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早年的王小波(三):他的小说,并记王晨光

风中本无桥,桥在心中,心又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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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倾向于小波在写杂文时候会想到读者,写小说时候就顾不上他们只管自己面向天空疾笔狂书去了。我倾向于小波如果在世,看他小说的人不会太多,对他小说的好恶该相当分明。我倾向于买过和翻过王小波小说的人远多于从头到尾读过的人。而少数从头到尾读过的人惊呼:小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写,于是大家一起欢呼王小波的想象力和智慧了。
      我是大约一九九五年先看到《黄金时代》,当时的感受是:小波的文笔较当年变化颇大,写得冷静多了,而追求荒诞效果这一点则不变。我当时遗憾的是,这篇小说虽与多数叙述“文革”的作品不同,却仍以性为主轴。而我一直认为“文革”叙述可以有类似《日瓦戈医生》的方式。在当时现实中性压抑不是唯一的元素,并且不那么重要。写“文革”的文学在伤痕愈后一窝蜂地注重性,多少缺失了更多元的视角。后来,我陆续读了另两个时代和其他一些小说,了解到《黄金时代》只是一个大架构里的一部分,性在那里和时间一样,是多意性的主轴之一。《黄金时代》可能是最广为阅读的,它的结构不脱传统时空叙事也是基本现实的,所以它虽然被认为是代表作,却多少游离于另两个时代之外,有点不搭界。在《白银时代》那里开始可以看到小波的在结构方面的想象力,时空错乱,人物叠合的看似无序实则精心设计的叙述。
     我有一个感觉,小波的结构想象力其实主要来源于他父亲。七十年代中我曾不止一次听王方名先生开讲他那有关人类思维与逻辑的大体系,虽然不敢说理解内容,但还记得那言词尖刻,意兴遄飞,唾沫纷扬,慷慨激昂的形象。王方名先生关于形象思维的思考本身,部分就是对想象的逻辑性的考察。小波的语言风格,所谓“汪洋恣肆”的想象,在叙述背后对于联想的理智建构,无一不能看到来自其父的影响。不同的是,王方名先生的主要思想来源是革命意识形态,想从一个根本性的一元体系演衍自己的逻辑学体系,几乎一开始就注定要无疾而终;小波的主要思想来源是翻译文学和一些西方哲学,想用理性的想象编织一个小说的大体系,虽然未尽全功,毕竟已初见端倪。
     我想欣赏王小波小说的人,或是认同其想象力,或是以为其语言在当代文学里比较少见。然而我觉得他的小说的特点在于,他讲一个其实未必烦絮的故事,却有意说得支零破碎,乱七八糟,也属于那种解构类的,同时他又在解构中试图建立一个抽象宏大的结构。他想把故事说得象一个有趣的智力游戏,让读者好象在一个迷宫里来回转悠,时刻看到不同的风景,做出多样的解读,又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结局。我看不出除了荒诞,小波还想在小说里表达一定的思想,思想在这里并非一个重要元素。我们这代人对于文以载道有很分歧的看法,小波大概是反对派那拨的。小波恐怕更关心如何把小说写得聪明,而这也是西方现代文学的一大潮流。在他那里,思想也罢,现实批判也罢,是次要的。他所希望的是有自己的空间写他的小说,并不以社会关怀或思想指南为己任,凸显在杂文里的这种相对个人化的想法,又凑巧合乎今日中国的思潮。
 
      喜欢什么样的小说这件事,也属于青菜罗卜各有所好的问题。而且,在一方面有所长大多就在另一方面有所短。我想,小波小说里鲜见影响当代文学很深的俄罗斯文学的厚重沉郁,好像也看不出本国的忧患传统,他想必很反感文学的教化与煽情。小波的更多由理性操作的联想驰骋,是把一段段合乎逻辑的冷静叙述在打乱的时间,空间,主体,载体之中连续起来写出一个或多个模糊荒诞的世界。很可能,相当一部分写或研究小说的人会喜欢,相当一部分数学智力高的人也会喜欢小波的那种看似“天马行空”的能力。然而,这样的小说写法其实是很理智的,某种意义上是很“男性化”的。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是,小波小说有冲击力,在中国也有一定的颠覆性,然而少了些悠远纤细的感动。如果做一个问卷并分析,也许会发现以下几点:喜欢他的小说的人其实总数并不多,能读明白的更少;而这些人以知识分子为多,以“文革”后成长起来的年青人为多,以男性为多。
      业余文评只能客串一下,小波的作品还是留待后人评说。以后的事情怎么样,谁都不知道。当代人看到的是,王小波已经是二十世纪末在中国一个很有影响的作家,成为文学史的一道风景。

      然而,真正让我震痛的,其实并不只是小波的逝世。七年多以前,在一次数百人的本地华人宴会上,有人说起此前不久,一个来美十多年的大陆学人在底特律遭劫身亡,我们都熟悉的中国驻本地的领事专程去协助处理后事。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但也总是有的,人们在席间感叹了一阵子也就过去。几个月以后,我才知道这位遇害者竟然是小波的弟弟晨光,当时的感觉就象被人一拳打在胸口上。
      晨光和小波看上去一点不像:小波嘴唇厚厚的,言语不多,似乎很憨实;晨光嘴唇相当薄,话多且快,显得很机灵,才气外溢。相同之处是,晨光也是很聪明的人,虽然不是在文字方面。他生于一九五五年,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钢铁学院,一九八七年留学美国,一九九三年在新泽西大学获有机化学博士。他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七日晚下班途中汽车抛锚,下车寻求帮助时遇劫受伤不治。
 
      命运有时侯是残酷的,让人无话可说。我已经多次体会到,在你认识的人死亡时,语言没有意义。要过这些年,我才想写这些文字,虽然我不以为这些文字有什么意义,只是过去事情也就过去了。在我写此文时,读到一篇短文,提到小波与晨光的母亲宋华女士乐观而健康,有时难过就背背毛泽东诗词。唉,毛的影响真是深远久长啊!
 
      愿小波与晨光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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