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就冷起来。等池塘里的冰厚的可以站的住人时,年关就近了,接着就是放寒假。隔壁家的小柱,每天大早同附近的孩子,带上十几只狗,轰轰烈烈的去田野里赶野兔。我一直很向往,但那是小子们的活动,他们不屑于丫头的参与,就连整天跟我屁股后转的小弟,男人意识也开始强起来,常撇了我追了那伙人问个不停。不过同女孩子一起掷沙袋,去池塘溜冰,也是很兴奋的事情了,每天总会拖着半湿的鞋子回家等着挨骂。吃晚饭的时候,隔壁传来小柱夸张的大叫求饶。他们那些狗都是圆肚短腿的土狗,很难追上兔子的,不过咬鸡是绰绰有余,被村口的人家找上门了,害的她妈又哭了打骂。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第二天向我和弟弟吹牛,说烤的兔肉如何好吃,虽然他还只能撅着红肿的屁股走路。
妈妈终于没耐心再帮我和弟弟烧火烘鞋子了,我俩只好坐在被窝里面等鞋干。这时才想起水芹来,寒假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傍晚,一个出了远门的邻居送过来一些红红的小果子,吃起来甜甜脆脆的。吃过晚饭后,抓了一把塞到口袋里跑去水芹家。
他们家木栅门从里面关着,我知道如何开他们家的门,很容易就打开了。正屋灯亮着,没有人,里间传出水芹妈欢快的笑声。同往常一样径直推门进去。岱青居然在,水芹妈紧挨着他在桌旁坐了,不知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水芹妈笑的伏在桌子上,头发柔柔的滑下来,遮住脸颊。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看到我后猛地站了起来,会笑的杏子眼瞪得大大的,脸颊红的像新媳妇的盖头。“我们,我们两个在说事情。”她指指岱青,发现手中的酒杯,赶了紧放下,难为情的搓着手。岱青什么都不说,端着酒杯,含笑的望着她。她穿一件黑地碎红花平绒夹袄,斜襟窄腰小立领,夏天就见过这件衣服的。芹妈曾帮我做过一个小沙袋,里面一块花布就是这个。水芹告诉我,那布料是她大舅送她妈妈做冬衣的,芹妈喜欢极了,等不及在夏天就裁了做了。水芹拿出来向我炫过几次,说她妈答应过,等她考上了初中就会也为她做一个。秋天的时候芹妈拿出来穿过,皱着眉头懊悔:“真不应该在夏天做,只顾了那会合身好看,忘了冬天要加衣服,现在穿都有些小了。”拉拉衣服的下摆,照着镜子指着胸部对我们说:“看这里,塞了两个馒头似的,多难看。”入冬后闲散下来,芹妈稍稍胖了些。灯光下衣服很熨贴得勾勒出腰身,显得很丰韵,小立领衬的鹅样脖子越发修长,胸前更像是发酵后骤然膨胀的馒头了,随着她站起身,微微荡漾。我懵懵地说是来找水芹的。“她舅舅前天把她们几个带走了,过几天再回来。”芹妈笑了,好像很高兴这么讲似的。岱青这时点点头招呼,夹了肉起身送过来,我连忙摆手不要,把口袋里的红果一股脑放在桌上,“这是给水芹的。”然后跑了出来。
我肯定有些晕了,因为不知道手里怎么突然多出来两块鸡肉,记得自己好像没要的。想起一个春末的傍晚,跟爷爷去田里看小麦,甩着一把野花跟在爷爷背后。我家的田在远离马路的里面,要沿了别人家窄窄的田埂走进去。 “看那边”爷爷顿住脚步指着前面给我看。竟是一小块开满了花的田!我抢在爷爷前面跑过去,无数细细的嫩茎顶着片片绢丝一样的花瓣,盈盈的摇摆在风里。在无边无际的麦浪中,在满天晚霞的映衬下,让人禁不住摒住呼吸。
不是没见过美丽的花的。夏初的时候,跟了爸爸去河边的田锄草,河堤上种满了槐树,开花时节,望不尽的洁白陇在铺天盖地的香气里。中午我们到河堤上吃午饭,吃完在树下睡上一会,醒来时身上都会盖上飘落的花瓣。麦收时西红花盛开,整块田火一样,热辣辣的炫目。还有三伏天棉花开的日子,也是美的,浩大的,而且还是变化的,早上的花瓣是乳白,中午被日头晒成粉色,到了星星出来的时候就蔫成紫红了。但这些美都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感觉完全不同于眼前这一小块麦海里花田,大约因为毫无预兆,不合逻辑,那种美便多了震撼,到了极致。
伸出手轻轻触摸那薄薄的花瓣,爷爷告诉我这是鸦片花,它的果子吃了可以止痛的,煮肉的时候放一点,香的邻村的狗都能循着味跑过来。那时通过查字典,已经知道鸦片就是罂粟。因为有个同学常带皱巴巴的杂志到学校,那些封面上有时会有个眼睛斜蔑着女人,旁边常是 “罂粟美女,或者罂粟行动”之类用大大的黑体写着的字眼,往往还要加上个鲜血涂成的感叹号,凭感觉就知道罂粟应该不是好东西了。爷爷说,如果让政府知道,种的人要被抓去坐牢的。走远了再回头看去,竟觉得那些花美的蛊惑妖异。
灯光下的芹妈也有种魅惑的美,她与岱青都那么奇怪的笑着,周身好像多了什么东西,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我妈妈虽然人很凶,爸爸怕媳妇是出了名的。但是只要家里来客人,上酒桌的永远是爸爸,妈妈总很自觉地同我和弟弟在灶房吃,更不要提一起喝酒了。喝了酒的芹妈好像变了,不是晨风中唱歌的那个,不是眨着眼睛让我们偷地瓜的那个,更不是缩着肩膀蹲在排车旁哭得那个,似乎成了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等我走到家门口才发现手里只剩下鸡骨头了,本来还准备留一块小的给弟弟呢。进家后没告诉妈妈刚才看到的事情,直觉上感觉不应该说,就像我从没告诉过别人麦田里的罂粟花,因为怕那人被抓去做牢。再同水芹一起玩时,就没有纯粹的快乐了,总觉得不应该告诉她岱青的事情,再遇到小强妈,也更加觉得心虚,渐渐就与水芹疏远了。
几个月后水芹到县城读初中,我去了镇上读。等我上高中的时候,水芹考进了初中中专。这中间倒是时常听到芹妈的传闻,她一直没再婚,家里也还总那么热闹着,等我上了大学的时候,她已经生第六个孩子了,猜测谁是她孩子的爸爸是村里不倦的话题。油跳丸后来中风,瘫在床上一年多,都是芹妈照顾的。等他去世后,还过继了小儿子为他“摔盆”。这是乡村的习俗,大约是说人死了后魂魄会躲到家里的盆中,需要儿子为他摔碎了盆,才能把一世的牵挂丢掉,再去升天投胎。没有儿子的人会过继个儿子来做这人生最后一件事情的。
前些年一次放假回家,在路上遇到芹妈,她一边招呼着第六个孩子同我打招呼,一边告诉我水芹刚刚嫁了个好人家。她的眼角已经满多皱纹,笑得时候,头还是欢快的向一侧倾着,笑声的扬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