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2)
曾宁
3
第三日,我一早起来,赶往唐人街。我和阿平约好,去庙里油漆地母的金身。地母庙门口,孟婆婆早已在等候:“伊人,你来了,看,茶还是热的呢。”水汽缭绕在孟婆婆的手上,扑鼻的浓香似乎隐隐带些辛辣,我又记起“孟婆汤”的传说,警惕地退了几步。孟婆婆劝道:“喝吧,喝下去就好了。”那声音变得那么遥远,好像穿过千百重烟云岁月,带著神秘的颤音。继而,庙里哪个角落飘起类于电影画外音的声音:“水莲,喝吧,喝下去就好了。”我固执地说:“不,来世我还要找阿良。”
奇怪,我在两个夜晚的长梦里,都做著水莲的替身,现在竟然又作起白日梦?我竭力摇摇头,努力甩开粘糊糊的“梦境”。孟婆婆几乎在哀求:“伊人,这么好的茶汤为什么不喝呢?有些人争著喝,他们需要安神,你也需要,不是吗?”我不肯喝,我不想涉过忘川。为了报答孟婆婆的盛情,我掏出十块钱,放在孟婆婆的茶盏旁,随即跨进地母庙。
阿平早来了,他没等我,等我也没用,他才是绘画的内行。他正站在神坛上,用排笔小心翼翼地在地母塑像上一一补色,酒红的衣裙,金色的滚边,紫色的飘带,在他的妙手下变得金碧辉煌起来,漆成粉红色的莲花手尤其生动。我在厅前仰看,地母的面容神圣慈祥,绽放出迷人的光彩。我自语:“对哩,当年的水莲,就是爱穿酒红色的衣裙,裙上镶金色滚边。”阿平从塑像前转过头来笑问:“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我若有所思,说:“这些天我有些奇怪的直觉,它告诉我,水莲该是和我十分熟悉的女子。”阿平耸耸肩:“幸亏水莲没有后代。”我突然发现,阿平与梦中的阿良也十分相象,一般的凤眼浓眉,一样的国字脸,一副种田人才有的强壮体魄。我张大嘴问:“水莲的恋人,是不是叫阿良?”一直静静躺在沙发上看阿平做事的何伯,干咳一声,瓮声道:“伊人,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我呀从梦里。”阿平噗哧笑了,何伯和我却没有笑。我又惊讶地发现,老年的何伯,如果倒退半个世纪,那眉眼也酷似小栓儿!何伯伸出颤巍巍的手,交给阿平一张钞票,让他去拐角的“向记烧腊店”买叉烧饭,阿平应声出门去了。我这才省起,已经是午后,阿平忙於油漆,一直没东西下肚。
厅里静静的,我和何伯对视著,各自都怀著心事,却不肯揭破。终於,何伯开了口:“小栓子,就是我祖父。”我点头,早料到这个说法似地。他又说:“地母娘娘,你总算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来却是晴天霹雳,人被击得东倒西歪,勉力说:“等一等,我,我回忆不起很多来”“慢慢回忆,事情就清楚了,你不走吧?”我挣扎:“我是伊人,不是水莲!”“噢。”他叹了一声,不再说下去。我抚著发烫的额头,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孟婆婆手捧茶盏,又一次烂住我,这回可老实不客气,“喝下去!”她命令,“喝下去就没有烦恼了,就会和丈夫一起永远享受荣华富贵。”“我不爱他!”我尖叫。我狠狠地问:“你到底是谁?”孟婆婆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凶光:“要让你知道我是谁,我就白来一趟人间了!”我惊叫一声,倒靠在木门上。她把茶汤端在我嘴边,再托起我的下巴,要强行灌下去,我没有反抗的力气。
“伊人,你怎么啦?唉,你这个阿婆,在干什么?”阿平及时赶到,推开孟婆婆。孟婆婆恨恨地叹一声:“冤孽!”一阵冷风吹过,不见了孟婆婆的人影。茶盏泼在地上,流出一道乌黑的水痕。阿平搀扶我:“伊人,这个阿婆认识你吗?为什么要灌你?”我不顾一切地抱住阿平:“快,送我离开这里。”阿平忙不迭地答应,抱起虚弱无力的我,驾车离开唐人街。我惊恐地看后视镜,鬼魅般的孟婆婆,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后头的花园角,打著又凶狠又无奈的手势。我们的车子绝尘而去。
4
鸟语花香,湖光山色,旧金山的美景不止在唐人街。我和阿平依偎在临海的山崖边:“阿平,我一直觉得,我很早就认识你了。”阿平道:“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你,也是这个感觉。”四目交接,我们的脸渐渐凑近。耳旁又响起悠远的人声,我动情地对阿平说:“阿良他们都在祝福我们,说看见我们这样的好心人找到归宿,都很开心!”“太好啦!我们马上去市政府登记结婚!”“我们早去早回,他们为我们要举办一个仪式。”
刹那间,我惊醒过来,挣开阿平的怀抱,说:“阿平,我我有丈夫。”阿平也一惊:“什么,你”他低下头,下意识地离我远些。俩人无语。我心中的痛,谁来理解?
这个夜晚,梦境又适时地降临。我浸身在白色的海洋中,白玫瑰,白百合,白马蹄莲,我身穿粉红色绣花旗装,今天我是新娘。在市政厅的婚姻注册处,我签下自己的名字:水莲。阿良攥起我手,一只璀璨夺目的钻戒套上我的手指。我得到了幸福,得到了我的爱人--阿良。
天旋地转,市政厅的四壁摇摆起来,大柱子剧烈地晃动,天花板中央的巨型水晶灯轰然落地。“地震!”阿良惊叫,抱住瑟瑟发抖的我。“快跑!”
两人在瓦砾里连爬带滚地挣扎出来,躲进广场外的棚子下。“安全了。”阿良松了口气。我不安地向外张望,唐人街的砖房,能经得住这样的强震吗?余震又起,救火车和警车呜呜呼啸。来来往往的人们不断传来可怕的消息:“房子都坍塌了!”“瓦斯管漏气,全城起大火了!”我的心被揪著,无所适从。最后,一个中国人奔过来,大喊:“唐人街一片火海!”我惊跳起来,往外奔去。阿良拉住我:“水莲,危险!”我挣扎:“不,他们在等我们。”
火,烈火,火海美丽的旧金山,在1849年淘金潮中崛起的名城旧金山,中国“猪仔”们乘坐著“大眼鸡”驶进金山湾时,看到它,谁不欢喜雀跃?此刻,成了一座燃烧的地狱,所有的激情和欲望,都被大火吞噬了!我只想回到唐人街,回到亲人的身边,他们在等我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天色大亮。怪异的直觉袭来,难道有大祸临头?我没有换下睡衣,就发动汽车直往唐人街冲去。
“地母庙著火了!”人们奔走呼号,我远远站著,呆若木鸡。火舌舔著庙宇高翘的檐牙,冲天的火光中,消防队员冲入火场,烧成焦炭般的何伯的尸体被抬出。我歇斯底里地尖叫:“阿平,你在哪里?”从火场中抢搬细软的人,没有一个注意我。
“伊人,喝下去,你非得喝下去!”孟婆婆在火场旁闪现,不屈不挠地端著她的安神茶,火光中,绿色的茶盏一似吐信的毒蛇。那一瞬间,我的记忆全部复活了:
1906年,水莲我在火海中寻寻觅觅,烈火烧灼著头发和皮肤,我全然不顾。“水莲!”一个男孩子哭喊著扑倒在地,我抱起他:“小栓子?!”我死劲拖他往后退,命令道:“从这里直走,不要看两边,很快就到安全地带。”小栓子道:“水莲姐姐,我们一起走。”“不,我还要救其他人。”“水莲”“快走!你妈盼你回去呢!”“水莲!”小栓子放声大哭,我不由分说,撂下他,往火海里冲去。
火海中号呼辗转的人,一个个被我救出来,我的脸被熏成漆黑,衣衫冒烟,手脚烧起了一串串水泡,却不感到丝毫痛楚,心里反而十分镇定。“水莲。”谁在火海里叫我,是阿良?!他从一根倒塌的房梁下钻出来。“阿良,你怎么来了?”阿良抱住我,嗓子嘶哑:“我们发誓过,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安全地带的旁观者发现,冲天的火焰中,飞出一对生死相依的火凤凰。
“伊人,你全都想起来了?”孟婆婆那衰老的声音这回带著绝望,“你为了今世找到阿良,只喝了我半盏孟婆汤,还有半盏没喝呢,所以,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快一百年了。”我凝视著孟婆婆的眼睛,经历几多沧海桑田,目击几许悲欢离合的眼睛啊!这个神秘的老太太苦心孤诣地等待我,等了整整一百年,为的是让我忘记一切,包括我经过烈火洗礼的爱情。我心头一阵绞痛:“阿平的前世就是阿良吗?我和他今世只能相见,不能相爱吗?是不是你烧了地母庙?烧死何伯?”孟婆婆无可奈何地摊手说:“伊人,我只能这样公事公办了。烧了地母庙,烧死认出你来的何伯,让今世无人知道地母。伊人,你的回忆太沉重了,前生的种种会把你压垮的,喝吧,喝了我的茶汤,你就轻松了。”她又把茶盏端到我的嘴边,我扭头道:“我说过,我要找阿良,和他不能成为夫妻,也要生生世世相恋。”
孟婆婆不语,良久方说:“这么说,你铁了心和阿良在一起了,好吧,我们作一个交易,你把孟婆汤喝完,我就去阴间代你们向阎王求情,让你和阿平今世做夫妻。”我被镇住了,慌忙问:“前世不记得不要紧,喝了茶汤要是连今生的一切也失忆,我怎么生活?”孟婆婆说:“别担心,会记得你准备离开的丈夫,还会记得一座地母庙,也会记得何伯,但是,这些都是你不该关心的,你只该关心与你一见钟情的阿平。”我颤声问:“地母,地母从此消失了?”孟婆婆漠然道:“不必再供奉著一个无用的泥胎了吧?今世的地母,只能是一个为生活所迫,远嫁他乡的软弱女人,与前世的区别不大。”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水莲,我是地母,还是一个陷身不如意婚姻“围城”的普通女人?孟婆婆扫视长无尽头的唐人街:“别再死守百年前的东西了,该忘的还是要忘掉。”
我接过孟婆婆手里的茶盏,茶色浑黑,一如关于1906年凌晨地震的惨痛记忆。我的泪簌簌而下,啊,前世今生的轮回,终究为著我的情,前世的爱情不完美,今生切不可错过!我不放心地问:“来世我会不会和阿良成夫妻?”孟婆婆冷静地回答:“谁知道呢?把握今生吧!”我直视这个世故的老人,问:“我将来会记得,今世见过你吗?”她的眼睛第一次显现出含著凄凉的慈祥:“伊人,凡是记得我的人,都不能活在阳间啊!”
我仰头一饮而尽,呀!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我模糊的双眼盯著已成焦土的地母庙,双膝跪下,脸贴在百年石板上,一颗属於地母的泪珠滋润著新生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