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81年初下江南(下)

          赶往火车站,第一件事是办中转签字手续。把车票从售票处的某个指定窗口推进去,很快就有一张车票 推出来。说“推”而不说“递”,因那窗口极小,容不下手掌递票的动作,只能用手指推票。把车票拿在手中一看,车票上赫然印着“硬席”两字。

         我又把车票推回窗口,说:“对不起,我买的是软席。”

         票在窗台上没有动静,只听到生硬的声音说:“没有软席!”

        “怎么会没有?我在上海买的明明是软席嘛?”我觉得奇怪,但绝不相信上海国际旅行社会骗钱。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窗口里传出来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

       “能不能把你的领导请来?”我不屈不饶。

          小窗口里传出拨电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以为是领导驾临,立即转身,却看到一个穿军装的,左胳臂上有个红袖章,右腰间挂着一盒子炮。

      “干什么的?”来人恶恨恨地问。

       “办中转签字。”我说。

       “不是跟你说了没有软席么!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显然,刚才售票员打电话找的就是他。

         我又一次申明我在上海买的是软席。来人冲我摆摆手,叫我跟他出去走一趟。

         “上哪去?”我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越来越不讲理,蛮横的态度溢于言表。我呢?越来越牛,从容不迫、挺胸抬头、大义凛然走出车站。他凭什么恨?也许是腰间的盒子炮?我凭什么牛?我是假洋鬼子我怕谁!嘿嘿,说出来真不好意思。

          步出车站他叫我向右走,走出十来步,又叫我再向右转,折入一条小弄堂。迎面一个破旧的院子,门口挂着的木牌,油漆已经剥落,“派出所”三个字倒是还分明得不致让人辨认不出。院子里是一座水泥小楼,跟那人走进楼门边的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两个穿制服的相对吞云吐雾。青烟袅娜,看不清房间里的摆设。其中一人看见我们进来,立刻起身走了,大概是来聊天的,不便打搅我们的公务。

         “工作证!”留下来的那一位听毕盒子炮的汇报,冲我喊。

          我掏出 P 大的证件。那人看见上面印的是洋文,立即变了脸色,改用苏州方言对盒子炮吩咐了几句。那人之所以换成苏州方言,也许是有意为之,不想让我听懂;也许是一时情急,无心中露出方言。倘若是前者,心机就是白费了。我虽然没有全听明白,却听出“国际友人”与“有”这么五个字。不是国际友人,就没有软席?是国际友人,就有软席?谁定下的这规矩?没敢问。

           登上从苏州去无锡的软席,车厢里空无一人。正在作独坐包车的美梦,对面的车门开了,列车长走进来,在靠门的第一排坐下。点上香烟,在小桌上摊开公文包。哈!原来这包车不是为我这国际友人安排的。

           到无锡时,天色已经黑了。车站对过有一间灯火昏暗的旅店介绍所,跟着三五个一起出站的旅客走进去。轮到我,递上 P 大的那张工作证。坐在一头沉对面的办事员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这儿介绍的旅馆不能招待国际友人。嘿嘿!又是国际友人。我问:国际友人不是只该在报纸上才看得见的么?那人对我的玩笑不予回答,只是笑一笑,探头唤我身后的旅客。

           不知道是无可奈何,还是沾沾自喜,总之,柞里子又权充了一回国际友人。接待国际友人的介绍所不仅把我介绍到湖滨饭店,还帮我叫了辆出租车。一路漆黑,糊糊涂涂抵达湖滨饭店。柜台问我要什么样的房间,我说要个带洗澡间的单间。柜台说:有!有!房钱 8 块一晚。 8 块?我吃了一惊,与上海和平宾馆的价钱相去判若天渊呀!服务员点点头,然后说,要不,给您换个四人间的?哈!他以为我嫌贵了。我二话没说,递上 10 块兑换券。那时外汇不能兑换人民币,只能换成兑换券。

           办好订房手续,觉得饿了,手上又没什么大件行李,不急着去卧房,先去餐厅吃饭。餐厅里放着清一色二十多张大圆桌,想必是根本没有接待单身旅客的生意。桌子全空着,椅子不在地上,全都反过来架在桌上,看来已经打烊了。一个服务员匆匆跑出来,放下一张椅子,请我坐了,然后说:厨房已经封火,好在大师傅还没走,叫大师傅撬开炉子做碗面应当没问题。言下之意,想吃别的就可能有问题了?我没问,我连声道谢说有面就好。不久,面端上来,不怎么高明:瓷碗粗糙,面条粗短。好在处于饥不择食的状态,狼吞虎咽过后,心满意足退出餐厅,上到二楼卧房。房间很小,不过,有洗澡间,更重要的的是有很热的热水。泡澡后就寝,一夜无话。

              次日起床,走出厅门四周一看,方才看清这宾馆由三座红砖小楼组成,屋顶作人字形,墙门均无装饰,一切都简陋得很,同普通民居一般无二。院子却很大,大得应当称之为园。地势也颇高,可以远眺太湖。只是小雨迷蒙依旧,看不得真切。独自在园子里徘徊几回,折回餐厅早餐。餐厅里有七八个大人、两三个小孩,吵吵闹闹围了一桌。其中两人衣着光鲜,看似港客,其余的大概是港客国内的亲戚本家。那时海归,接国内亲友在宾馆同住数日,是极受欢迎之举。之所以极受欢迎,有吃有喝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可以令亲友享受一下外间难得一见的澡盆和抽水马桶。

            吃罢早餐,问大厅服务员可有车去梅园或鼋头渚。服务员摇头。那就叫出租车吧,可电话打了,等半天车不来。那时柞里子年轻,既不耐烦,又不怕走路。于是,冒着小雨走了。一路基本上是农村景致,偶然见到一两幢民居,既无行人也无车。走出数里,听见突突的声音自后传来,扭头一看,是辆拖拉机带着个拖斗。印象中好像从来没在中国看见过拖拉机耕地,都是在当运输工具使用着。



当运输工具用的拖拉机

            正走得出汗了,一辆出租车在我身旁停下来,司机扯着嗓子冲我招呼,问我去哪。嘿嘿!居然有这种好事,难道又被看成是国际友人了?我说:先去梅园,然后再去鼋头渚。司机说:花期已过,梅园没什么好看的,不如直接去鼋头渚。想想也是,倘若这时节去梅园,还真是徒慕其名。

            车到鼋头渚后,先在各自然景点转了一转,然后寻找高公濯足石刻。高公,指明东林党领袖高攀龙,无锡人,因反对宦官魏宗贤,贬官还乡,最终拒捕投水而死,死后平反,谥忠宪。柞里子有一拐弯抹角的亲戚高君,自称是高攀龙的后人。高君在 40 年代中期背叛家庭、投身革命。文革中不免抄家。 70 年代初柞里子曾在其家中作客,所谓“家”,仅得 12 、 3 平方米的陋室一间,靠墙一个书架,徒有书架之名,成了搁碗筷的所在。那天不知缘何,高君喝了点儿酒,趁着酒兴,从床底下的一个纸板箱里翻出一本线装书来,说:什么都听其抄走了,只藏下这一本。柞里子接过来一看,竟是高攀龙的《高子遗书》。背叛与革命之后,居然还敢于在那疯狂的年头藏下一本祖宗的遗著!既令柞里子对高君另眼相看,也令柞里子对高攀龙另眼相看。死去数百年,仍能令不肖子孙尊敬如此,真可谓死而无憾了。

             据说因高某生前经常往来鼋头渚,故死后有人在鼋头渚刻石纪念其人。柞里子却时常猜测:这石刻之所在,莫不就是高某投水自尽之处?所谓“濯足”,难道不就是投水的隐语?来到石刻一看,但见峭壁拔地而起,下临湖水悠悠。嘿嘿!端的是投水自尽的好出处。不信?有照片为证。


东林党领袖高攀龙从这绝壁投水自尽?

              在高公濯足处徘徊久之,直到腹中咕咕作响。跑到附近街上,找到一家门面不俗的饭馆。见楼下人多嘈杂。遂登二楼雅座。有服务员跑过来问是否有兑换券,原来又是只招待“国际友人”的去处。于是,柞里子又权充了一次国际友人。翻开菜单一看,见有炒鳝糊。问明是活鳝,大喜过望。世上有两样美味,只能吃活,绝不能吃死。一是田鸡,另一就是鳝鱼。去国 5 载,与活鳝无缘。一朝得之,能不欣喜!岂料炒鳝糊上桌,却柞里子一惊。嘿嘿!不是惊喜的惊,是有惊无喜的惊。柞里子下厨,从不吝啬食油。每逢家里的那半边天喊:少放油!柞里子总是不屑地征引俗话道:油多不坏菜,盐多不坏渍。没听说过!柞里子万万没料到:这世上竟然会有下油多到令柞某不敢下箸的大师傅。究竟有多少?鳝鱼面上的油层,至少有一厘米厚。唤服务员过来,讨了一只空碗,把油逼出来,这才敢于伸出筷子。岂料鳝鱼进口,又令柞里子一惊。油多,出于意料之外。糖多,则本当在意料之中。早就听说苏州、无锡做菜离不开糖,况且家里的那半边天籍贯苏州,故柞里子对于这一点不仅有理性认识,而且还有感性认识。只是绝没想到无锡大厨放糖,也如其下油一般,如此不吝啬!

            用毕甜餐,使劲喝了几盅龙井,让口感清爽了,这才慢慢踱出饭馆。时间离回沪尚早,信步在街上溜达。看到一些个体户在街边做生意,看到展示婚纱相片的橱窗,看到化妆品的广告竟然用的是女人的大头像。嘿嘿!这些都是柞里子 5 年前去国时不敢想象的。真是改革开放了!于是,兴冲冲拿起相机,留下历史性的纪念。


街边的个体户,改革开发的急先锋


西洋婚纱取代革命武装


模特尚未回潮,权且画饼充饥?

返沪后即日飞美。机票本来买的是经济席,检票时却被换成商务席,说是柞里子原来的那席位给了别的人。为什么要换?没问。登机就坐伊始,正庆幸有这等好运气,一空中小姐走过来,叫我同后面经济舱的一位国际友人换一换。凭什么换?柞里子问。人家是国际友人嘛!空中小姐说。你看我是国内友人吗?柞里子反问。空中小姐听了一愣,不知是因为没听懂,所以没再同柞某罗嗦?还是听懂了,所以没敢再同柞某罗嗦?嘿嘿,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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