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64)

小合看过许多狩猎场面,后来忽然再也不看。那类场面后来也很少见。最后一次大狩猎小合已经初中了。一头二百多斤野猪从老学校背后山上跑过,后面追着三条狗,民兵营长带着几个人跟在狗后边。两条狗被咬瘸,野猪还是逃脱了。民兵营长瞄准开了几步枪,全打飞了,另几人的火药枪不管用。当时公社民兵的步枪机枪全放在公社武装部里,挂锁,木头门,没人守卫。要是今天,一夜就会被偷得干干净净。当时人太穷,压得太紧,犯罪率低得惊人,是许多老先生失去了的黄金时期。野果不能当饭吃,鱼也卖不出去,许多人家吃盐也成问题,有人抱一把菠菜就到小合家过除夕。人们穷,不许信宗教,但多数人迷信。猫头鹰被称着“鬼灯哥儿”见着就被打死,无缘无故见了蛇也要打死,但谁也不敢手拿活蛇。当蛇爬进屋里后,他们就必恭必敬,以为是祖先的化身。小孩迷信不彻底,他们把燕子也要打死,还把石台阶泄水洞穴里的几十头蛤蟆用烟熏出全部摔死。除了几个朋友,小学时你跟大部分人总是不对劲,初中,你长大了,四人帮也终于被粉碎,成绩好受人尊敬,你不讨嫌,大家都乐意跟你玩,但你还是太孤僻。后来猎物没有了,又有许多外地人来收蛇,蛇也快绝迹,老鼠越来越猖獗。若按发展的逻辑,老鼠才是大豪杰。
  
他家的母花猫吃了中毒的耗子早死了,小合让小弟弟录了一盒猫叫声连续放,后来又在中学后边捉住了一条菜花蛇扔到屋里,把窗关死,自己搬到中学去住,准备一周后看战果,放蛇。
  
中学的老屋已经成了危房,但小合仍然对它喜爱,环境幽静,空气清新,充满回忆。当年中学的主建筑就这么栋土木房子,三个年级六个班学生,二十来教师,七八个后勤,全在里面上课,办公,住宿。小合亲眼看见匠人,做小工的农民,学生砍掘灌林荆棘,挖去乱坟,打下地基,把屋修成。近年来,又修了几幢水泥房,这里只作男生宿舍。小合父亲的八个平方木板隔的半间屋也在里边,假期小合总要进来玩。
  
他带着小弟弟去打扫那半间屋子,刚刚进入尘封的过道,就觉得浑身虫爬,奇痒无比。踩上吱吱作响的楼板,又听到老鼠咆哮示威。打开木板壁的宿舍门,只见床上黑压压的仿佛堆满煤尘。煤尘会飞,全都是跳蚤,全扑到两人身上。两人又怒又骂又咒又笑,跑到河边合衣跳,把跳蚤都淹死了。小合故技重施,买了一瓶敌敌畏,穿着短裤,把腿杆喷湿了,用喷雾器开道,把宿舍也喷湿了,关上窗户出来。两人身上数百名跳蚤全送了命。以后每次他进出,都喷湿脚,只是用的是清水。当晚,小合住了过来,把一册一册连环画象三国、水浒、红楼梦、聊斋翻看。他因满足而心情越来越好,渐渐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雄心都抛开了,幸福伤感清凉寂静完全占据着他了。
  
面溪靠山的老房,连同球场,都被柳树环绕。这些柳树还是小合初一时全校到河边砍来枝条插活的,如今已是风姿绰约比人高多了,给人美感、寂静和清凉。柳荫环抱,花香护绕,众鸟嘤嘤,知了唱和,日子比神仙还好。球场边那座碑石倒塌的荒坟增添了神秘和阴森,最对小合的脾胃。当年从这幢楼下刨开了九座坟,每座坟政府补助十元供迁拆。坟主的后裔拿了红布包饰的木匣来敛骨头。取骨人手上喷了酒,边拿骨边哼歌,小合只能听懂一句:“姜太公在此哎,一朵花儿红哎”一具具骷髅眼睛成了空洞,牙齿白厉厉的,腿躯大多分离,需要放在匣内组成人形。其中一具头上有一个弹孔,显然是枪打的。有两座坟没人来收骨,大家就胡乱挖个坑埋了,填平。父亲去世之前,小合对尸骨有一种病态的好奇,小时候大凡死人,他都要去看,有时还偷偷陪着家属落泪。对倒塌荒坟里的骨头,他能端详半日,浮想半夜。这里的人大多胆小、迷信,小合却从小不怕鬼神,只担心晚上出去被狼咬死。他不到两岁就常常一个人呆在油灯底,把一本动物画册摹临,把恐怖的猛兽涂上墨再看不清。
  
每年都有小孩、大人在河里淹死,父亲做了几次他被淹死的恶梦,四岁多时就教他学了游泳。父亲还教他绘画,唱歌,小提琴,唱歌,提琴,他都没有天分,总学不会,绘画跟着母亲那一阵,很快就放弃,习武他倒乐意,除了看英雄老式侠客小说,他总是爬山下水。能摘到许多野果,能钓到不少鱼,用盐腌了,三天就够吃上一顿。在山野,他把投石和弹弓练得很准。他敢捉拿活蛇,却对耗子怕得要命,他敢晚上一个人到坟地里,让同伴惊奇。一名参加过抗战的国民党老团长愿意教他了。老头受了伤,断了一臂,独自住在山里,每月拿着政府的补贴。人们对他十分敬畏。很少有人能跟他亲近。父亲为他画过画,写过字,老头教他武技。小合在他家呆了三个假期,练得手脚满是血,伤痕累累,每天用洗手丹清洗。习武不一定长寿,两个师父先后死去。小合哭得很伤心,恋得很真切,但悲痛中反生出感奋的大力,不同于父亲死时的绝望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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