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杯
没想到,一个婚礼,使我们这些人毕业十年后聚了个齐。
我们这个班级本来就是一盘散沙,这两年又男婚女嫁,东奔西逃,不是忙着哄蒙拐骗就是破产离婚,个个像无头苍蝇,两个月前的十年同窗会,只稀拉拉去了三分之一。
当然我是听说的,因为我也没有去。我的死党徐舒眉事前在电话里和我泡了几个小时的蘑菇,我还是让她失望了。我说:“你那么起劲,是和谁旧情未了啊?”她呸了我一声,连辩也不辩。我知道她不需要解释,因为她唯一的“旧情”是我们的同班同学苏江,而苏江已经在八年前娶了她。他们是我们班到目前为止唯一成功的一对。徐舒眉是初恋定终生,然后一棵树上吊死的那种,这样的恋爱和婚姻,我觉得不知是让人羡慕还是同情。
举行婚礼的是我们的老班头程方。我们管班长叫班头。别的班级班长都是皇帝轮流做,可是我们每次选举,总是程方以高票当选,结果他这个班长一当就是四年。可见他在班上的号召力和亲和力。
关于他有一个这样的笑话,我们班的男生们一起喝酒,最爱损人的独孤道人借着酒劲,把所有同学一一点评了一番,指点江山地把他们说得灰飞烟灭。有一个男生不服,就问:“那你说程方呢?”独孤道人想了想,说:“程方这个人,我真不愿意说他。他太没意思了。他人长得帅,还说是爹妈给的;又聪明,聪明的人经常自负,可人家不自负;他也用功,用功的人容易成书呆,他却一点不迂腐;该说的话说,该打的架照打。还愿意帮助别人。运动,也是好手,酒量……我们好像没人喝得过他!他妈的,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这是我唯一觉得独孤道人说得不错的一次。
仅仅“没有缺点”还不能让我们全体召之即来。我们不是出于礼节,也不是怀旧,而是急不可待地盼望着这一天。让我们如此兴奋,在这个年龄简直有些失态的原因,是程方安排的一个大悬念:他居然没有告诉我们新娘是谁!如果新娘是我们不认识的,那么他没有必要不说,那么新娘是我们认识的?会是谁?程方坚守独身堡垒这么些年,谁能让他动心到和她步上红地毯?或者说他竟然一直在等着这个人?说来也是,程方一向那么主流、楷模,年过三十尚未婚娶确实有些奇怪。他这么多年的苦等苦盼,究竟在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程方什么时候和她发展起来的?为什么他们以前没有早成正果?既然要结婚了,为什么要瞒着大家呢?这么神秘到最后一刻,是单纯的给来宾一个惊喜,还是另有隐情不得不如此??好奇真是成熟的死敌。我们几个毕业后还有往来的人,为了讨论这件事,电话联络空前热线起来。最后徐舒眉居然请大家吃饭,说省得开电话会议辗转传达说不清,甚至把一向对别人的事淡然的唐宋也给叫了来。
唐宋来了,一贯的玄色装束,颀长的个子,清淡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他听清了徐舒眉的主题后,说:“你最近又看什么爱情故事了?怎么有激情。苏江,你也不管管,这么大的人了,爱情业大老是不毕业。”苏江两手一摊,作出一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无奈表情。唐宋就和他到一边抽烟去了。徐舒眉见他不热心,就寻上去问:“唐宋,你不想知道新娘会是谁吗?”“到时候就知道了呗。”唐宋说。徐舒眉不死心,偏要和他赌新娘是不是我们的同学。唐宋被迫迎战地挑了是,徐舒眉挑了不是,赌在梅龙镇的一顿饭。苏江说:“我看唐宋要请客了。我把所有女生都想了一遍,不是名花有主了就是根本不能考虑。唯一有点可能的人就是习习,可是她不是好好的坐在这儿吗。”唐宋听了这话,看了我一眼,脸上似乎掠过一片阴云。我抗议道:“好好的,为什么把祸水引到我这儿?我都想不起来上次见班头是哪年哪月了。”徐舒眉也说:“是啊,他要爱的是习习,何必打光棍到今天?习习不是一直一个人吗?其实他也是,何必舍近求远呢。要是习习,又顺理成章,我们大家又容易接受,大家都省力。”唐宋说:“徐舒眉,什么都想省力,怪不得你又发胖了。”
那天吃饭,唐宋不声不响地给我碟子里送过来一些剥好的虾,又给我舀了一小碗豆腐羹,最后还有一个金灿灿的玉米面窝头。都是我平时喜欢的,我才勉强吃了。回家的时候,唐宋顺路送我。一进出租车,我们就没了声音。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我一直喜欢程方。同学里只有唐宋知道我的这点心思。三年级的时候,程方带了我同寝室的齐安儿去他家见父母,在班上引起了轰动。齐安儿并不是男生们的梦中情人,她五官长得平平,略显骨感,功课和其他方面都不引人注目。她最大特点是对什么都淡淡的,有些心不在焉,细长的眼睛终年云雾笼罩,身上有一种清洌的感觉。用一个男生的话说是——“她基本上不看你,让你觉得离她很远,不过要是她看你一眼,你觉得离她更远。”程方爱上的就是她。
那天我让唐宋陪我出去喝咖啡,结果喝起酒来了,后来我们都醉了,于是他知道了我的心事。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去,他这个人就是这点好,对他说的话就像进了保险箱。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容易让两个人产生一种亲近感。同学里成了朋友的并不多,他是一个。
唐宋也还是独身贵族,他是我们班专业上的黑马,他中文系毕业后,居然去读了中医学院的研究生,然后在一家医院当起了中医。那时我们都跑去看穿起了白大褂的他,还让他给我们开了冬令进补的膏方。看他神闲气定地“望闻问切”、给人开方,倒不觉奇怪,反而觉得他生来就是做中医的。他还真有两下子,不用问就看出我经血不调,来的时候还肚子疼,给我开了一张方,每次提前几天吃了就平安无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古怪。如果程方爱的是我,事情早就简单了,或者我爱的是唐宋,事情也不复杂。可是,偏偏没有一个爱上该爱的,都选择了自作孽而且十几年如一日。我知道,有不少女孩子喜欢唐宋,但是他挑剔。我也知道,如果没有程方,他是个不该错过的好男人。难得这么有担戴,又有耐心,我相信他也会很好地照顾我。偏偏程方就不能给我这样的感觉。
有时候,真觉得我是上辈子欠了程方的。也许那时我在沙漠里走,渴得要死了,他出现了,从他的骆驼上取下皮水袋,给了我一杯水喝,那水是救命的水,所以这辈子要用眼泪还他。这话我在那个醉酒的晚上对唐宋说了,他说,你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了一遍。然后,他也醉了。
程方的婚礼订在11月28日,地点是玫瑰花园。那是二十年代的一处有名的花园洋房,那幢法国风格的三层小楼如今改成了别墅,住宿、餐饮、娱乐一应俱全,欧洲古典风格的喷泉和园艺,花园里四季开着娇艳的玫瑰。雕花扶手的盘旋楼梯、宽敞的大理石铺就的大厅,配上田园风格的家具、欧洲风格的插花和摆设,还有全套进口光洁如玉的洁具,还有从哪儿挖来的名厨师精湛的厨艺,使这儿像个梦境一样舒适。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种世袭贵族的感觉,比那些毫无来历的五星级宾馆多了许多韵味,成了令人向往的聚会之地。当然,费用也是相当可观的,而且要包下整个园子的话要提前好几个月预订,否则肯定要吃闭门羹。程方选了这个地方,说明了两点:一,他很在乎这次婚礼,绝不是在敷衍了事。二,他相当有钱。当然了,他现在是一家外国公司上海分公司的首席代表,收入不菲。
新娘会是谁呢?程方是说一不二的人,问他也是白问。对于他的私人生活,这些年大家都不清楚。齐安儿毕业以后出了国,去了美国,后来和一个犹太血统的美国人结了婚。我们还都写信劝过她,但是她像程方手里紧紧拉着的风筝,还是彻底地断了线。程方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但是那一阵子他变得让人担心,异常的沉默,怎么也看不到他一丝的笑容,遇上我们总要愣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我们是谁。那一阵子大家都很心疼,可是谁也帮不上一点忙——程方是要人家同情、帮忙的人吗?那不如打他一顿更好些。? 想必也是前生欠下的,否则哪里轮得到她来不要他?可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古怪而不可理喻。齐安儿那时和我们几个女同学还有来往,偶尔寄一张照片,年底互相寄一张贺卡。后来说是离了婚。再后来突然没了音讯,搬了家,谁也找不到她了。陆续听到一些传说,就都不太好听:有的说她跟了一个老头,又被人家甩了;有的说她在和一个有家室的老板来往。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可是她为什么要消失呢,是觉得没脸见江东父老吗?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此后,有人说程方身边出现过许多女人,可是他从来不谈起她们,没有人被他介绍给那些女孩子过。也有人说他一直一个人,而且对过去的事避而不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终于要结婚了。
不管她是谁,程方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女人,其实我们是一类人,都是表面合群、内里骄傲的,如果不是自然发生又让人不可抗拒的感情,我们都不会要的。他等到了,真不容易。作为同类,我真为他高兴。虽然作为女人,我很为自己悲伤。
在老同学的婚礼前夕,每个人的心态不同,这除了和这个老同学的关系之外,更要看个人自己眼下活得怎么样。活得滋润的人容易分享别人的幸福和快乐。活得不好的人容易生出忿忿不平甚至忌恨来。和原先的人品、教育没有多大关系。在贫民窟过上几年,再加上没有出头之日,看到别人春风得意又拥有如花美眷,一定满心恶毒。这是我这几年发现的真理。比如徐舒眉嫁了如意郎君,心情一直不错,对程方的婚礼就会一味兴奋。苏江自己开了一个电脑公司,他人聪明,加上父亲是个副市级干部,有后台的生意自然与别人不同。幸亏他还重情份,对老同学很肯帮忙,所以大家对他很少投诉。徐舒眉在一家政协办的杂志社当编辑,一星期上两天班,效益当然不好,因为不在乎钱,图一个清闲罢了。?“送什么礼物呢?”她唯一考虑的是这个。
苏江说:“送什么礼物啊,送红包,又省事又贴心。”?徐舒眉说送钱俗气,又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每次有人结婚,都是她满足购物癖的大好时机,她岂能错过。但是我不愿重复她的理由,就说:“班头大概不缺钱吧?”
苏江一脸的嘲笑:“真是妇人之见!谁还嫌钱多了咬手?以前有句话叫亲不亲阶级分,现在是亲不亲钱上看,是自己人就给钱。是客套才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呢!”?唐宋说:“就红包吧。随大流。给多少就不要统一了,各人看着办。你们俩口子是先富起来的一小部分,就多作贡献吧。”苏江说:“小事,不值一提。”
徐舒眉噘起嘴说:“你们男人真没意思,就知道钱、钱、钱!一点情调都没有。”?唐宋说:“没有钱,你能这么潇洒?三房两厅的房子住着,欧洲逛逛?对吧,苏江?”?“我要是没钱,恐怕她早就和我离婚了!让她这样的人去三代同堂,让她去当马大嫂,那时她就知道什么叫情调了。”这么刺耳的话,徐舒眉居然理所当然地嘻嘻地笑起来了。男人和女人认识一致,眼前的这一对真是天造地设。天下的好姻缘,常常都是给像徐舒眉这样有一点心眼又单纯知足的人预备的。议完了贺礼的事,苏江就和唐宋到一边喝威士忌了。徐舒眉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你那天穿什么衣服?我们俩坐在一起,可别犯冲。”“你说呢?”“你上次那套珍珠灰的连衣裙挺时髦,穿了很亮。配珍珠项链,你有的。你要是穿它,我就穿一套蜜色的。我刚买了一套乔治·阿玛尼的。”“那好吧。”我说。在这些方面,徐舒眉的智商够用,我一向听她的。“不过你最近皮肤有点粗糙,婚礼前咱们去做一下面部护理吧?”我一听要上美容院,就害怕——“太麻烦了。自己做一个面膜得了。”“这怎么会一样?不能偷懒啊,女人过了三十岁,再一偷懒,皮肤会泄漏年龄的秘密的。我有葡京美容中心的卡,你和我一起去,帮我用掉点。”徐舒眉就是这样,她自己热爱生活,还非要带动别人不可。我以前经常说她最适合的职业是当推销员。见我同意了,她又扭头喊:“苏江,到时候你开车来接我们。免得一出来风一吹,刚做好的皮肤又发干,脸色也不好看。”苏江显然对她的这种小题大作已经习惯了,干脆地答:“得令,夫人!”?唐宋摇着头说:“徐舒眉,你让我对婚姻有点信心好不好?怎么一结婚,男人还要兼车夫呢?”徐舒眉笑,并不理会他,而是小声对我说:“你打扮得漂亮一点,说不定在程方的婚礼上发掘出一个白马王子呢?难说的呀!”我苦笑——“白马王子?这几年像发豆芽一样长出来的?我只要遇见一个黑驴王子就可以了。而且本人婚后保证不要他来美容院接我,因为我根本不上美容院。”“你这个家伙,就是这付德性。就算你是成长型的绩优股,可也不能总不抛掉,小心套牢了!”徐舒眉业余炒股票,所以她这么说没有恶意,只是顺手拈来罢了。
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了。我去礼品店,挑了一个饰有金色蝴蝶结的红色贺仪袋,又去银行换了六百块的新纸币——取给六六大顺的吉利吧。我把钱整整齐齐地放进袋子里,然后拿出好久不用的笔墨,想了想,在反面写上“百年好合”。人过了三十岁,就会慢慢向传统屈服。我对待别人的婚礼,以前可没有这份耐心。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爱情,觉得婚姻都是落俗,婚礼更是俗不可耐。现在觉得是真情就要结婚,要结婚就要繁繁琐琐地办一个婚礼,才证明诚心与决心。
晚上正在呆呆地不知道想什么,电话响了。是唐宋。他说他想请我出去喝杯咖啡。我说免了,晚上过了八点我不能喝咖啡,要失眠的。他说那就不喝咖啡,就一起坐坐。我说,出去还要换衣服、化妆,还是你来我这儿吧。他一向可以来我这里,可以看见我全不修饰的样子。这到底是因为我对他的信任,还是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两者都)?好在他从不计较。?他来了。我给他来了一杯速溶咖啡,自己喝白开水。他看上去好像有心事,也不像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就是有些不振作。他说:“怎么脸上的斑又出来了?又忘了吃药了吧?”?我的例假一不准,脸上的色素斑就变深。唐宋这个家伙,真是火眼金睛。我这两个月还真忘了吃他的方子。
“管他呢,反正老姑娘一个,也没人看。”
他责备地瞪了我一眼:“不许这么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打算这么过到什么时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程方一个男人。”
“我知道。我也不是完全因为他。就是好像也没有遇上让我想结婚的,你让我怎么办?”?他不说话,仰面朝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粗粗地呼了出来。“习习,明天不要紧吧?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担心我当场痛哭还是把酒杯砸到新娘头上?不会啦,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哪能这么不端庄?再说,人家程方也没有对不起我,我要爱上人家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那么不讲道理。我输得起。”他看着我,然后摇头,再看,又摇头。
“干什么呀,好像我身患绝症似的。”
“不是。我只是在想,最后那个娶你的人,能不能消受你这样的性格。”
“这话可不好听。不过说不定有人就喜欢我这样的脾气呢。管他呢,反正迟也迟了,没人要也不着急了。”
“不许这么说话,又来了。”他说,脸上的表情竟像是痛楚,而且,如果我没有看错,他咬了一下牙。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要走了,我说好,就站起来要送他。谁知他正好也从沙发上起身,两个人的头撞了个正着。我唉呀了一声,疼出了眼泪。他连忙帮我揉。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整个人陷进他的怀里了。我竭力要弄清楚是怎么了,可是他把我抱得那么紧,我整个脸都埋在他的前胸,看不见他的表情。先是听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地跳,很剧烈。然后我听见他说:“习习,记住,我还是在等。”?
我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答应过不再说这件事的。”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了,我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改变。万一你已经改变了主意,因为你这么骄傲,又不肯说出来呢?”
听见一个大男人在你耳边这样温柔地说,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爱着你,我的心不禁一热。可惜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了,已经到了只看红楼不谈梦的年纪了。而且,他是不是对我要再见程方有些紧张,他是担心我一见之下会万劫不复吗?甚至,他是怕我看见程方属于别人,受不了刺激,预先来安慰我?
我说:“我好像不适合婚姻,我这个人不是一个好女人。”
“这要男人说了算。”?
我对他的坚决突然有些好奇起来,“喂,唐宋,你就不怕我忘不了程方?”?
“不怕。”
“你是不是很想结婚?你要想结的话,有的是女孩子,干嘛拉我下水?”?
“我当然想结婚,如果新娘是你的话。”
我发现谈话超出了我控制的范围,我急了,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顽固,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很简单,除了程方,如果你心里还能容得下别人的话,首先考虑我。”
“你不用这么委屈的,再说我——”?他捂住我的嘴,“先别急着表态。你就是太伶牙利齿了。好好想想,行吗?至少,让我觉得你也认真考虑过我。”
松开手,他走了。到了门口,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药我给你配,明天给你带来。”
想到明天上午要上班,下午徐舒眉要来接我去“做脸”,晚上就是程方的婚礼,要遇上一大群老同学的,一张隔夜的脸怎么见人?不敢放任自己胡思乱想,赶快吃了加倍的安眠药,睡了。
苏江的车直接开进了玫瑰花园,几乎不减速地划了一个弧线,稳稳地停在廊式的大堂口,侍者上来拉开车门,我和徐舒眉一前一后下了车。在往大厅里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感激徐舒眉。我们在美容院化了两个多小时雕琢的成果很显著,我们皮肤紧绷,细腻,而且很有水份,像刚采摘下来的水果;我身上的珍珠灰和她的蜜色缎领套装十分雅致,又与众不同,是低调里的精心。走进大厅,在签到处看同学里已经到了谁,已经有几个眼尖的看见了我们,上来打招呼。苏江也进来了,在宣纸上一挥,写上了他和徐舒眉的名字,然后把一个特大红包递上,一拱手:“恭喜!恭喜!”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我也签上自己的名字,递上了我的一份贺礼。
我发现来宾清一色的是老同学。一时间,好像我们中文八八届的人又回到了学校,只等上课铃一响,就重入课堂似的。徐舒眉又成了大家的中心,她站在众人当中,又是尖叫又是笑,还不时打听“你知道新娘是谁吗?”我是最怕这种场合的,打了招呼就躲到玫瑰花窗旁边,看着外面的花园。有时,人有太多的想法反而脑子里空空如也,一时间就单纯地看花园,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今天真漂亮。”有人在我身后说。是唐宋。?我回头向他一笑,发现他今天也让人眼睛一亮。他还是一身的黑,挺括合身的黑西装,黑皮鞋,小立领的白衬衣,戴了领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正式。“老中医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绅士啦?”我说。他来了使我安心,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在一群外国人中遇上了一个可以说母语的人。?
他说:“今天气色好多了。不过药还是要吃。给你带来了,放在衣帽间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带走。”?
“谢谢。不过你今天别光关心我,老同学都来了,你和大家联络一下感情,省得又冷落了什么人。”我指的是谁,我们都知道。
“别再提她了,否则我会以为你在妒忌。”
我笑着往他肩上擂了一下:“做梦!看,人家往我们这儿看啦。”在远处,我们的班花孟如,穿着一身晚礼服风格的丝绒长裙,正在喝着香槟,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酒杯边缘,幽幽地向我们看过来。
“看吧,我这儿没有共鸣系统。”唐宋背负着她的视线,头也不回地说。孟如当初为他写了许多很缠绵的小诗。后来她嫁了一个房地产商,那人后来又不知怎么进了监狱,丢下她一个人独守一幢空空的别墅。她现在遇上唐宋一定是百感交集的吧。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那么会说话,正如唐宋还是那么无动于衷。
不论男人或者女人,在他们不爱的人面前都一样潇洒,而一旦面对深爱的人,我们都束手无策。对我们来说,爱上谁就意味着放弃和这个人讲道理,更放弃向他(她)要公平。也许,人只有在不在乎时才有公平可言,而不在乎了也无所谓公平不公平了。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乐队奏起了“婚礼进行曲”,所有的人精神一振,往楼梯口看去。这时,楼梯上出现了一对新人,穿着新郎礼服的是程方,而穿着婚纱、像一朵云一样飘下来的新娘十分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时有人小声说:“长得真像齐安儿。”一语点醒梦中人,不正是齐安儿吗?
等他们在鲜花簇拥的酒桌前站定,定睛一看,真的是她!音乐声停止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没有掌声。接着,像往平静的水面里撒下一把细沙所引起的骚动,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着的窃窃私语——任再有想象力的人,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会是她!以为她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嫁给程方,所以在程方的新娘可能的名单里,她根本没有出现。可是,眼前这个穿着简洁高贵的象牙色婚纱、双眸如水、肌肤晶莹的女人,不就是齐安儿吗??他们在酒杯叠成的金字塔前站定,程方举起了最顶上的一杯,大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开口了,声音愉快而从容:“谢谢大家来出席我们的婚礼!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想让大家来分享我的快乐。安儿出国的时候,我对她说我会等她,她问我等多久,我说等到太老了也没有意思,就等十年吧。结果,在她离开八年九个月零十一天的时候,她回到我的身边来了,而且终于愿意嫁给我。我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感谢上苍,我终于等到了。”
有人喊:“你们这么些年都没有见过面吗?”?
“没有。我们连电话都没有通过。”程方说。
“怎么重新联系上的?”似乎是独孤道人的声音。
程方看向齐安儿,“可以说吗?”她笑了,我突然发现,以前几乎没有看到她笑过,怪不得程方忘不了她,这真是“笑靥如花”呀。
她说:“这个我来说。其实我走了以后,过得很不好,越过得不好越不想回来,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程方,我根本不指望他真的会等我。可是就在一个星期以前,我忽然梦见了程方,梦见他在叫我,叫得很着急,我从梦里醒来就哭个不停。我突然明白失去了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可是我想他一定结婚了,也许还有了孩子。我不知道该不该找他,我就试着打了个电话给他,我对自己说只是想听一下他的声音。电话一通,我的心就狂跳起来,然后我听见他说:喂?我也本能地答了一声喂,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就在这边大声喊起来:‘安儿,是你!你在哪儿?你不要挂,你听我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说:‘你就不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程方说:‘不,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说到这儿,齐安儿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泪水顺着面颊唰唰地流下,像清亮的小溪流。
程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一条雪白的手帕轻轻地碰碰她的手。
人群里这下子爆发出一阵掌声,而且夹杂着各种感叹。我的眼睛湿了,只好仰头不让泪水流出来。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大手帕及时塞到我手里,我悄悄地接了过来,轻轻在眼角印了印,低声说:“这再不是爱情,天下就没有爱情了。可是安儿是不是真的爱他,还是无可奈何了才回来的?”唐宋同样低声说:“我看没问题。她就算原来不爱他,现在也会爱他的。”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面前的程方挺拔俊朗,神彩飞扬,比我记忆中的任何一次出现都更有光彩。有如此完整而独立的内心在支撑着,难怪他处处与众不同。在一天等于一年、一年就是一个轮回的年代里,他居然会承诺等十年,而且,真的去等,而且——不在乎她做过的事。居然真的有这样的男人。他只知道她是他爱的人。他的爱化解了一切过错。他绝不是一个没有是非的人,但是他的爱超越了是非。不管将来如何,他们的故事演到眼前这一幕,已经让心如死水的我大受震动——我们一向那么自恋,连爱一个人都要很矜持地爱,有什么意思?我们几曾对另一个生命作如此彻底的交待、同时对自己的生命作一个交待??向他们敬酒的时候,我说:“你们真不容易,祝你们幸福!”程方笑着说:“谢谢。”齐安儿说:“习习,要珍惜,不要像我,等到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我想起当年曾经苦苦劝她不要伤程方的心,没想到几起几落是这个结局,看来真是三生石上注定了的。我们百感交集地对视了几秒,然后微笑着一碰杯,把手里的酒一口喝干。
? 刚从侍者的托盘里端起第二杯的时候,唐宋过来了,“好了,不要再喝了。”他总是这么喜欢管我,而我总是不服他的管。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本性难移。我说:“为什么不能喝?你以为我在借酒浇愁?”
“我知道你不是,只是有许多感触。我也是的。很多年没有一个身边的人让我这样感动了。”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啊!”?
“不管怎么说,能这样去爱,真的很好。能真真实实、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爱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最后是不是属于自己,只要始终觉得对方值得你爱,就是让人骄傲的事,对吧?”?“你在说谁?”我问。“不知道,也许说他们,也许说你,也许说我自己。”他笑着,轻轻拿走我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