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的摩和华盛顿DC近在咫尺,于是,位于DC的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就成了我和妻常去的地方。
博物馆二楼就是矿晶展览厅,厅的进口处总是人山人海,到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著名的蓝钻石“希望之星”(Hope)陈列在那里。传说中,“希望之星”是颗魔咒之星,自从它被人类发现以来,它的历任主人,甚至任何敢于妄想染指于它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遭受厄运。然而即使如此,人们对它还是趋之若骛,我和妻每次经过,看到这番景象,都忍不住失笑,可是每次也都要挤在人群中,隔着透明的展览橱,一睹真颜,再拍两张照片,回去慢慢品味。
(华盛顿DC的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里的“希望之星”)
厅的后面,相对冷清,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里没有璀璨耀目的钻石珠宝,也没有珍奇诱人的水晶宝玉,只不过陈列着一些普通的矿石,可是这却是整个国家自然博物馆里我最喜爱的一个角落,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老朋友──来自凯维诺半岛(Keweenaw Peninsula)的铜矿石。
(陈列在华盛顿国家自然博物馆里的凯维诺半岛出产的铜矿石)
在五大湖之行中,我曾经在凯维诺半岛最北端的铜港(Copper Harbor) ,苏必利尔湖畔的一个只有一百左右居民的小村庄,住过两夜。
从地图上看,凯维诺半岛象一根微微弯曲的指头,从上密歇根半岛北岸一直延伸到苏比利尔湖里,“凯维诺”本是印第安人语中“横跨”的意思,而凯维诺半岛确实也几乎横跨苏必利尔湖。半岛的纬度甚至比加拿大的魁北克更高,更加接近北极,所以,据说,冬天降雪可达两百多英寸(六米多)──这对我这个生长于南方而爱雪的人,是极大的诱惑了。我到铜港的第一个晚上,就听当地人说,夏天的晚上,常常可以看见北极光在夜空中闪烁,运气好的话,还会看到北极光横贯纵横,像精灵一般在星空下舞蹈。
当晚,星河皎洁,澄澈万里,湖风吹拂,露水渐升,营地草地在篝火辉映下,象是撒上了一层细密的珍珠。我坐在帐篷外直等到凌晨一点多,夜深露重,薪尽风寒,却没有见到北极光在空中变幻起舞的景象,憾甚!
(密歇根上半岛(Upper Michigan Peninsula)地图)
然而,在星空下等待北极光,虽然没见到北极光,我却也不是毫无收获──就着星光、篝火和马灯,我静静地读凯维诺故事。
──凯维诺半岛,号称“铜之乡”(Copper Country),顾名思义,此地盛产铜,而且是自然铜──所谓自然铜,就是在自然条件下纯净没有化合态的铜。凯维诺半岛的铜矿曾经是世界上唯一有商业开采价值的自然铜矿,开采出来的大块自然铜甚至不需要经过提炼,就可以直接应用于生产。
(陈列于凯维诺半岛自然博物院──这是一块浮铜,照片上的绿色是铜锈。“浮”是一个地理词汇,是指铜在冰川作用下,随着冰川作用而移动,当冰川融退,于是铜便沉积在地表上)
(陈列在华盛顿国家自然博物馆里的凯维诺半岛出产的浮铜,显然保存的更好一些)
──铜矿的主人是谁?在白人进入密西根之前,印第安人齐皮瓦部落(Chippewa)是凯维诺半岛的主人,可是在齐皮瓦人追逐猎物和水产从大西洋岸来到五大湖之前,这里的主人却是一个不知名的神秘部落。这个部落自六千年前就开始在此地开采浮铜,突然某一天,公元前1400年,他们离开了半岛,从此不见踪迹。后来的人们在矿场上发现了数以百计的石锤,凌乱地散布在工地上,仿佛他们不过是工间休息,马上就要回来。没人能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没有留下任何遗物可供人们辨识。而考古学家发现,此地出产的铜所制造的武器和用品,曾经遍布北美大陆,甚至直至墨西哥,中美洲。
──齐皮瓦人没用多久就知道了铜矿的存在,虽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用途。齐皮瓦人随着白人的向西部进军,一直从大西洋岸迁移到五大湖区,一路以来,他们多少了解白人的习性。当白人进入凯维诺半岛的时候,他们极力隐瞒铜矿的存在,可是终究没有瞒过白人锐利的眼睛,1841年,数以千计的探险家、矿产探测员和土地规划专家来到这里,就像美国历史上美国政府和印第安人部落间发生的无数故事一样,第二年,美国政府和齐皮瓦部落之间签订拉泊因逖条约(Treaty of LaPointe),齐皮瓦人退出凯维诺半岛,白人蜂拥而至。人们只知道美国历史上有加利福尼亚和阿拉斯加的“黄金潮”,却没想到在五大湖曾经还有过“红金潮”(Red Metal Rush) ──(纯铜是红色的)
──“红金潮”初起时,凯维诺半岛的陆地交通不便,全美乃至世界各地来此“淘金”的人们,绝大部分通过五大湖的水路抵达,第一站便是半岛顶端的铜港。位於铜港港口外苏比利尔湖一个小岛上的铜港灯塔,就是此时建立的,指引着满载着梦想发财的矿工进入港口。据说,那个时候,从灯塔往铜港看,整个湖岸被矿工们的白色帐篷染成白茫茫一片。前后有四艘船在铜港前面触礁沉没,大多数到这里来探险的矿工是直接来自欧洲的移民,水深浪急的苏比利尔湖又多收走数十条满怀希望的望乡孤魂。
(沉没在铜港外湖面上的一艘船的残骸)
──虽然号称铜港,矿工们却没有在这里找到有商业开采价值的铜矿,探测逐渐南移。第一个大铜矿完全得之偶然,一位探测员在山上作业,不慎滑下悬崖,眼见没命,却给什么挂住了,回头一看,正是一块巨大的自然铜,伸出崖壁托住了他──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地因此命名为克力夫──Cliff──悬崖。另一处铜矿也得之侥幸,一个叫比利的农民,他养的小猪在山上乱钻,夹在树根间出不来,比利揪住小猪的前腿一拖,小猪自由了,随着带出了一块自然铜,这就是汉寇克(Hancock)铜矿,直至今天,仍在开工。
──再往南,便是豪滕城(Houghton City),位於凯维诺半岛中部,以半岛开发的先驱者道格拉斯.豪滕博士而命名,他于1845年死于探测途中,没能见到凯维诺半岛开发的盛况。在“红金潮”期间,凯维诺半岛被翻了个遍,地表的铜采完后,开凿了一万一千英里的地下隧道,前后有100亿磅铜被开采。
在此后的几天中,我几次来往豪滕和铜港,两地之间分布很多小镇,都是当年铜矿业鼎盛期的居民区,半岛的人口最高曾经达到十万之多,现在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而且大多数不再和铜矿业有关系,散居在各处,因此有些小镇空无一人,成为名符其实的鬼城(Ghost Town) 。
我几次经过这些鬼城,感觉就象一场大洪水过去似的,冲走了所有的人烟,整个城镇静悄悄的,房屋紧锁,门窗屋檐苍白泛黄,门前台阶上野花幽幽,路边的花园草地杂草丛生,一辆锈得已经分不清颜色制造的小车半埋在草丛中,小鹿野兔远远闪入偏僻小巷;有的小镇废矿石在路边高高堆积,远处是高大的矿井架,生锈了,在渐渐侵蚀城市边缘的森林和透过林稍的阳光的映衬下,如同远古荒原的怪兽。有一次我停在小镇中心,有心到街上走一走,却遥遥看见镇子深处的旧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夕阳斜照,萧瑟凄冷,我琢磨了半天到底没敢出车门──我曾经在阿拉斯加连夜赶几百英里探访育空河,领略过荒野中静寂的力量,可是这光天化日之下的静寂,这种似有似无的人的足迹,似乎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在城市的街道上慢慢行驶,这些百年以上的房屋除了颜色稍显暗淡以外,几乎完美无缺,街道上似乎还回响着当年热闹喧哗,街边长草在风中飒飒摇动,就象在等待着城市主人的归来。
主人们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某天,凯维诺半岛上又发现了新的财富。
真的吗?
我所看到的凯维诺故事并不仅仅于此。
我到达铜港,那是五大湖之行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大湖的碧水蓝天固然令人心旷神怡,可是连续十几天的风餐露宿,加上一连好几天在明尼苏达州和密西根州北部人烟稀少的地区野营、开车,我多少也有些疲乏了。
我沿着贯通凯维诺半岛的高速公路,直抵苏必利尔湖岸,然后稍稍向右转,进入铜港。我早就在铜港预定好了野营营地,整个村子只有一条街,沿着街道按地址找去,却发现原来是一家小汽车旅馆,有着十几二十间客房,呈丁字形布置着,旅馆后是一片葱葱树林,更远处,想必就是苏必利尔湖了。
我进入旅馆接待室,办公桌后的一位金发女子抬起头来,我顿时吓了一跳──这位女子是这样的美!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我定睛再看,才看出时光已经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起身从桌子后走出来,我心里不禁又是一赞,如此曼妙的身材!她微笑着欢迎我,声音清婉,字字清晰,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好听。这位女子的音容笑貌,有种让我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感觉,偏偏她的形态举止,又显得如此的适意和安宁。
这时,门外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自称叫Joe,旅馆的主人。从他和女士说话的神态,也因为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小旅馆一般都是夫妻店,我心中暗暗猜测,这两人难道是夫妻?我对Joe的第一感觉,只觉得这个人一团和气,再看,这人相貌平平,土里土气,个子也不高,和那女士站在一起,似乎比她还矮。按照某种庸俗的标准,这两人,如果是夫妻的话,真是很不相称了。
Joe告诉我,野营营地就在旅馆后面。我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原来所谓营地,不过是旅馆跟树林之间的一片草地,跟大街不过几步远。我不禁好笑,在这里搭帐篷,真应了美国人说的那句“Camping in the backyard, picnic in the dining room”──在后院里野营,在客厅里野餐。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Joe笑道,你想改换住客房的话,我们不另外加收费用,村子里还有其它的野营营地,如果你想去别的营地,没问题,我们不会因为你取消预约收费的。我看看他的神情,坦诚又和善──是真的,他确实不会介意──我不禁跟着他的笑脸笑了,这样厚道的主人,求之不得啊!于是我说,没问题,我喜欢这里。
我跟Joe谈话时,那位女士微笑着站在一边没说话,这时Joe侧身将手向她那边一摆,介绍说,我妻子,Donna。果然!我点头致意,嗨!她绽放一个明丽的笑容,再次说,欢迎!我和Joe相帮着提着行李帐篷,出门前无意中看见桌子上镜框里镶着一张照片,一群啦啦队员,花枝招展地摆着各种姿势,中间最美丽的那位,正是眼前的这位女子,只不过年轻多了──青春的记忆吧。
来到营地,才看见早有宿营人,不过是一辆房车,一位老人,抽着烟斗,笑眯眯地坐在车门前迎接我的到来。天渐渐显出黄昏的幽暗,我很快扎好帐篷,生起一堆篝火。虽然正是夏天,可是铜港的纬度很高,苏必利尔湖的风浪又大,当时气温只有五十度。火烧得很旺,就着火煮面条,切几片火腿肠,加几味调料,一会儿就香气四溢,一天旅途的疲乏,在篝火和饭菜香气中就象冰雪一样渐渐地消融了。Joe本来一直在后院做着木工,这时将砍削下的碎木材收拢来,抱到火堆边,和我相视而笑。篝火上新加上干燥的碎木块,更是将营地烘得暖洋洋的,这时连那位老人,也过来和我们围坐在一起。
(我在铜港的宿营地。帐篷,帆布椅;篝火,啤酒;马灯,日记本……还有我的捷达)
有一种人,初见时貌不惊人,印象平常,稍稍交谈之后,却会感到如浴春风,我想,Joe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这个朴实无华的“美国乡下佬”,也开始感觉到,铜港的人们,无论是居民还是过客,似乎都浑身洋溢着一种安适和宁静。我也开始感到,刚看见Joe和Donna夫妇的时候,觉得他俩不般配,那是怎样的一个错误!我夸赞Joe好福气,娶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太太,Joe笑道,她曾经在好莱坞当过演员呢!口气中充满了自豪。我吃了一惊,盯着Joe,想问又不好开口。Joe笑了,简短地说了他们的故事──Donna是当地出名的美女,他中学起就爱上了她,高中毕业后,Donna来到好莱坞,她梦想着做个大影星,而Joe则留在家乡。八年后,Joe挣到足够的款项,买下这家小旅馆,突然Donna回到了家乡,找到Joe,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是这样,讲完,Joe手一摊,笑。我的野营邻居,那位老人,也笑,他却没问什么,听了故事也没有惊奇的神情,他每年都来这里度夏,想来是早就听说过主人的罗曼史了。
“就是这样”,Joe讲完故事后的那句话,这份轻松自然,后来常常让我不禁独自会心微笑──本来就该这样。
这也是凯维诺故事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没有具体的游览计划,沿着苏必利尔湖岸,慢慢地在凯维诺半岛上随意驱车来回。苏必利尔湖固然出名的风波险恶,可是也有宁静和煦的角落。
(凯维诺半岛上,苏必利尔湖岸的某一角落)
(凯维诺半岛上,苏必利尔湖岸的另一角落)
下午,我回到铜港,铜港虽小,还有个小小纪念品店,店面的一半全是书,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名《The Superior Peninsula》──苏必利尔半岛──指的就是密西根上半岛了。我翻开随意浏览,立即就喜欢上了。书的作者是Lon L. Emerick博士,北密西根大学(Northern Michigan University ──位于密西根上半岛的Marquette城) 教授,这是一本文集,收集了作者三十二篇散文,然而正象书的前言里说的,这本书,不是旅游指南,不是地区花草树木说明书,甚至也不是当地的的丰富多彩的历史记载──虽然全书贯穿了这些内容──而是献给作者所钟爱的这块北国土地的三十二封情书!这三十二封“情书”,根据内容,分成四个季节,每个季节八篇。
(《The Superior Peninsula》的目录)
我读着前言的最后一段,作者说,As the reader will no doubt discern, my own affection for the Superior Peninsula is boundless. It is best to confess at the outset that I am a jealous lover; with a passion some detractors will judge too extreme, that I care not wisely but too abundantly. My answer is this challenge: extremism in the love of the land is no vice; moderation in the pursuit of environmental goals is no virtue。(读者无疑可以看出,我对苏必利尔半岛的热爱是丝毫不打算节制的。我想,我最好还是坦白,对于这片土地,我象个善妒的情人,我是如此的热忱,以至于有些人甚至觉得过于极端了,而我只嫌不够。对此,我的回答是:热爱大地,即使走极端,不是罪过;保护环境,任何的中庸之道,不算德行)
我未必同意这番话,可是忍不住笑了。我喜欢这书,打算买下了。正在这时,我突然感到面前有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位五十左右的美国人,戴着眼镜,微微秃顶,削瘦,皮肤显出健康的古铜色。他微笑看着我,问,要买这本书?我点头称是,这时,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从我手里接过书,打开第一页,拿出笔,哗哗地写了几个字。我正在发愣,他把书交还给我,然后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摇了一摇,笑道,我叫朗(Lon),这书是我写的,谢谢你喜欢它。
(《The Superior Peninsula》作者签名)
你能够想象,当你正觉得有幸欣赏到一个和大自然紧密融合的心灵,他突然就出现在你眼前时的那种感觉吗?!
朗邀我到门口咖啡座去坐坐,我自然乐于从命。同是热爱大自然的人,咱们一见如故!我说起我的五大湖之行,说起一年前我在阿拉斯加的夜探育空河,说起我也有心跟他一样,将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形诸文字。他点头称好,也接着谈起他在苏必利尔半岛三十年的生活,他在海瓦萨国家森林公园开辟的两条林间小道,他所写的几本关于自然和荒野的书。(BTW,沾了朗的光,小店老板坚决不收我们的咖啡钱,因为朗顺便把那一摞书都签上了名,一会儿功夫就卖出去好几本)
这,也是我的凯维诺故事的一部分。
我还欠了凯维诺半岛的一个约会,因为我答应朗,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他的林间小道上去走一走。
我离开凯维诺半岛南下的那一天,经过鹰河(Eagle River) ,又记起了另外一个故事。
(凯维诺半岛的鹰河)
沿着铜港的大街一直往里走,你会看到一座叫作威尔金斯堡(Fort Wilkins) 的城堡。当年,美国政府刚刚从印第安人手里获得密西根北半岛的土地,为了防备刚失去家园的齐皮瓦人部落可能的攻击和矿工的骚乱,曾经派出一队军队驻守铜港,威尔金斯堡就是那时建立的。城堡的军人在第二年就大部分撤走了,美国开疆扩土有更需要军人的地方,他们被派往墨西哥战争前线,只剩下中士威廉.莱特留守。十年之后,联邦政府调换他到别处,他却乘机退出了军队,在维诺半岛留下来了。他在铜港的南方,苏比利尔湖畔,鹰河边,开了一家旅馆,从此永守这块土地。
对前美国陆军中士莱特来说,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还有一件事,一直记在心里,既然讲起凯维诺故事,我想应该也说一说。
野营营地的隔壁,是个小饭店,我在五大湖之行中,很少正经吃到早饭,这几天,得以天天早上都去饭店里,喝上热汤,吃上香喷喷热腾腾的煎饼香肠,也和饭店的老板娘──那位五六十岁的美国老太太熟识了。老太太极其慈爱,对我一口一个Honey,瞅空子就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得香甜,问我家乡何处,兄弟几个,父母可好……
那天我将离开铜港,吃完早饭,向老太太告辞,老太太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抚拍着我的头,说,Honey, you know your way back!
是的,凯维诺,我知道我回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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