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和神1

 

我不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徒,也不会对功能主义,极简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等等让人眼花缭乱的设计流派顶礼膜拜。艺术需要灵感,非凡的创造力不仅仅来自生活,也不是对现实世界简单的抽象,她是穿越时空和永恒的一场对话,照亮心灵的一盏明灯。她使枯燥的生活充实丰富,她给黑暗中的灵魂带来安慰,她让迷失的人生有路可寻。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曾经说:“神若不在,一切皆无。”

如果宗教信仰来源于人类对超越自身极限的未知能量的崇拜,那么我们创造万物的动机,设计师设计作品的动力则来自对这种力量进行模仿的欲望。我们把生命中一切无法解释的现象都归结为神的存在,所以,每当看到一件震撼心灵的作品横空出世,我都深信繆斯之神的光顾,她的力量超越了凡尘俗世的期望和想象。

 

我的家乡有个岩石洞,岩洞下的水潭深不可测,民间传说是“无底潭”。我小时候常常和伙伴去岩洞旁边玩,我们最喜欢往水潭里丢石头,就是想知道水潭到底有多深。

很多年后,当地有四个乡亲也和我们一样对传说半信半疑,想探一探水潭的深浅,于是用抽水机连续抽了十七天,终于让无底潭在隆隆的泵声中水落石出竟然是一处让人叹为观止的石窟景观,当地人称之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无底潭一共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石洞相连,每个石洞都是一个倒斗型的大厅,中间靠几根石柱支撑。石窟的顶部是整齐划一的凿痕,工艺极其工整,即使雇佣现在最好的石匠,也不一定能够雕凿出如此工整精细的纹路。一时间,对石窟的断代成因和用途众说纷坛,有的说它是千百年前的皇宫陵墓,有的说它是近代人工开采石矿留下的矿洞。争论越多,迷雾越浓。

为了满足好奇心,我特地回老家到石窟故地重游了一次。对我来说,那些石窟景观是不是历史遗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帮助我揭开了小时候就试图探索的一个秘密,见识了童年想象中带着神秘色彩的“无底洞”。

 一方面,对于未知的现象,我们总会产生好奇心,并因此满怀热情穷于探索;另一方面因为受到这些现象的启发,我们会不断挑战自己的智慧,创造出新的事物。

 

对宗教信徒来说,神龛是可以安放灵魂的栖息地;对设计师来讲,设计就是将心中的神像转化成现实物体的过程。正因如此,和宗教相关的圣物往往会与现实世界中的场景产生微妙的联系。

  以色列作家贝雷特(LaMar C. Berrett)从小喜欢阅读和基督教相关的历史资料,沉迷于研究圣经里的故事,并希望找寻到那些故事发生的真实场所。他经过长期的实地考察,编写了一本详细介绍以色列、约旦和埃及等地区所有“圣地”的导游书籍,命名为《探究圣经的世界》(Discovering the World of the Bible)。信徒们沿着书中描写的游览路线可以实地感受耶酥从出生到传道,从蒙难到复活的生活经历。该书出版后风靡一时数次重版,很受基督信徒的欢迎。贝雷特认为,现实的景观是传播宗教信仰最好的媒介。而那些本来也许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场景,一旦和宗教的历史建立联系之后,就会变得崇高而神秘。

 

根据沙特阿拉伯国家旅游局的统计数据,每年去麦加朝圣的穆斯林信徒总数超过了两百万。麦加是先知穆罕默德诞生和传教的圣地。伊斯兰教规规定去麦加朝觐是信徒必须遵守的基本制度之一,它既是一种缅怀历史纪念先知的宗教仪式,又是一场世界各国的穆斯林朋友自发相聚増进友谊的年会。

千百年来,无数的穆斯林信徒用简陋的交通工具甚至步行,跋山涉水来到麦加城,来到他们心灵的故乡寻找归宿。有些虔诚的教民还在途中一路跪拜,所以有人形容通往麦加朝圣的路线是另外一条通往西天的修行之路。

穆斯林朝圣的整个过程一般持续五天。信徒们围绕着麦加大清真寺安营扎寨,每天进行五次祈祷。最后一天是朝圣活动的高潮:数百万信徒排队穿过一座小桥,对象征邪恶和魔鬼的三个石柱投掷石子,表示他们已经战胜了邪恶。      

 每年,这场盛大的宗教仪式总会吸引大量媒体的关注,相关的新闻报道几乎充斥了各类报纸电台网络电视。但是,在记录的画面中,最令我震撼的不是朝 “邪恶”投掷石块时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而是很多信徒不远万里步行路上虔诚祷告沿途跪拜的照片。

我对“投掷石块”的场面有异议,一是因为每年的朝圣活动进行到这个环节,由于万人争过“独木桥”,常常会发生拥挤受伤甚至死亡的惨剧,于是,圣洁的仪式蒙上了恐怖的阴影,多少带了些血腥和争斗的味道。另外,从设计师的角度出发,那些 “石柱子”本身是无辜的,因为某种象征的意义,一千多年来竟然成了人们憎恶的对象。这群寂静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见证了信徒们心中无法熄灭的仇恨。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跪拜是人类最容易找到安全感和心灵寄托的一种行为。当人俯身贴近大地的时候,会产生亲切的归属感。佛教要求拜偈佛祖的时候做到“五体投地”,就是要求心灵贴近神灵,至少是靠近了大地和自然。

2002年是藏历的水马年,也是位于青藏高原之巅的神山冈仁波齐的本命年。暮春的时候,我和朋友开车去西藏旅游,沿途经常可以看见在路上“五体投地”虔诚跪拜的藏民。藏民前往神山朝圣常常采取 “转山”的方式,最好是在山峰的本命年去朝拜。据说围着冈仁波齐神山转十三次为一整圈,它意味着可以洗尽人一生的罪孽;而在水马年转一圈就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并且最为灵验。所以每逢水马年,到冈仁波齐转山的朝圣者就特别多。他们背负行囊,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地方步行数月而来;他们双手高举过头,再缓缓收回胸前,然后全身向前扑倒,直伸双臂,前额触地,起身后前进一大步再拜。绕冈仁波齐山转一圈往往要几十天。有些执著的信徒,会在山途中连续顶礼膜拜几个月。不管刮风下雨,他们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跪拜,坚韧地在山道上蠕动前行。有的朝圣者额头磕出了血,鲜艳的血色染红了白茫茫的雪地,他们用凡尘俗世的血肉之躯在亲吻山神,用虔诚的心在丈量神山的胸膛。

我和朋友最初的计划是去西藏的阿里地区拍摄雪山的照片,因为受那些绕山朝圣的藏民的感染,我们在冈仁波齐山脚的小村停留了数日。学着藏民们“五体投地”的方式,我第一次俯身跪下将身体贴向冰冷的雪地,刺骨的寒冷仿佛是神灵传喻的警醒,只有最纯净的心灵才能享受那道神圣的风景。

 

有时候,让人感动的内容不一定是朝圣的仪式或场景,而是朝圣者的体验,是信徒们内心世界的平凡和超脱。

这几年来,我一直非常关注一对笃信印度教的母子的朝圣故事。

据英国的《泰晤士报》报道,印度有一位叫科萨克德维的盲人寡妇,她的一生经历了天生失明、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等多次劫难。她原本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十年前的一场瘟疫中丧命,唯一剩下的儿子叫布拉马赤里,和她在印度北部的一个小村落中相依为命。

科萨克德维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徒。多年以来,她始终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走遍印度全国上下的神庙。由于她一出生就双目失明,丈夫又早早去世,孩子需要抚养,所以朝圣的心愿一直没能实现。布拉马赤里成年后,科萨克德维对他表示:在我年轻的时候,每次面对劫难,我总是虔诚地祈祷。如今,我已经老了,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触摸各大神庙,让我的心灵接受洗礼”。从此之后,孝顺的布拉马赤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母亲实现这个朝圣的梦想。

布拉马赤里按照全国印度教寺庙的分布情况,拟订了一张详细的路线图。他知道母亲双目失明,无法独自长途行路,于是便动手用树枝编织了两个箩筐。他让母亲坐在一个筐中,御寒衣物等生活必需品则放在另一个筐里。1996年,经过精心的准备,布拉马赤里用一根扁担挑着母亲,终于踏上了漫长的朝圣之旅。他们从居住地皮帕亚村出发,一路步行到印度南部的班加罗尔,再调头北上,行至印度东北部的瓦腊纳西。八年多来,这对母子风餐露宿,步行了六千多公里,造访了无数的寺庙。他们的故事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有的人称他们为“真正的圣徒”,也有的人不理解为什么布拉马赤里一定要用这么艰苦的方式实现母亲的心愿。布拉马赤里解释说:“我的想法很简单,每个人都应该关爱自己的父母。如果你不这么做,你的子女以后也不会好好对待你的。”

科萨克德维来讲,她希望自己被现实生活摧残的心灵在朝圣过程中得到安宁。而对她的儿子布拉马赤里而言,朝圣的目的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让饱受劫难的母亲晚年没有遗憾。科萨克德维应该很高兴,她有这么一位“圣子”。八年艰苦的朝圣旅程,她不仅仅得到了神的安抚,更真实地感受到了儿子那份温暖的亲情。

  

很多时候,人们对崇拜的神灵和庙宇心存敬畏之情,却往往对现实生活中圣洁的心灵视而不见。

自古希腊时期起,雅典的人们就崇拜神和自然。所以,希腊文明留下的历史文字中,关于神的名字和故事最多;雅典城留下的历史遗迹中,供奉各种神像的圣坛庙宇也最多。

只有一座古老的祭坛,没有名字,专门用来敬拜那些无人认识的神灵。

教皇保罗二世去雅典访问的时候特地参观了那座没有名字的祭坛。根据当地新闻报导,他对一向排斥天主教的雅典人说:“众位,你们的祖先一直敬畏神明。我行经各处,细看了你们为之骄傲的各种神像,也见到一座祭坛,上面写着“给未识之神”。现在,我就将这位没有名字的神灵介绍给你们。其实,他离我们每个人并不遥远,因为我们的存在,生活和死亡都有他的陪伴。真正的神灵不是一些人类文学和艺术制造的传奇故事和金银石雕。我们只要在精神里寻求天主的帮助,就可以摸索到他。他会永远存在你们的心中。”

这个古老的祭坛至今还在,只是去雅典城的游客大多只会光顾一些著名的神庙,而很少关注它的存在。

崇拜往往使人更加专注于信仰的形象和物体,而忽略了信仰的实质和精神。

设计师有时也处于相同的状况。常常对表现的形式过于关注,却对设计的目的不明所以然。

 

宗教也好,设计也好,都在人类知识的积累中缓慢前行。有时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新事物畏惧和排斥的心理。

    我很欣赏天主教皇保罗二世的真诚和勇气。他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引发争议的事情就是为意大利的科学家伽利略平反昭雪。保罗说:“我们错了,知道错了并不羞耻。”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保罗二世又公开表示天主教正式接纳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人类也有可能是由猴子进化而成,并且称颂进化论是标志人类认识进步的“新知识”。波兰政府希望能够加入欧盟组织,但是很多波兰人担心加入欧盟会给他们带来无法估计的弊端。结果保罗二世出来呼吁波兰人民投票赞成加入欧盟。有人问他是否有足够的经济学知识,能够判断波兰加入欧盟是件好事,他很坦然地说:“世界上没有绝对有利无害的事情。但是我相信,互相帮助能使大家生活得更好,就像我相信主的存在一样。”

这几件事情,让我觉得保罗教皇是真正找到了心灵之神的信徒。“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确很了不起。

 

 我们这一代人,上学之后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很难真正相信神灵佛祖的存在。但是,我总觉得内心拥有坚定的信仰,对于人格的完整,还是相当重要。而要做一个合格的设计师,则首先需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宗教世界流派纷呈,崇拜的神像和朝圣的仪式也大不相同,但是只要在心中保持对神灵的敬畏,就可以规范我们的日常行为,超渡苦难战胜邪恶。所以设计之“神”的眷顾也一样,设计师需要善于观察,端正做人的准则和态度,保持一份真心诚意理解社会和环境的赤子之情。设计之“神”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应该是很多设计师们用来自欺欺人的图像,而是对待生活应该秉存的良知。如果对生活中的平凡琐细失去了敏感变得麻木不仁的话,那么设计之“神”就会离你无限遥远,灵感的源泉就会面临枯竭;只有当你真诚地感悟生活,“神”才会出现在你左右,在点点滴滴的细节里施展不同凡响的魅力。

  宗教的信徒深信自然是神灵的居所,带着敬仰的诚意观察自然。我们生活的环境千变万化奥秘无穷,从星空到海洋,从雪山到森林,从一花一草到鱼虫鸟兽,从一沙一石到油田矿井,学会观察是接受神灵启示的第一步。

美国科学家李奥帕德在威斯康星州沙郡的森林区生活多年,观察研究动物、植物和自然界的种种现象。仿佛是得到了自然和生命之神的指点,李奥帕德在去世前一年知道自己天命将尽,把十多年来体验自然、思索自然现象的笔记作了总结性的筛选,编成了散文集《沙郡岁月》(A Sand County Almanac)。他用优美的词句完整地表达了对土地伦理学的理解。李奥帕德在《沙郡岁月》的文章中讲述了一个男孩以赛亚因为受到大自然现象的启发,从无神论者变成了上帝的信徒的故事,“因为他看到刺嘴莺亚科有一百多种不同的鸟,每种鸟的羽毛颜色都不相同,装扮得像彩虹般绚丽多姿。它们每年都要飞翔迁徙数千公里,没有人可以解释其中的原因。”以赛亚相信这些美丽的生灵只能是“自然的上帝”所造,他的信仰比许多熟读经书的神学家更加坚定。

李奥帕德笃信“土地伦理”和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同样重要,破坏造物主的杰作一定会招来惩罚和灾难。《沙郡岁月》后来被崇尚生态保护的人们视为“圣书”,李奥帕德也被尊为土地伦理学之父,“是自然之神、土地之神点亮了他被世俗的尘灰掩盖了的眼睛。”

勤于观察让我们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

“万能”的景观设计大师托马斯· 布郎说:“万物都是艺术品。因为自然就是上帝的设计作品。”

 一位自然主义设计师讲解他对艺术创作的感受,“艺术设计的灵感就仿佛唇边的髭须,需要你不断地修理。”一句话形象地表达了天赋和勤奋的关系。注重实践的设计师们笃信,辛勤耕作多多少少有“补拙”的能力。再钝的剃刀,只要修理的工作勤快,再生的髭须就会更加有生命力。

维根斯坦有句名言:“不要停留在自以为高明但是脱离实际的秃山荒顶,还不如步入看似低俗的绿野幽谷。”说的也是相同的道理。脱离实际的道理,看似高深玄妙,其实远不如在现实中积累的点点滴滴的生活感悟更有生命力。

现代人常常对中国古代建筑的成就啧啧称奇,更令人惊诧的是,很多作品的设计师并不是精通文理的大学士,而是街坊里巷手工作坊里的学徒。

       现存的古迹中,紫禁城代表了北方皇家建筑的最高水平。据记载,天安门和故宫的主要设计师叫蒯祥。他从小辍学,既认识不了几个字,也没有经过正规工程制图培训。但是,凭借多年在施工现场积累的经验,蒯祥对古建筑技术的把握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精通建筑尺度,凡是宫中修建的工程,只要经他目量意营,略加计算,就能绘制出设计图样。明宪宗对他负责设计建造的天安门非常满意,称之为“蒯鲁班。”

环境给予我们创造的灵感,就象雨露给予植物的滋养。每一个设计作品的形成都和生活中的积累相关。

东郭子问庄子: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答道:无所不在。举例论证,从蝼蚁,从稊稗,从瓦甓,最后论之说:在尿溺。

设计之道,艺术之理,也正如此,几乎无所不在,离生活之近,有时候让人感觉匪夷所思,有时候又可以让人感叹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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