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的跑题

于钱钟书这样的巨匠,说其是一个小说家是大不妥的。他是一个实实在在做学问的真正的大学者。而且是一个近现代少有的,不仅学贯古今,同时也是学贯中西的少有的大学者。他的学问,可以说在与他的同代人中无出其右者。

这是人们给与他的褒扬,而且是不为过的褒扬。可以说,钱老在做人、做学问等各方面都足以成为后辈学习的榜样。而作为一个后辈,我最为欣赏的便是他在年轻时那份敢于挑战前辈权威的勇气,且越是权威,便越是虚心,客观且严谨地学习他们的作品,同时,遇到问题挑战起来也越不犹豫,因对作学问而言,就事论是地针对问题进行心无旁骛的交流便是对做学问人的最大的尊重,势利的心态在那时便失去了位置。

相比于钱老,甚至青年时期的钱老,本人皆是沧海中的一粒微尘,与其巨匠的身影不可同日而语。然,人皆有一颗心,一个品格,这却是没有多少之分的。学不了他的学问,学一学他做学问的态度,他的精神,就算是学得四不象,也一定是一种所得了。

以其人为师,就要以其人的作品说话,并以其对待他人作品的认真态度观其本人的作品。因此借着本文,就来评一评其代表作,且是我所能读懂的少数几部他的作品之一的《围城》。然而该书乃巨著,没有读它个十几遍,任何一般人都是没有评论全书每个细节的资格的。作为一个更加没有文学功底的人,我通过本文,便因此仅仅讨论这本巨著的两个字,并根据这两个字,以及对小说内容的总体把握,来讨论为什么我认为那是一部跑了题的作品。这两个字,便是围城

在这里,本着认真的态度,我既不做自不量力的妄言,也绝不敢乱扣帽子,因不基于事实的批判那是红卫兵小将所为。本人只是提出自己对《围城》的一种见解,并以客观为第一前提,作一种另样的解读。而且就算认为《围城》有跑题的嫌疑,仍把它视为上个世纪面世的难得的一本好书,我的书架之上,必要有一本才行。

看小说,我会首先看题目,一般文不对题的小说大概就不需要看下去了。当年读《围城》时,是假定看不懂它的题目,并期望在看完全文后能懂的情况下,一股脑地读了进去。读完后,一方面赞叹其优美的文笔,一方面却依然没能通过其书,明了小说的主题与围城这个词的关系。后又多读了几遍,还是有点不甚明了。这个问题便一直模模糊糊地留在了意识里。最近想了又想,还是无解,于是便虽然很有点忐忑,仍努力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围城》,跑题了吧。

说《围城》的跑题,不是泛泛的,一般意义上的说法。如此大家的作品怎能说跑就跑,并且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这样一个问题的提出,主要是相对于象钱老这样的大学者而言,对其文的理解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解读,并深究每个字的深意才行。因学者的功夫,是突显于文字的运用的。因此可以这样说,对于大家而言,在文字上的要求,怎样高都不过分。这一点,便是本文的根基所在。

象《围城》这样一本书,因其出自大家之手,在考虑将一本书的精华浓缩到几个字组成的题目上时,作者一定是下了一番功夫在里面的,每个字都不是随便放在那里。而且,书名与作品内容之间的寓意,必当有高度的一致性,否则,便是跑题了。

钱老对围城两个字的诠释是在小说中通过人物的对话表现出来的。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 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 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 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这段对话对整部小说起到了点睛的作用。小说完成以后,钱老的夫人杨绛先生做了更进一步的诠释:围在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杨绛先生的这一诠释后来被用作对围城这两个字最权威的阐述,广泛应用在绝大多数关于《围城》这部小说,甚至有关《围城》的音像制品介绍当中,并为广大的读者,观众所熟知,并接受着。

 杨绛先生在她的诠释里,前半部分重复了钱老关于围城含义的诠释,而后半部分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论点,就是“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因此可以讲,杨绛先生与钱老在对围城指代婚姻方面的诠释上是一致的。而且,因这是杨绛对围城概念的再阐述,说明他们十分确定,并且肯定围城对小说的重要性,重要到有再次诠释的必要。也可以这样讲,围城作为一个主题,在他们的眼里与小说本身有高度的一致性。这一点,成书前后始终没有变过。

 这能够理清可能会有的关于跑题提法合理性的疑问。因写小说,若先有了主题,再去写,便可说是命题小说,命题小说文不对题,便是跑题。而若是先写了部小说,再找个题目给安上,在有的人眼里,如果文不对题,就不能称为跑题,而是题目取得不合适,是题跑了。笔者认为,跑题与题跑的本质区别在于作者所应负的写作责任上面。给了题,却写跑了的写作责任要比写了部作品,却给它起了个不合适的名字要重得多。笔者无法肯定在钱老的心里,是先有题还是先有文的。但是,笔者可以肯定一点的是,即便是先有了文,后有了题,如果他们在题、文都有了的情况下,在反观整部作品时,他们仍能肯定自己的命题与内容的一致性,并且对题目仍如此高度重视,那么,钱老先有了题、文中的哪一个,便不重要了,应从他们对这部作品的最终定论上看问题。如果真的是题、文没有一致性,而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察觉到,那说这是一部跑了题的作品,并没有增加他们的写作责任。因此,用跑题的提法对钱老而言,并没有带来更多的不公平。

 仅从作者上面的诠释中,就能看出很多的问题。

先说何为城。城,比较公认的说法指的是婚姻。对小说而言,钱老也是这样认为,并这样处理的。

这个城字,不可能指代爱情,因从一般意义上,每个人都想进入到爱情里面,却很少听说有人想逃离爱情的。如果有,那也多是对相恋着的具体对象而言,而不是针对爱情本身。

另外在此需要指出,杨绛先生在那段话里,表明了城也可以指代成职业的观点。如此说来,作为一种人生的愿望,有职业的人会想没有职业,而没有职业的人想有职业。个人以为,这是大大的不妥。没有职业的人想有职业天经地义,而有了职业的人想失去职业,却是让人费解了。古往今来,就象女人很多喜欢在家看孩子、持家一样,很多的男人还都是想有个事情做,并且一旦有了事情做以后,往往会比较珍惜,更有很多人因看到了名利,便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唯恐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打都不走,哪有想失业的道理。文中的方鸿渐,及书中其他那么多的人物,无不如此。因此,那决不是人生大都如此的愿望。城可为职业之说,因是杨绛先生亮明了的观点,便有不妥之处。

而若按公论,也如书中所讲,钱老真实的意图是将城比作了婚姻了,但那就更不对了。小说中绝大部分谈论的是爱情,对婚姻问题的探讨其实没有花多少的笔墨。而爱情问题,决不是婚姻问题的一部分。或者说,《围城》根本没有定位于婚姻本身上。或许有人会讲,爱情的目的就是婚姻,对爱情的追求就是要进婚姻这座城。就小说而言,此论站不住脚。方鸿渐在文中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且转瞬即逝。他走进婚姻之城,可以说是在一种无奈、妥协下进的。所以根本谈不上是城外的人想冲进去。这个冲字,可能方鸿渐只对他的真爱才会有。钱老在这上,对婚姻在小说中的意义跑了一下题,他文中所讲的婚姻,人在没有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勉强,留下了后面要出来的阴影,哪里谈得上是冲进去的。与其说是冲的,倒不如说是不得不进,而最终进去了的好。

若将城理解为婚姻,那钱老对出城心理的解读也就不对了。城里的人是想出来,还是不得不想出来,这有明显的不同。钱老的说法是城里的人想出来,而我认为此说不当,因为这句话可以有一种理解,就是出城是城里人主动的愿望,而我认为如果城里的人想出城,当不是他们真想的,而是在无奈状态下的不得不,或更精确地说是不得不想出来。没有人愿意拿婚姻当儿戏。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当一个人有了婚姻,很少有人不愿意停留在已婚的状态,去继续过自己的独身生活,恰恰相反,他们恰恰经常是喜欢停留在一种已婚的状态,是不想出城的,但因为婚姻中的很多事是事与愿违,让他们不得不不情愿地想到出城,烦恼事实上也是由此无奈而生的。想出来,与不得不想出来,虽三字之差,却在反映已婚的人对婚姻问题的体会上产生了本质的差别。钱老的这句话,没有精确地点出已婚人的心态。

再讲另一个字,围。当作何解?一般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这个围是城的形容词,说明是个四周封闭的城。若此解成立,那问题就大了。因围城事实上就是封闭的城,而城指婚姻。那么,该部书的书名可以用大白话说成为:封闭的,或令人窒息的婚姻。这本身根本就不是书中主要讲的东西。

另一种可能的说法,就是围是动词,描述了人冲城的状态与行为。那同样有问题,因为一个人不能算围,两个人也不能算围,必须要很多的人才能算围。也就是说,那是一种群众的行为。若此说成立,那么可以讲,这样的一个围城,在文中是一点没有体现出来的,因为小说中仅以方鸿渐为主,谈到了有限的几个人的婚姻。也就是说,这不是一部反映大众如何冲城的小说。它所反映的是被钱老讽刺着的一小撮人的爱情,及不占重要位置的婚姻。而且,就算那是一小撮人,他们也不是进城去的。

有人或许会讲,钱老在方鸿渐的婚姻里,体现了大众中已婚人的一种典型的,普遍的对待婚姻心态,而同样的心态对大众而言,可算是围了吧?不错,这正是围城两个字引起广泛共鸣的道理。然而,若此说成立,那么钱老是在他描述一个人的爱情、婚姻的作品里,使这个主人公感情世界具备了大众的一种典型的心态。也就是说,他用他山之石,攻了自己的玉。但他山之石,不是自己的玉,如何能将自己的玉,取他山的名字?换句话说,钱老从大众那里取了一样东西,来装点自己的一个人物,如何能说,他是在装点大众?此说,因此依然不妥。

围城之说还有一不妥之处。就是有出城与入城的人们不是同一群人的嫌疑。听起来是两群人,城外人与城内人的冲突。而从原文来看,钱老讲的是同一个人从城外进到城(假定婚姻之说成立)内,又想出来的过程,并不是一群未婚的人想结婚,另一群已婚的人想离婚的故事。

另外,围城只讲了爱情和少少的婚姻吗?显然不是,爱情和婚姻的描述在这部书里其实只是一个线索,或媒介,通过主人公感情的发展为主线,作者其实是在讽刺只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人类基本根性的一小撮人,这在序里已经明示。因此,这是一部通过以爱情发展为媒介的讽刺小说。小说对爱情、婚姻明写,而对讽刺批判暗写。这一明一暗,一虚一实,构成了全书的脉络。而小说的根本,却是在讽刺那样的一小撮人上。

那这跟围城,而且城指代的是婚姻,这样一个题目能有什么关系?思考下来,发现没有任何的关系。换句话说,小说所表现的根本的东西,真实的意图没有在书名上有任何的体现。这样的一个题,跑得就比较多了。

除此之外,还没有听到过别的人,包括钱老本人,对该书的城字做过除婚姻外别样的解释。

或许有人会认为本文的说法有绞死理的嫌疑。然本人认为,如前文所述,作为大家的钱老,在这样一部作品的命名上,当是一种做学问的态度,因此当经得起这样的绞死理,每一个字,当经得起严格的推敲,马虎不得。

这让本人想起与《围城》风格极为相似,同样也是以爱情为主线,行讽刺批判之实的另外一部传世的奇书《红楼梦》。前文说过对小说的内容细节不作讨论。但对这两部虽具体故事有很大不同,但风格却如此相似的作品的整体的感觉上,从爱情,讽刺等各个方面而言,《围城》都远逊《红楼梦》。而从两名作家的成长道路来看,钱老是学贯古今,中西的大学者。从小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在国外也读的是最好的大学,在文坛上,笑论古今,无人能出其右。而曹雪芹,虽然幼年家境显赫,成年后却穷困潦倒,穷毕生功力写的一部书还被禁了许久。二人的写作环境,相差之大,可见一斑。然而,比较两个大家,决不是本文所敢触及,一点跑题的小话,权且当作本文接近尾声的一个停顿而已吧。

相对于《围城》,《红楼梦》在命名上当真是无懈可击,令人拍案叫绝。一个字,让人想到红妆、胭脂等女人的东西,告诉读者与女人有很大关系。一个字,体现出了是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环境里的故事,文中便是贾府,以及贾府中的大观园了。而红楼合在一起,还让人想到了姑娘的闺房,而且是富贵人家小姐的闺房。这两个字天衣无缝地勾画出了小说的发生场景,是围绕什么样的人物展开的。然而,那只是故事的主体,不是故事的神韵。故事的灵魂,神韵是通过另一个字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将那种真真假假,有有无无,虽是满纸荒唐言,却有一把辛酸泪的无奈,以及期待的成空用一个字高度地概括了起来。不仅如此,梦字还增加了人们对这部不朽作品的浪漫主义遐想。

围城,却让笔者远无法没有问题地产生类似的感悟了。

lanyi 发表评论于
有同感哈,我瞅着他们这对夫妻写了本书,挤兑了一大堆人,有怕是被人抓了把柄唠了口舌,所以弄了这么个名字来转移注意力的.
林默山 发表评论于
鸣谢:在完成过程中,黎程程所提的宝贵意见及帮忙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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