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姨不是我姨,是我四姐。良牙这个坏蛋见人家第一面张口就是:“十四姨好!”吓得我四姐战战兢兢回头乱看,以为人良牙家的长辈站在身后呢。良牙的解释是这样滴:“北京老礼儿,见媳妇儿娘家人随孩子称呼(小五画外音:切,谁跟你生孩子!),所以叫姨,四这个数儿忒小,不足以显示咱爸咱妈英明神武,所以小生自作主张给加了个十……”
十四姨跟我差了整一轮儿,十二岁!老爸老妈心目中真正的老小不是我,是十四姨。平时老爸闲来无事在家里点名儿:“老大,老二,老三,(语气变软)小四~,小五~。”看见没,到十四姨这儿就改小四了。如果说要搞个差别最大姐妹评比,估计我们姐儿俩能中个头奖。
我是个懒惰的享乐主义者,十四姨是个刻苦的完美主义者。我上中学的时候考试算分儿,到八十五分就停止答题;十四姨是考个全校第一,九十九分,回家连夜为那丢掉的一分痛哭。我是个贼大胆儿,小时候玩儿煤气灶差点儿把厨房给点了;人十四姨第一次看见高压锅冒气就抱头鼠窜,结果心急腿软,跑厨房门口就跪那儿了;我爱狗如命,十四姨怕狗怕得邪乎,散步时遇上老爸基地的军犬赫鲁大人,姐妹俩同时拔足飞奔,只不过一个跑上前去套近乎,另一个早躲上了乒乓球台上打哆嗦……
作为前任老小,十四姨和我之间总是有种无形的紧张气氛,我在其他姐姐面前还能撒娇耍赖,到了十四姨面前永远是老老实实的。等十四姨满了十六岁,老爸就让她去了南京当兵,穿上了神气的军装,十四姨的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许多。这个形象一直维持到了北京火车站站台上,我兴高采烈见人就说我送我姐去参军,十四姨则面色惨白,一手攥着军帽,一手拉着我,临上车的时候突然蹲下来抱住我痛哭,愣是把解放军战士的光荣形象给毁了。
从那以后年年寒假我跟老妈回江苏老家过春节,经过南京的时候,十四姨就会穿着军装在站台连蹦带蹿,先隔着车窗扔进来个大军包,然后自己连打带踢地挤进车厢,手里高高的擎着一个大方铝饭盒儿。等火车开动以后,我就坐在十四姨膝头大啖热气腾腾的炸萝卜糕还有五香鸭胗肝,十四姨则把头靠在老妈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地讲着我们连如何如何,我们指导员如何如何,我们宿舍老大又如何如何。等过完了春节坐火车回去的时候就比较凄惨了,十四姨和老妈都拼命地没话找话,车内广播南京站就要到的时候,十四姨就会小嘴一扁,眼圈一红,然后解放军战士的光荣形象就又毁了。
这次十四姨来出差,我去机场接她,姐妹俩五年没见面,我大老远儿就看见她闪光的大脑门子,当时原形毕露又跳又叫(身边接机的人人侧目),等十四姨走近了一口,她老人家手里攥着张面巾纸,早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隔了这么许多年,十四姨还是胆儿小,接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邻居出来遛狗,两条毛蓬蓬的爱斯基摩大犬热情洋溢地奔过来问候,十四姨吓得差点儿当场晕过去,还是我一闪身拦住了狗,再一回头,十四姨早手脚麻利地躲进了家门儿。
相聚的几天里,我们姐妹会在傍晚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喝杯红酒,讲讲家里的琐事。十四姨把家里的黑白老照片扫描到光盘里给我带来,我一直就没功夫坐下来细细看。
小小五长得酷肖我小时的模样,天天晚上必然要坐在十四姨膝上啃苹果。小良牙则天天腻着十四姨给他读童话。
今天一大清早起床送十四姨上飞机,我还没睡醒,一边儿开车一边儿拼命地灌咖啡,十四姨跟我说:“小五,你要保重身体。”
“嗯。”
“两个孩子够了,别再生小三儿吧。”
“嗯。”
“我回去就带妈去密云玩儿,你别担心妈。”
“嗯。”
“你别老偏向小小五……还有,对小良牙别太严厉了。”
“我没……唉,你别哭啊!”
送走了涕泗滂沱的十四姨,我开车往回走,心里想:“这个老四就是邪乎……当初老爸说什么来着,小四是分开前哭,小五是分开后哭……”
然后,一路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