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11)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转诸》(11 

§6 1           

公子光打道回府,含含糊糊地对伍子胥说:吴王僚虽然十分欣赏伍子胥的灭楚之计,却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然后就把伍子胥与专诸安顿在湖滨一座唤做闲闲园的庄园里,吩咐黑臀每日以 好酒、好菜相款待,每夜遣美女相奉陪。伍子胥只接受酒菜的款待,谢绝美女的奉陪,说他对天发过誓,一日父兄之仇不报,一日不近女色。专诸听伍子胥这么说,不想给伍子胥以好色的印象,于是也支支吾吾地推辞。黑臀问:张先生难道也对天发过什么誓?该不是嫌弃我主人遣来的女人不够漂亮吧? 

张先生?张先生是谁?张先生就是专诸。伍子胥叫专诸冒充与他一起从郑国逃来的同伴,化名张武。专诸不解,问为什么要如此说谎。伍子胥笑了一笑,说:这不叫说谎,这叫策略。策略?专诸问:策略与说谎有什么不同?伍子胥想了一想,说:这么说吧,说谎是傻瓜的策略,策略是高人的说谎。专诸听了,老实地一笑,说:原来不过是一回事。伍子胥摇头,说:怎么是一回事?当然不是一回事!傻瓜胸无成策,临时捏造故事,企图掩盖已经暴露的事实,往往欲盖弥彰,所以只配叫做说谎。高人预测未来的需要,事先准备好说辞,把一切可能的漏洞都堵好,令人无从生疑,这才配叫做策略。专诸听了,心想:果然不同,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不曾想到?潇潇子笑话我是匹夫之勇,看来还真不错。这伍子胥还真是个高人,他说连鸡鸣狗盗之徒也能成大事,该不是预先安排好哄我的说辞吧?这么一想,不禁对伍子胥盯了一眼。 

高人也有会错意的时候,伍子胥误以为专诸这么盯着他,是想问为什么要用这策略去对付公子光,于是,不等专诸开口,他就说:这回你我去见公子光,我要是把你作为我的从人介绍给他,一来对不起你这救命恩人,二来往后也不好把你推荐给他。如果我说你是朋友或者同伴,他势必要问你的来历。你的来历离奇不明,如果实话实说,他多半不信,反倒会以为你我在骗他。如果编造来历哄他,得让他查不出破绽来。你如果说是本地人,你哄得了他公子光?不出半日,他就能把你编造的谎话给捅穿了。所以你得说是与我一起从郑国来的,叫他无从查起。原来如此!专诸听了这番话,又不禁打量一眼伍子胥。这回伍子胥没有会错意,他知道专诸是在欣赏他的策略。于是,他拍一拍专诸的肩膀,说:对付公子光这种能人,不能不用点儿心思。你见着他以后,凡事也都得小心谨慎。这样才会得他赏识。 

傻瓜根本不可能变成高人自不在话下,专诸虽然不傻,也不可能在数日之内变成高人。他谢绝美女奉陪的时候,就没能预先想到黑臀会这么追问。仓惶之下,他只有说:岂敢!岂敢!不过心中愁闷,没这份情绪。黑臀对伍子胥与专诸各瞟一眼,心中暗笑:一个说对天发过誓,一个说没这份情绪,该不是同公子光一样有了毛病吧?心中这么想着,嘴上不禁开句玩笑说:没想到两位贵客同我家主人一样,都是清心寡欲的高人。不是高人的黑臀,丢下这句玩笑走了。不是高人的专诸,只当玩笑听了,漫不经意。是高人的伍子胥,却在琢磨:公子光一向有好色的名声在外,据说后房姬妾不下百人,怎么会成了清心寡欲的高人?难道……伍子胥的确对天发过那样的誓言不假,不过,他之所以能寡欲,却绝非因为心清。心事沉重,忧郁成疾才是真正的原因,而那所谓的“疾”,不是别的什么病痛,恰好是那话儿欲举不能。难道他公子光的心事也这么沉重,沉重得以致不能负荷?我伍员有杀父、杀兄之仇在身,他公子光有什么? 

你在琢磨什么?不是高人的人,也有看准的时候,专诸看出伍子胥在走神,好奇地问。伍子胥不答,却反问道:你说公子光能快活么?公子光能不快活?吴王僚把半个太湖都赏给他了,他还能不快活?专诸觉得伍子胥这话问得怪。如果他公子光以为这太湖本当是该由他自己拿来打赏别人的,他能快活么?伍子胥又问。专诸摇头,不过,不 是表示“不能”,只是表示他不懂。他不懂,因为他不过一介草民,既不知道公子光是吴王诸樊的长子,也不知道吴王诸樊传弟不传子的缘由。伍子胥把这些事情告诉他,然后问:换成是你,你能快活吗?专诸半晌说不出话,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太大、太遥远、太陌生。半晌之后,他摇摇头,说:大概很难。他只是这么猜想,他实在想像不出有机会当国君是什么滋味,更想像不出本当有机会当国君却又失之交臂是什么滋味。但这猜想不笨,至少深得伍子胥赏识。伍子胥听了,点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 

专诸听了这话,先是一喜,接着是一忧。喜从何来?因为伍子胥称他英雄。虽然他知道伍子胥不过顺口这么一说,还是不由得不喜。忧又从何而来?投奔一个不快活的人能有好结局么? 他问。这就是他为什么忧,他自以为他这忧虑理由充份,却不料伍子胥淡然一笑,说:至少比投奔快活的人好。此话怎讲?专诸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曾这么问。他不想让伍子胥觉得他太笨,藏拙的最好办法就是少问。可是他的眼神却已经告诉伍子胥:伍子胥的话,他没听懂。于是伍子胥说:快活的人,你很难让他更快活。不快活的人,你让他快活了,他难道会拒绝你的请求?哈!这么简单的推理,我怎么又没有想到!专诸暗自骂自己笨得该死。可是沉默片刻之后,他又想到一个新问题,禁不住又问:你能让公子光快活?他猜想伍子胥一定会说“能”,他之所以问,只是想亲口听见伍子胥这么说,好让他放下一百个心。他万没料到伍子胥摇了摇头。怎么?他问,不敢置信。伍子胥说:我恐怕不成。不过,你别急。你能。你不能?我能?专诸反问。不错。伍子胥说。此话怎讲?这一回,专诸不是只在心里这么想,他直接了当用嘴问。现在不便说,因为我还不敢肯定,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伍子胥说。说罢一笑,坦诚的笑,没有丝毫诡秘的意思,令专诸只好住口,不便追问。 

专诸与伍子胥在闲闲园闲居,不知不觉间过了将近三旬,公子光不曾露过一面。那时正逢盛夏,昼长夜短,伍子胥每日只在临湖一座亭子里打发时光,朝夕凭栏远眺,其余的时间或者抚琴,或者敲磬,或者独自摆棋。凭栏的时候,专诸陪着说些闲话,琴、磬、棋,专诸都不会,当了二十多天听众与观众,忽然想起潇潇子,可是跑到他泊船的湾岔里一看,哪还有那船的踪影?被人偷走了?被潇潇子撑走了?无从打听,潇潇子住在哪?也是无从打听,只好死了找潇潇子的心。那一日,呆在闲闲园里实在无聊,问黑臀要了条船,去湖里游荡,顺便打了几只鸟、钓了几条鱼,拿回来,自己下厨,换换口味。伍子胥吃了,大为赞赏,说:你这手段不仅比闲闲园的厨师高明不知道多少倍,就连诸侯的厨师也未必赶得上你。专诸说:你说我的手段比这儿的厨师高 明,我信。你说就连诸侯的厨师也未必赶得上我,我就不敢相信了。伍子胥说:我这人从来不瞎捧场,晋、宋、郑、楚朝廷的宴会,我都没少去过,吃的是排场、是气派,并不是口味。专诸说:就算你说的不错,有这样的手段,充其量也不过是给诸侯当厨师,能有什么出息?伍子胥说:你可别小看了厨师这职位,齐桓公晚年最亲信的大臣易牙,不就是厨师出身么!专诸说:听说齐桓公死后,齐国大乱,正因为亲信易牙的缘故,可见厨师毕竟成不了大事。伍子胥笑道:你这话从哪听来?专诸本来对诸侯公卿之事一无所知,这一年来被潇潇子泡上了,从潇潇子口中听到不少。 

怎么?专诸问,难道这话不真?伍子胥说:倒不是事实失 真,只是推理荒唐。专诸说:此话怎讲?伍子胥说:易牙究竟是贤能还是奸坏,人各一辞,并无实据。就算易牙当真无德无能,这与他是厨师出身又有何关系?听说过伊尹吧?专诸点头,伊尹其人其事,他也是从潇潇子那儿听来的。当时心中想:没想到跟潇潇子混上这么一年,居然大有收获,否则,我在伍子胥眼中还不真是个如假包换的草包!潇潇子既然同他说起过这么多诸侯公卿的事儿,怎么偏偏没提起过公子光?这想法也在专诸脑海中一闪,不过,他没时间细想,伍子胥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维。伊尹不也是厨师出身么?伍子胥说,伊尹不仅辅佐成汤灭了夏桀,成为商朝的开国元勋,而且在成汤死后摄政多年,虽然没有天子的名份,其实也同真天子没什么两样。后世的人不都以圣人称伊尹么?况且,我说别小看了厨师这职位,意思并不在厨师的职掌本身,乃是在于厨师的机会。什么机会?专诸问。当然是接近主人的机会啦,伍子胥说,有机会接近主人而自己无能,自然是白搭。有机会接近主人而有能,前途何可限量!你说过我有能耐,对吧?专诸问。不错,伍子胥点头。那照你这么说,只可惜公子光不来吃这顿饭。专诸说,他要是来了,说不定我就会成为他的厨师,也说不定就可以前途无量了!说罢,故意冷笑了一声。 

其实,用不着这冷笑,伍子胥也听得出专诸的言外之意。不过,他却好像没有听懂,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品尝一口,说声:好酒!专诸白了伍子胥一眼,心想:这人真有这么高的修养?还是真会演戏?公子光这么冷落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其实,所谓修养高,就是会演戏;真会演戏,也就是修养高。不知道应当演戏,或者虽然知道应当演,却演得不好,露出马脚来,那就是修养低。这道理,专诸不懂,于是又白了伍子胥一眼。伍子胥仍当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夹起一片鱼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回,说一声:好鱼!专诸终于按耐不住,问道:人说贵人多忘,公子光是不是把你给忘了?忘了?伍子胥听了,哈哈一笑,说:怎么会?他要是能把你我忘了,当初就会找个借口把你我拒之于门外,怎么会把你我接到闲闲园里来闲居?专诸想了一想,觉得这话也的确有道理,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是不肯就这么服输,于是就说:我知道你看得起我,所以总是把我和你相提并论。可在别人眼里,怎么会有我?就算公子光他没忘记你,难道还会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伍子胥听了又哈哈一笑,说:你可别小觑了公子光。听说过郑国的子产吧?连子产都把他当个人物,他怎么会狗眼看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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