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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议宋词中的“婉约”和“豪放”词派
·乐 飞·
近来一段时光,断断续续把宋词三百首读了一遍。宋词的疆域辽阔,生养着几千名词人和二万多首诗作。虽然宋词的国土上气象万千,词派颇多,但飘扬于其上最引入注目的还是以柳永、李清照为代表的“婉约”派和苏东坡、辛弃疾、岳飞为首的“豪放”派两大旗帜。在苏东坡豪放词诞生前,宋词的咏叹天地相对狭窄,风格单一,几乎是柔婉词作的一统江山,词人们津津乐地道咏唱着男女柔情,整个词坛一片花娇柳媚,儿女情长。词坛浪子自称“白衣卿相”的柳永可谓是“婉约”派的领衔人物,他的词读来真令人肝肠寸断。且看他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词的上阕抒写分别的情景,下阕写的是别后的相思。“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那离别时黯然神伤的一幕被他描写得令古往今来的离别情人们无不产生共鸣。“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更成了千古传诵的哲言警句。据说这首词是为合肥的一位歌妓而作,和这位情人离别后不久,柳永又有了新欢。一般的人在有了新欢之后,对旧情人早已抛至脑后,而柳永还念念不忘旧好,并为她写了近二十首词,相思持续二十年之久,且词作都写得情真意挚,对这样一位多情种子负心汉也许不必过于苛求,尤其是想到当下无情无义者比比皆是,就更应该放他一马,权相信他的信誓旦旦:“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着实是发自肺腑的心声。
他的另一首词《蝶恋花》也是他的名牌产品之一。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风流才子的柳永在他的词章中描绘了许多歌妓的形象,如英英,瑶卿,翠娥,佳娟等。据说,柳永死后,家无余财,竟然是歌妓们集资为他安葬,每逢清明,她们都会聚于柳永墓前对其凭吊,时人称之为“吊柳会”。柳永所钟情的歌妓中,最怜爱的莫过于一位叫虫娘的,他在词中昵称为“虫虫”。如在《集贤宾》一词中,他写道:“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上述这首《蝶恋花》写春日黄昏主人公登楼望远,对酒浇愁,百回千折后才逼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结句,这一画龙点睛之句,如一颗明珠,照亮全词,通体生辉。柳永这种“消得人憔悴”的恋情是奉献给虫娘还是别的歌女?他在词中严守秘密,没有泄露丁点消息,使后世的读者只好搔首踟蹰,胡思猜想。
宋代另一位“婉约”派主将,是具有八十六岁高龄和与年龄等高成就的张先。他的词婉约雅丽,清新洗远。因其一生与轻歌相伴,与美酒相随,在听歌赏舞依红倚翠之时,不仅深知女妓们的生活和心曲,而且和其中的某些染指生情,所以他这位多才多艺的男子能奏出情意缠绵的闺音。让我们来欣赏他的《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远,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陌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沈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的这首词表现的虽是“闺思离愁”这一千古不磨的传统文学母题,但该词有创新之处,这就是结句的“沈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词一出,张先又多了一个“红杏嫁东风郎中”的美名。据说这一美名是欧阳修送给他的。那是一次张先去拜访欧阳修,小张先十七岁的欧阳修看到文坛长辈亲自登门拜访,兴奋得倒履相迎,连连说,“红杏嫁东风郎中”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从此张先获得了这个新的美名。除了这个外号外,张先还有“张三影”和“张三中”的嘉号。“张三影”的由来乃是他的词对“影”的描绘颇多,其中有三句他最为得意,“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故他自称“张三影”。“张三中”是因为他的一首词中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一句而被冠名的。
还有一位“婉约”词派的得力干将不能不提,那就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词后李清照。李清照写愁情的词作实在太多,这里只举一二,如她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重阳佳节,窗外,云封雾锁;窗内,兽形铜香炉吐着袅袅香烟。从漫长的白昼好容易挨到夜半,那挥之不去的孤独寂寞使她在夜半感到更加凄凉。忽然,她忆起往年此日与丈夫饮酒赏菊,何其温馨,而如今,她独坐东篱,自斟孤饮,不免情怀落莫,纵有菊花的暗香阵阵袭来,也无法将这浓浓的花香送给负笈远游的丈夫,唯有面对西风黄菊黯然魂销。相传李清照丈夫赵明诚将此词杂入自己的五十首词中,让友人评判,友人最终却指出此词歇拍之句最佳。
李清照的另一首词《孤雁儿》读来更催人泪下。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是一首悼亡词,悼亡的人是和她志趣相投的丈夫赵明诚,因此写得凄凄惨惨戚戚,沉哀又凄婉。李清照四十六岁那年,赵明诚在金陵病逝,吹箫人去玉楼空,李清照孤影自怜,真是肠断与谁同倚。
她的《一剪梅》也写得清丽婉约,尤其是歇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写得极为精彩。她还有一首《声声慢》,词的首句就用一组叠字组成,“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把个愁字写得有声有色,最后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结束,不仅把愁写得有声有色,还有态,这就是细雨中瑟瑟缩缩的梧桐,由此也可窥出词人一颗茫然破碎的心灵。
相较于“婉约”派的词作,我更喜欢“豪放”派的作品,因为“豪放”派基本上以爱国保家,民族大气为重,内容健康,催人奋进;而婉约派则以儿女情长和风花雪月为描写对象,思想较肤浅。为豪放派奠基的是文坛奇才苏东坡。他是一位勇于创新的革新家,凭着他一支纵横捭阖的健笔和开疆拓土的精神,在娇声媚气几乎是柔婉一统天下的词坛,吹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放刚劲雄风。他向词坛吹来的第一阵豪放狂风就是他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时年40岁的苏东坡在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任山东密州(今山东诸城县)知州时写下的一首词。那时他理想在前,抱负在胸,健笔在手,加之性格豪放,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乌台诗案”尚未发生,虽在宦海浮沉,但命运毕竟还没有押送他到死神准备接手的站口,所以他意气风发、热血沸腾地写下来了这阕豪放词。写完这首词后,他颇为得意,这在他致朋友的书信中能反映出来。他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可见他有意与柳永香艳软眉的词风分庭抗礼。这首词一出,由苏东坡亲自剪彩,为宋代豪放词正式举行了奠基礼。
奠基礼之后不久,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谪贬在湖北黄州,大难不死的他作了一首名气更在《密州出猎》之上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名作,是宋词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作品,也是豪放词最杰出的代表。普遍认为,此词的诞生对于一度盛行缠绵悱恻之风的北宋词坛,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此词雄浑苍凉,大气磅礴,昂扬郁勃,把读者带入江山如画、奇伟雄壮的景色和深邃无比的历史沉思中。对于词的主旨,有人说是借歌颂古代英雄人物,表现苏东坡在积贫积弱的国势下,有志报国而壮志难申的感慨;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苏东坡在死里逃生之后作此词感慨人生,而发出“早生华发,人间如梦”的谓叹。词的最后一句,笔者觉得虽有些微消极,但瑕不掩玉,不愧为一首金钟大吕之作。我每次吟诵之余,均有一股豪情狂气奔骤心头。据宋人俞文约《吹剑续录》记载,苏东坡在翰林院时,曾问一位幕士他与柳永之词有何不同,幕士回答说,柳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儿,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而学士之词则必须由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岳飞也是“豪放”词派的一员主将,他的《满江红》,只要稍稍有些文学细胞的人就可能知道这首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一首豪气干云的英雄颂,一阕哀声动地的悲怆曲,一座时间的风沙永远无法掩没的词的丰碑!近代一些有考证癖的学者,对此词是否为岳飞所作提出质疑,认为岳飞之孙岳珂在编辑《金佗粹编》一书时,多方收罗岳飞的诗文,未有此词;宋元两代其它著作也不见收录或提及,直到明嘉年间(1522至1566年)徐阶编《岳武穆遗文》才见收录,而他是录自杭州岳坟浙江提学副使赵宽所书的石碑,书虽有后记,但并未说明此词来历。这种质疑虽有些人附和,但绝大多数人仍然坚持认为此词为岳飞所作。这首词作者究竟是谁,让学者们去考证争论吧,既然历史相传为岳飞所作,依愚之见,何必去节外生枝甚至无中生有?我毫不怀疑它就是出自岳飞之手。有谁,能写出如此热血奔涌而悲愤交迸的千古不朽诗篇?有谁的诗篇,能引发历代仁人志士如此铿然不绝的共鸣?
岳飞的另一首豪放词《满江红、登黄鹤楼》可能不为大众熟悉。那是在绍兴三年(1133年),金兵大举南侵占领了襄阳等州郡,岳飞于次年挥戈北伐,迅即收复失地,正当他高歌猛进,敌军闻风丧胆之时,突然接到宋高宗要他停止前进的令牌。驻节鄂州(今武汉)的岳飞,一日登临黄鹤楼北望故国河山,这位文武双全的一代名将,不禁感从中来,写下了这首词。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全词是望中所见所思,追怀当年汴京(今开封)的大好时光,感叹今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抒写自己要求北伐收复故地的壮志宏图。“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每当诵读于此,我不禁热血贲张。这一慨当以慷的壮词,似军乐高奏,一股英雄之气风生纸上。
“豪放”词派的另一名主要干将辛弃疾,在此我要大书特书一笔。如果说宋代词坛有英雄词人的话,他便是其中一个。辛弃疾少年时,就常常在祖父辛赞的带领下,登高望远,指点河山而意图恢复。及冠之年,他在沦陷区的山东故乡高举义旗,两千多壮士望风来归,他率部参加了耿京领导的抗金义军,次年奉耿京之命他渡江奉表归宋。当闻讯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他即率五十名壮士夜袭五万人马的金营,生擒张安国而至建安献俘斩首,同时策反近万人渡淮南归,实为轰轰烈烈之壮举!他写过一首《鹧鹄天》,就是为当年的这一英雄伟烈立下存照。每次展卷读到这首词时,我都不禁豪兴飞扬,不胜怀想。词曰: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衤詹]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女足]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此词是诗人暮年闲居于江西铅山之时所作,但英雄暮年,壮心不已,在他垂垂老矣的胸膛里,燃烧的依旧是熊熊的火焰,奔流的依旧是沸沸的热血。他的一派胜慨英风,一腔壮士激情跃然于词的上阕。下阕写眼前的现实。当见到自己的平戍之策而今换得的却是东家种树之书,怎不激愤填膺;当看到自己青春浪掷年华老去而事业无成,他怎不感到锥心之痛。虽然如此,他并不沉沦,不颓废,仍是一腔的激情,一身的忠肝义胆,一颗凌云的壮志雄心,这在他慨当以慷的《满江红》词中表现出来了。在词中,他写到“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只有英雄词人辛弃疾才能写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诗句,从这铿然作响的爱国心声里可以看出迟暮之年的辛弃疾对自己仍充满自信。这种对自己的抱负与才能的自信当然是建立在他对国家民族的强烈责任感之上的。当这种自信与国家民族的责任感紧紧相连,他明确地以英雄自许才不至于显得张狂,他的英雄主义才不纯粹囿于个人的天地,如一座孤峭离群的峰头,而是神州之上的万山磅礴,后土之上的大江奔流。
辛词的豪放风格在他的词中随处可见,如他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菩萨蛮》原为抒写儿女柔情的小令,辛弃疾却以他的射雕之手写出来,包举今昔之感家国之悲,慷慨苍凉,直追李白的同调之作。在这首词中,稼轩追怀国事,萦念故土,最后发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志士心声。如此大气磅礴,尽扫艳情丽辞,开千古词境之绝唱,非稼轩才情气慨莫办。
上述词人只是“豪放”词派的几个主要代表,还有许多词人也应属于这个门派,如陈亮、陆游、张孝祥、文天祥等等。限于篇幅,于此不能一一介绍。
宋词如同一场热热闹闹的晚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词人们先后登台亮相,各词派的干将们尽情表演。地位十分显目的无疑是“婉约”和“豪放”两派的大词人的作品,它们扮演了宋词缤纷节目中的主角,是重中之重的节目。这些千古传诵的秀句华章,已经永远铭刻于历经千年风雨的石壁,芬芳在千千万万读者的唇间与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