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仁心之二： 与死神共舞

当生命之神将我们带临人间的时候，也带给我们一个终生的约定，生命之路的另一端，我们与死亡之神，不见不散。

出生，带给我们的是喜悦。但死亡是什么，没人可以说清楚。因为死神的秘密，不是留给活人说的。于是几千年下来，死神带给人们无尽的想象，人们恐惧死亡的到来，可是又无可奈何，而且无法抗拒。

第一次感受到死神的存在，大约还是5，6岁的时候。那时在农村，隔壁的奶奶去世了，全家服孝，经幡高挂，隆重办丧。和尚道士念念有词，鼓乐手的唢呐凄凄惨惨，孝子贤孙的哭声震天，哭腔婉转悠扬。

小朋友没份吊唁，也不可以吃席。但农村难得有点动静，于是十几个小朋友，聚集院墙外，听大人们带来的流言蜚语。第三天，看到黑烟缥缥缈缈，从烟囱里升起来，然后起灵入土了。那意味着老太太西去，人生圆满，功德无量了。

那几天，天色一直灰灰的，阴暗压抑。无风无雨的，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那种感觉深深地印在记忆里，虽然久远了，却如昨日一样清晰，甚至没有一点褪色。

死神再次带给我震撼，是上了研究生以后。因为我们是器官移植的研究课题，所以研究生要参加器官移植供受体手术。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供体手术。供体在外地，我们乘一辆破旧漏风的松辽小面包车，清晨出发。还是初春季节，又是一个阴天，初春的寒风，夹着绵绵小雨，肆意的吹进车里。车窗关紧了，风还是从不知道的地方钻进来。有经验的老师，穿着棉衣。而我们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身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即将面对的是个鲜活的生命，但今天他与死神有个约会。刚刚死去的躯体里，慢慢的弥漫出一股气味，那是死神的气息。而他的器官，将要捐献出来，去拯救另一个与死神斗争的生命。生命之火就在我们手里传递着，当受体手术结束的时候，常常已是凌晨。

供体的器官，在受体内存活了。而供体的生命之火，是否也在受体内延续着呢。这是个没有解的问题。但至少，受体的生命因为供体的器官而延续了。当一个人不得不面对死神的时候，他的器官，他的一部分，却帮助别人，战胜了死神。短短一日之内，我们的心灵，在生死间转了几个回合。那时于我，是种煎熬，是心灵不能承受之重。 手术成功的喜悦，完全抵挡不了死亡的震撼。于是每一次手术后，我就陷入深深地难过，还有无尽的思考。那种死神的气息，会久久的环绕着我，让我沉迷其中，不得其解。
 
这种迷茫，大概持续了2-3年。最开始，极度的抗拒着供体的手术，不愿意面对鲜活的生命在瞬间逝去的现实。那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几乎彻底将我击倒。特别是有些受体术后发生排斥反应，失去器官或者生命时，那种双重打击，会让我郁郁不乐，痛心不已。

慢慢的，心变得僵硬，人变得沉默。经历了太多别人的生死，我们不再恐惧了。日子久了，那种撕心裂骨的伤痛感觉，变成了一种习惯。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作移植手术，心里就会像抽大烟上瘾一样，空落落的，隐隐作痛。

移植的病友多了，每年我们都会组织病友聚会，介绍给大家新的移植进展，也和病友们欢聚一堂，饮茶联欢。这是个最开心的日子，看到以前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生龙活虎的回来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大多数病友和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见了面，直接喊着名字，拍拍肩膀，握握手，没有一点陌生感觉。多数病友和家属一起来，恢复好的，精神和气质明显不同。参加活动的进修医生，甚至看不出，谁是曾经的病人了。

经过多年以后，我才悟出来死亡的意义是什么。至少于我，死亡意义不在于死，而恰恰意味着新生。投胎转世也好，移植器官拯救他人也罢，死神的来临，意味着下一个生命轮回的开始。而这种生命的延续，灵魂的传承，才是永恒且不朽的。死神，可能就是生命之神的一个背影。当死神面对你时，就意味着，在她的背后，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