已经上大学了。每周末回一次家。有一个周末,家里人除爷爷外,都不在家。从不下厨的爷爷亲自掌勺,给我做白菜粉丝。我回家时,看到锅里的粉丝都成了浆糊,但是味道“极鲜美。”我吃了一碗又一碗,爷爷很高兴,不过我爸我妈回来时,都被我吃光了。据我爸讲,这使得我成了我们家家史上唯一一个吃到过爷爷亲手做的菜的人。
爷爷第二次回国时,家里人都挽留,因为正是冬季,他非要离开四季如春的加州天气,回到中国北方的寒冷地带。挽留不住,爷爷又回去了。如果我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的话,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走。
爷爷刚回国不久,在圣诞节前夕,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医院的庸医误诊,给爷爷打了一天的降烧消炎的药,发现是脑溢血以后,人已经半身瘫痪,不能说话了。我的走南闯北,志比天高,桀骜不驯的爷爷,余生竟是在病榻上,静静的看着天花板度过的。
我每年回国时,会每天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一阵子话,他虽说不出什么,但很奇妙地,我懂他的眼睛,总是可以不受干扰的交谈一阵子。 但是也出过很多乱子。 有一次我给爷爷渣橙汁,渣好后要加糖,我由于刚刚到,不知糖放在哪里,错把盐当成了糖,加过后问爷爷,“甜吗?不甜?在加些糖好不好?好,我再加。”又加了很多盐。“还是不甜?不会吧 ? ”这时还好我大伯及时赶来救驾,“我的姑奶奶!这是盐哪 !!!”
我是基督徒,从小就是。爷爷是很强硬的唯物主义者。小的时候我跑去教会,爷爷问奶奶我去了哪里,奶奶都要帮我撒谎说,去学校做扫除了。小时候我只要在听基督教的节目,他会过来给我关掉,告诉我不要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爷爷生病在床的时候,我深感人生命的脆弱。爷爷的身体其实很好,他多年坚持每天锻炼,从未误过。跑起来我都追不上他。看到这个最不应该的病的人被困在床,我心里很恐慌,也开始在考虑天国的事情。我深知爷爷的脾气,但是,几经思考后,还是鼓起勇气对爷爷说,“爷爷,我知道您不信神,但是,你可不可以为了我,准许我每天给你读一段圣经?我多想等到我进天国的那一天,可以和您在天上再团聚。我不会讲大道理,只求您给我每天 20 分钟的时间,让我给您读一读,之后我就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爷爷点头。
我于是每天开始给他读《约翰福音》,一天一个章节,到我走之前,刚好读完。读完后,我横了横心,不顾他内心会反对,拉着他的手,向神祷告求助。之后我向爷爷道别,还有几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爷爷用可移动的右手,在空中划了很多东西,我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懂,似乎是说有一个地方有一件东西,要我去拿。 我说,“爷爷,我这次真的听不懂了。” 爷爷无助的哭了。他健康时带着假牙,卧病在床时假牙便不需要了。他哭的时候,嘴和下巴皱成一团,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但他只是无声的哭,他不想哭,但眼泪毫不留情,毫不顾及地流下来,我不敢多看,因为看是一种残忍。
我带着这无法逾越的遗憾,回去了。后来,又是据我爸讲,我是家里从老到幼,唯一见到过爷爷流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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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是从电话里传给我的。我接电话时,虽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但还是无法接受。我的下半身麻木了好几个时辰,直到电话里嘟嘟响的时候,才用上半身爬着去挂电话。挂毕躺在地上,边等自己的身体恢复知觉,边哭得天昏地暗 …
几天后,和大伯通电话,感到一些欣慰。我临走时留给爷爷一些 CD ,是冯秉承博士的传道录音。冯秉承是北大生物系的高材生,前半生也是进化论的拥护者,他的传道是针对中国受传统唯物主义教育的知识分子,以一个科学至上的角度来分析为什么世上有神的存在。我走时留给爷爷,希望他可以听后有所感触。大伯说,爷爷走之前最后一件事,是让大伯放这个 CD 给他听 … 我不知爷爷当时心境如何,但想到极有可能我还可以在不远的将来见到他,心里才觉得舒服一些。
爷爷走后,家里人整理他的遗物,照片书信之类的。这“才”是我真正认识爷爷的过程 ...
他, 14 岁离家去学徒,一生足迹遍布中国的大江南北,他也有过宏图伟志,也有过儿女情长,但是为了他的家人,他一生奔波,虽不常回家,但薪水的大半都寄回家里。他一生挚爱过一个女人,却没有享受过自由的去爱的奢侈。 在爷爷走的不久前,他的“梅表妹”的老公去世了,再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分别后,爷爷带了几条鱼慰问,到了她家,放下就走。 这是怎样的爱情和责任之间的选择和取舍, 是怎样的执著和无奈之间的权衡!
他, 是名会计师,在中国建委地位显赫,但这不是他一生的追求,只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他的诗,豪迈大气,不甘人下。他的交际之广,见识之多,在书信中一览无遗。可他从不提起,应该只是在独处的时候,静静的在忧伤中沉浸一下吧?在他写给我家人的信里,对我的了解和钟爱显而易见,情之深,爱之切,从字里行间蔓延。我和爷爷虽然相处不多,但他留给我的学问知识,让我一生都享用不尽。我酷爱京剧书法唐诗宋词,酷爱老白干,但爷爷走后,再也不愿意去碰,或许是在生自己的气。
每次烧纸给爷爷,心里在喊,爷爷,在您仙去之后,我才懂您,而您远在我大彻大悟之前,就已经知我。人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欢离合?是要我们从后知后觉中,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