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樱下 来生相认 作者 马凌 来源:读者 1995 第五期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那时候,1934年日本横滨的一所教会中学,老师叫他保罗,叫她苏珊娜。出了校门,同学们叫她小林加代,叫他大岛一兵。而他对她说“最好,你还是叫我郑左兵,那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加代黑色的凤眼一低,浓浓的睫毛掠过,哈哈腰郑重地说:“哈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结伴回家,左兵在前,加代在后。他高高瘦瘦的个子晃晃荡荡地走,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她虽然穿着学校的制服,依然是微微地弓着背,象那个时代典型的日本少女,踩着小碎步。要过那道桥的时候,他会站定,扶她一把,两人并肩走上十几步,然后下了桥,再一前一后地走。互相不说话,然而走得安然。
市场附近的那条街。街角,一株很大的八重樱。枝丫重重叠叠的,平是不显眼,一开起花来,满树的绯红竟热闹出万种风情。走到树下,他站一站,等她赶上来,二人客客气气地说“沙杨娜拉。”然后他向左拐进入一条青石板巷,回家。她则继续往前走,二十几步远近就是她家的米店。女佣人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包,热情地向拉门里喊一声“二小姐回来啦 !”
左兵家里迎接他的只有母亲。左兵的父亲郑孝仁是在中国和日本两地经商的广东人,他在横滨开一家杂食店,专卖中国南货,生意很好,于是就在横滨买下了十六岁的大岛由纪子作为外室。虽然谈不上感情,但由纪子日本式的温柔顺从较广东老家的两房妻妾要让人舒心得多,所以两人生活一直很平和。郑孝仁每年在日本住四个月,自从由纪子生下小左兵就住五个月。他在,由纪子穿戴整齐殷勤服侍;他不在,由纪子卸下钗环勤俭度日。
左兵四岁时,广东家中连着催郑孝仁回去,这一去不知怎的就再不回来了,日本的生意由管家代做,由纪子每月去帐房领一小笔钱,仅够糊口。一年半载才收到信,信上没有称呼,只再三嘱咐好好照顾左兵.到了左兵该上学的年纪,就收到帐房转来的一个红包,包里有一叠钱,红纸上写:左兵的学费。
日月如流,转眼左兵17岁了,在教会中学里是一贯优秀的学生。因为是个中国人,还因为没有父亲,他没少受同学的欺侮。他虽然瘦,然而经打,也会发疯似地还击,渐渐地也就有了名气。那一次,小林加代在校门口迎住他,说“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好吗?我一个人走偏僻的路,有些怕,拜托了。”其实加代一向是由女佣接送的。左兵当一口就答应下来,觉得有个弱小的日本女孩子居然请求自己的保护,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那时候,加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而左兵仍是未谙世事的少年.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远远就会看到加代在樱树下等着,见了他,微微一笑,弯一弯腰,就跟在他的后面走。日久成了习惯,左兵喜欢下雨天,下雨天加代穿木屐,噼噼啪啪地在身后响着,有板有眼有韵律。雨大了,加代还会半踮着脚,在侧后方举着伞,给他遮一下。左兵喜欢加代那种半羞半喜的样子,觉得女孩子真好玩。
那一年的圣诞节,学校组织晚祷,允许大家穿学校以外的正式服装。左兵一出巷子,眼前竟是一亮,樱树下的加代穿了一件白底织淡淡樱花的和服,红底织银的襁褓,又因为雨丝霏霏,还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左兵第一眼意识到加代有多美,不知怎的就心慌意乱进来,有一种马上想逃掉的冲动。少年的心啊,真是理不清楚。
1936年底,市面上的流言已经很多,大批华人开始返国,在涌向码头的人潮中,左兵紧随着父亲的管家,觉得自己是一滴水。母亲哀恸地哭着,郑孝仁没让她一起走,她抓着左兵的衣服,泣不成声。
将近中午船快开的时候,加代突然呜呜咽咽地出现在舱门前。她是临时知道消息的,费了一个上午的周折才找到这里。加代筋疲力尽,她扑倒在左兵面前,只会说一句话:“可是,左君,我喜欢你呵......”一时间,左兵心中一片茫然,好象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进了脑子里,每一下都无限悲凄地重复着:“可是,左君,我喜欢你......”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左兵才意识到加代说出这句话要有何等的勇气,无望中的坚持,不奢望结果的表白,在最后的时刻不顾一切,清清楚楚地说:“我喜欢你啊。”日本在左兵的记忆中便是两个女人,头发凌乱,哀痛欲绝地站在细雨中的码头上,她们互相扶持、呼喊,可是一切都是无声的,背景上,一树重重叠叠的樱花静静地如雨落下......
然后便是49个年头。左兵在中国流亡、读书、工作、娶妻、生子、丧父、解放、大跃进、当右派、平反、添孙、丧妻。和同时代的人们经历着差不多的悲欢,磕磕绊绊地,却也没有什么值得过多抱怨。中日建交后,通过红十字会,他知道了母亲的下落:自1937年开始当看护,1946年死于疾病,简简单单,也没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倒是时常,他的记忆中会出现一种声音,但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一些产权问题回了一次日本。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去饭店看他,走时留给他一张名片和一个返老还童式的鬼脸――――名片是加代的。于是他终于记起了萦回在脑际的原来是加代的声音,加代扑跪在船舱中央,泪流满面,无限凄绝,无限热烈:“可是,左君,我喜欢你啊!”
他拨了加代家的电话号码,凭着一种冲动,这冲动已经多年不见了。岁月冲走了许多东西,但是最纯净的留了下来,那因为缺憾造就的纯净。没有惊叫、眼泪、叹息、懊悔和掩饰,平平淡淡地,他约她出来喝茶,说:“我回来了,茶社见好吗?”好象他不过昨天才离开,而一切均可以从现在开始。她说:“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实在不愿毁去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你在樱树下等我,我会从你身旁走过,请别认出我......”他答应了。他们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电话中平静相约:“再见,来生再相认,来生吧。”
正是樱花庄严凋落的季节,横滨一株古老的八重樱下,站着一位老人,他穿着租来的黑色结婚礼报,手中一大抱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个刻骨铭心的时刻,已有49年。老人站在如雨飘落的樱花中,向每一位过路的老妇人分发他的红玫瑰,同时微笑着说:“谢谢。”49朵,总有一朵是属于她的吧,不管她现在是消瘦还是富态,不管她现在儿孙成行还是独自寂寞,不管她泪眼模糊还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总会有一朵花是属于她的吧。老人遵守约定,不去辨认,只是专心地分发着他的花。有的老妇人坦然地接受了,客气地道谢;有的老妇人满怀疑虑,可还是接下了,匆匆走过。老人信心十足地向每一位老妇人递过红玫瑰,他知道她会从他身边走过,她会认出他,她会取走一朵迟到了半个世纪的花,而来生,他们会凭此相认,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