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计划着重游阿拉斯加──没去成──太远了,又是冬天,正是北国冰天雪地的极夜。
于是我去了纽约,逛了时代广场,也逛了中国城,中文书店。
在书店里找到几本熟悉的书,其中一本就是《安徒生童话选集》,我上一次读安徒生童话还是十岁的时候呢。这本书的封面吸引了我,你也肯定能够猜出来,“海的女儿”,正是一条青铜小美人鱼的塑像,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向大海,微微低着头,憧憬向往,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心弦。看翻译作者是叶君健,一个我信任的名字,于是买下了。回家后,把书放在书架上,好两个月没有记起来读,作为成年人,谁会坐下来专心致志地读童话,是吧?直到某一天,临睡前,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
这一读,读到大半夜。
时隔二十多年,重读《海的女儿》,出乎意料地发现安徒生童话并不幼稚──也突然意识到,那个幼稚的印象,来自于十岁时的记忆。我不由得深深地感谢叶君健老先生,我想,他的翻译,是紧扣了安徒生当年的心意的──娓娓道来,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用一种爱到心痛的怜惜,讲述着一个可爱而倔强的小儿女的故事,那口气,就像在说,看呀,看呀,亲爱的傻孩子,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呀?
慈爱的长辈并不认为海的女儿做错了,他只是心疼她所经历的痛苦。海的女儿做了什么?小人鱼为了王子的爱情,获得作为“人”的灵魂,牺牲了美丽的长发,动听的歌喉,三百年快乐的生命,她最终失败了,她不愿用他人的鲜血换回失去的原本属于她的一起,投身到大海,身躯融化为泡沫。
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发现自己突然获得了一种透明而美丽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了──我们的海的女儿成为了天空的女儿。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她可以和别的天空的女儿们一起,飞往炎热的国度,吹起清凉的风,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散布健康而愉快的精神,这样,三百年后,做完了她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她们才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分享永恒的幸福。如果她们给国度中的人们带来快乐,使得他们更加相爱,上帝会缩短她们的考验时间,如果人们伤心流泪,那么每一滴眼泪,就使得她们考验的时间多加一天。
小人鱼在献身之后还要经过这么长久的考验,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小时候读,没有记得有这一段,今天读,我甚至替小人鱼感到不公平。
而我们的海的女儿,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是如此的快乐,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那年冬天,我还半真半假地打算另找工作。
说半真半假,是因为那几年美国工作市场奇差,没法寄托多少希望,我也就是出去听听风向而已。把简历大撒网了一把,居然还弄到了一个面试的机会。在指定时间赶到指定地点,我一进门,满满一屋子的人,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真奇怪啊,几十号人,就我一个亚洲面孔。
果然马上就有个工作人员来接待我了,他也是满脸疑惑,好像我不该来似的。
他问:你家自你起三代都是美国公民吗?
不是,我是中国人。
于是他说抱歉,说这肯定是发面试通知的时候出错了,因为这份工作不仅要求应试者本人是美国公民,而且要查三代。“查三代”这样的概念,可是第一次在美国听说,我觉得好笑,这种事情不必多说,挥挥手,转身走人。
出门时,看见墙上的海报,冰川在幽蓝的天空下发出荧光,北极光在天边闪烁飞舞,正是北国极夜的风光,看海报标题的字样,GreenLand,我吃惊地回头问:“格陵兰岛?” 那位工作人员没说话,微微一笑。
我本来无所谓,这时倒是大起惋惜之意:格陵兰岛我不陌生的,属于丹麦领土,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当年(公元982年)北欧海盗们航海发现这个岛屿时,至少南部确实是一望无际的绿树草原,绿色大地名副其实,可是由于小冰期的作用,短短五百年后,绿色大地成了冰雪大地,岛上的移民食物匮乏,逐渐消亡。
我向往阿拉斯加的冬天,那笼罩蓝汪汪的幽静神秘中的北国的极夜风光,阿拉斯加没能成行,差不多纬度的格陵兰岛,若能一游,也是蛮好的一个选择啊!
残冬将尽,春寒料峭。
周末,有朋友相邀,说,好久不见,聚聚?本来心情淡淡的,不想出门,转念想想也没别的事,於是就去了。
几个人中,有老朋友,也有第一次见到的。大家吃完饭时间还早,就商量着找个酒吧坐坐,喝点酒,解解一周的疲乏。我不常泡吧,也无所谓去哪儿,所以全由他们决定,我开着车跟着他们走。
到了地方,下得车来,仰起头,天空灰蒙蒙的,雾粉一般凉凉的细雨点悄悄地飘落。路灯在雨幕和暮色中发出昏黄的亮光,街道冷清。
酒吧就在街角的小门里面,很不起眼。一推开门,一股混着人们的欢声笑语、酒精饮料的甜香、以及音乐声的热气腾腾的空气扑面而来,定睛看去,到处人头耸动,小小酒吧爆满,吧台前的高脚凳子坐满了人,有限的七八张桌子也占满了,连过道之间也挤满了人,几乎路也走不动。同来的一位朋友是这里的老客人,挺能干的一位女子,她让我们等等,自己过去找到老板娘,勾肩搭背的挺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老板娘让大家挪挪,居然给我们腾出了张桌子。原来在美国也能开后门,我心里想着,不禁一乐。
坐定下来,举头东张西望。酒吧不大,比我到过的大部分酒吧都小,一个长条吧台,台后是酒架,一排排满满地列着各种牌子的酒;屋子角落里,几个小伙半光着膀子在两台游戏机面前叮叮当当正打得热闹;中间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台唱片机,投硬币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歌听,不知道此刻在放什么曲子,只听见蓬蓬嚓嚓的挺起劲。两台大电视机正转播着一场篮球比赛,其中一队是我们所在的马里兰州大学队,酒客们自然站在自己的队一边,一进球就一阵喝彩。
实话说,这不太象个很高级的酒吧,地方窄小装璜简单倒还在其次,主要是来来往往的那些客人看上去颇有些“那个”,让我这个“老外”不是太放心。我在美国交往的美国人,几乎都是同学同事,都是读书人,虽然老美读书人和中国读书人肯定有些不一样,可是到底多少还是有些相通的地方。而眼前的这批人,显而易见不是我常见的那些中产阶级,甚至不象受过多少教育,神情举止颇有些颠倒疏狂,也不太象会受什么拘束,个个扯着嗓门儿嚷嚷,身子则随着音乐扭摆成各种奇形怪状,看见我们过来,大大咧咧地向我们问好,醉醺醺地向我们同来的两位女士献殷勤,举止滑稽却倒也不令人讨厌。我暗自好笑,没过一会儿,我就看出一点也不用担心他们,正如平时在街头巷尾遇见的寻常老百姓一样,无论是美国的,还是中国的,平常普通,但是和气善良。
我记起曾经听过一首叫“Friends in Low Places”的乡村歌曲,歌手回忆自己曾经在“低级”朋友们中的那种欢笑嬉闹、痛快淋漓的感觉,很骄傲地宣称“I've got friends in low places” ,我想,指的就是这种朋友吧?这样的朋友,确实能够消解烦忧。本来多少有些嫌这地方吵闹,心里本来也闷,这时开始舒展了一些。
同来的有一位丹麦人,刚才吃饭时坐得远,没有顾得上多说话,挺安静的一个人,甚至有些害羞似的。这时边悠悠地喝着酒,边与我相视而笑,我正想岔开脑子里的一些思绪,於是就和他攀谈起来。旁边的一位朋友让我猜他的名字,说在中国人中很有名的。我低头琢磨,丹麦,蓝天,大海,童话般的风景,浪漫的民族,突然脑海里一闪,叫了出来:“安徒生!”一抬头,丹麦朋友正向我笑着竖起大拇指。我也笑了,告诉他,我十岁生日礼物,就是我父亲送的一本厚厚的《安徒生童话选》。丹麦朋友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谈起了他的家乡的沙滩大海,阳光白云,谈起了他们的祖先维京人(Vikings)的历险创业,谈起他们的格陵兰岛,格陵兰岛号称绿色大地,却全岛一片冰雪,而冰岛号称冰雪之岛,却是一片翠绿。他说他在格陵兰岛的某个基地工作过一年,那里的冰川,由於太阳光的折射,洁白上面透出一层淡淡的蓝色荧光,和平安宁,如童话世界一般。所以呀,丹麦才有安徒生这样的童话大师,我笑着说。他也笑,说,你一定要去那里走一趟才好!我点头,却又禁不住想,天地之间哪里又有真的那样和平安宁的童话世界?
这时一阵狂热的喝彩声几乎将酒吧掀翻,急忙抬头看,原来电视转播的篮球比赛分出了胜负,马里兰大学队在最后只剩下的三秒钟的时候还落后一分,在最后一次攻击中,马里兰大学队的持球队员跳起,在空中已经失去了平衡,那撞大运的一投居然空心入篮,三分!同时终场钟声响起,赢了!电视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这一进球的慢动作,人们也随着一阵阵地欢呼,不断有人怪叫:“How the f**k did he make it? ”
酒吧里跟着换了一首歌曲,齐声合唱,欢快滑稽,配着急激的节奏,仿佛穿插着一阵阵的哄笑和喝彩,跟这酒吧里的气氛正合适。在我面前,一个胡子头发都有些花白的男子随着歌舞蹈,看来是喝多了,动作很简单,半弯着腰,一只手伸向前方,另一只手向后摆起,然后就一点一点地象鸡啄米似的不停地晃,晃够了,两手换个边,继续晃。我又好笑又好气,想,这老头,真是为老不尊了,看着酒吧里欢乐的气氛,瞥一眼窗外黑乎乎的天,觉得老美们真是没心没肺。
那位女朋友去点了首歌,回来告诉我们,这是电影《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的主题歌,叫“终结和毁灭”(The End) ,歌声响起,三十年前越南战场上的暴行、恐怖、杀戮与死亡的场景,人类心中的邪恶与黑暗,邪恶所引起的疯狂,在歌声中冉冉再现:
… … … …
Of our elaborate plans, the end
Of everything that stands, the end
No safety or surprise, the end
(每一个鸿图伟业,归于毁灭
每一个生灵神圣,终成土灰
无惊也无喜,毁灭和终结)
… … … …
Lost in a Roman...wilderness of pain
And all the children are insane
All the children are insane
(迷失在罗马千古废墟,伤痛无边
人类彷徨失措,疯狂颠倒
彷徨失措,疯狂颠倒)
… … … …
The west is the best
The west is the best
(只有西方是最好的
只有西方是最完美的)
… … … …
The killer awoke before dawn, he put his boots on
He took a face from the ancient gallery
And he walked on down the hall
He went into the room where his sister lived, and...then he
Paid a visit to his brother, and then he
He walked on down the hall, and
And he came to a door...and he looked inside
Father, yes son, I want to kill you
Mother...I want to...f**k you
(杀手在黎明前举起屠刀
戴上古代的面具
走过长廊
走进他的姐妹的屋子,然后
走进他的兄弟的屋子,然后
走过长廊
走到门前,向内窥视
父亲,是的,你的儿子,我来杀你
母亲,我来奸污你)
… … … …
Kill, kill, kill, kill, kill, kill
(杀,杀,杀,杀,杀,杀)
This is the end
Beautiful friend
This is the end
My only friend, the end
(这就是终结
我的朋友
这就是毁灭
我的朋友,毁灭)
This is the end
(这就是终结和毁灭)
女朋友应该是有某种用意的。我环顾酒吧,歌声初起之时,略静了一静,马上依旧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我微微向她摇头,她报以一下无奈的笑。
有些夜了,我们收拾着准备走了,这时电视上改播新闻。电视画面上火光冲天,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正被英美联军施展“震撼和威力”行动,炸得好看煞人。酒吧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电视,不作声,火光映在人们的眼睛里,一闪一闪地放亮。我们仰头把杯子里最后的一点酒喝光,准备走人,却发现酒吧那一头的电视机灭了,人群中发出一两下嘘声,马上又消失了。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奇怪,一个年轻人分开人丛过来,把我们身边的这台电视机也关掉了。人们静了静,和先前一样,马上又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甚至更热闹。我惊奇地向周围的人打量,笑嘻嘻的,醉醺醺的,甚至色迷迷的,粗声大气地吵吵嚷嚷,若不是电视机明明关着,我几乎以为我在臆想了,怀疑眼前这样的人群是否作出那样的举动,甚至以为刚才的举动根本没有发生过。没有发生过吗?也许一直在发生,只是看不见罢了。
我不禁想起那首“低级地方的朋友”的歌,我想,我也会很骄傲地宣称我有这样的“低级地方”朋友们的。
穿过人群,来到大街上,夜深了,雨雾依然飘洒,风吹在脸上,却没有凉意,到底是春天了。
(这个夜晚,2003年3月21日,英美联军进攻伊拉克,伊拉克战争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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