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28)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曹沫》(28

§52       

           

            我是十四日黄昏时刻抵达临淄的,当晚我就去见了鲁桓公的未亡人姜姬。 姜姬的岁数究竟是多少?我不清楚。不过,以理推之,少说也该是四十出头了吧,因为鲁君已经过了二十六岁。可姜姬依然风姿绰约,神采飞扬,令我惊叹不已。我先递上公子纠的亲笔信,这封信是我起草的,除去几句普通的寒暄,别无它话,万一落在别人手上,绝不会露出半点可疑的痕迹来。姜姬看过,搁在一边,淡然一笑说:纠弟有事求我?姜姬与公子纠是同母姊弟,据公子纠说,姊弟两人的关系本来极其亲密,后来因为诸儿的缘故渐渐地疏远了,公子纠逃离临淄的时候,没有去向姜姬辞行,逃到鲁国之后,也没有再同姜姬通过消息。不过,我从姜姬问话的语调中听得出,姜姬对公子纠并无责怪之意。我点了点头,却并不开口。姜姬又淡然一笑,漫不经意般把身边的两个使女支开,然后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怎么说呢?我临离开曲阜前,公子纠向我吩咐了一套说辞,大意是说公子纠派我来替姜姬报仇雪恨,希望姜姬尽力相助。这说法并不高明。不过,既然出自公子纠之口,我原本以为也可以入于姜姬之耳。毕竟是亲姊弟嘛,人才应当不相上下。可我一见到姜姬,就立刻感觉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姜姬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灵气逼人,与公子纠的迟钝傲慢,判若天渊。如果我照搬公子纠的话,姜姬肯定会暗笑我是个十足的傻瓜。聪明人大都不愿意同傻瓜合作,因为聪明人不相信傻瓜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是被姜姬看成傻瓜,她说不定就会借故推脱不管。如此这般,岂不是坏了大事?

            这么一想,我就赶紧咳嗽一声,把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直言不讳地说:“不错。公子纠想当齐君,不杀公孙无知,他当不成。没有夫人的帮忙,即使杀了公孙无知,他也可能当不成。”

            说到这儿,我把话顿住,既给姜姬一个问话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观察姜姬反应的机会。姜姬不动声色,也没有插嘴的意思,好像这些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只好把刺杀公孙无知的计划,连带雁翎刀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不过,我还是保留了一点。一点什么呢?我没有说我想请姜姬怎么帮忙。聪明人喜欢按自己的计划办事,不大愿意听别人的安排,所以,我决定把怎么帮忙这一节留给姜姬来说。等我把话全部说完了,姜姬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是给我一个补充的机会。我又咳嗽一声,这回不是为了镇静自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不安。姜姬看在眼里,这才开口说:你的计划周全,对雍廪的怀疑也很合理。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来找我,无非是想求我帮你安排一条脱身之计?我点头。姜姬接着说道:雍府后花园的侧门在朱雀坊夹道,侧门往西大约五十步,对面有一条叫做曲巷的斜街,雍廪如果埋伏人马,很可能就会选择这条斜街。从侧门往东第三个十字路口左转是庆云坊,庆云坊是客栈集中之地,夜半时分街边经常停有马车,我预先把马车停在路口边等着,绝不会引人怀疑。我的马车座位下是个衣箱,可以藏得下一个人。雍廪认识曹沫,所以这衣箱得留给曹沫。我会先把车夫打发走,你呢,你就权充车夫。雍廪如果追上来,你就从容不迫地把车停了,不必开口,只须指给他看车顶上插的锦旗。旗上有一只金线绣成的凤鸟,他认得这锦旗,绝不敢造次。如果他还要盘问,你也不必理会,由我来对付他。

            姜姬说到这儿,把话停下来,并没有徵求我的意见,只是略微笑了一笑,用手指着我席前的浆汤说:已经凉了吧?要不要换过一碗?我明白她这是告诉我:正事已经谈完了。于是,我就站起身来告辞。姜姬说:出门的时候,别忘了看一看门外旗竿上的锦旗,与我马车上的锦旗是同一个图案。明日晚上可别匆匆忙忙上错了车!我又谢了一遍,扭转身,正要出门,却被姜姬唤住。我转过身来,看见姜姬面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与方才镇定安祥的神态判若两人。于是不禁问道:夫人难道还有什么吩咐?姜姬犹疑了片刻,终于开口说:同儿可好?姜姬所说的“同儿”,就是鲁君。鲁君的生日与鲁桓公相同,所以以“同”为名,据说正是出自姜姬之意。自从鲁桓公在齐国死于非命,姜姬留齐不归,母子两人反目成仇,不通音信已经将近十年了。我临离开曲阜时,鲁君也托我带了一封书信给姜姬,不过再三叮嘱我说,如果姜姬不问起他,这信也就不必转交了。姜姬既然见问,我就赶紧把那封书信从怀里掏出来,双手捧上,说:托夫人的福,鲁君康健得很,这刺杀公孙无知的计划,鲁君也是参与人之一。说罢,我又向姜姬行长揖之礼,然后转身退出门外。当我走下台阶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身后隐约传来女人啜泣的声音。像姜姬那样的女人,也会哭吗?我不敢相信。也许,我听到的只不过是我的想像。

 

            第二天,我在雍府周围转了一圈,看到了那条叫做曲巷的斜街。也在雍府后花园侧门旁边相中了一棵硕大的圆柏,枝叶茂密,是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我还从侧门步行到庆云坊,心中数了一数,大约一百步。曹沫与我出了侧门,即使立刻有人从曲巷追出来,也应当有足够的时间跑到庆云坊口,跳上姜姬的马车。唯一令人担忧的是中箭,好在是在夜晚,沿街又有树,风险应当不大。看完了,我回到客栈,蒙头大睡。晚上有事,白天以养精蓄锐为宜。

            大约酉时下半的时候,曹沫进了我的客房。我把我白天的观察结果和昨晚与姜姬的会面讲给他听。讲完了,我问他:你觉得怎样?但愿是咱多心,躲在衣箱里的滋味一定好受不了。曹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开了这么句玩笑。

            “雍廪那边没什么新情况吧?”我问。

            曹沫摇头,笑道:“他好像对我只身前来吃了一惊,问我:‘就你一人?你对付得了三个?’我故意夸下海口说:‘别说是三个,就是再来三十个,我让他走脱一个都不算好汉!’”

            “没人跟踪你吧?”

            “没有。不过,待会儿咱出去的时候,一定得小心,说不定会有人在门外盯梢。”

            既然没有人跟踪,怎么会有人在门外盯梢呢?我没问。或者,曹沫担心雍廪在雅集客栈有线人;或者,雍廪问曹沫在哪儿下榻,曹沫一老一实告诉他了。如果属于后一个“或者”,绝不说明曹沫傻,恰恰说明曹沫有经验。临淄是雍廪的地盘,在人家的地盘里被盘问,最好的防御就是实话实说。总之,曹沫是跑江湖的老手,对于应当怎么处理这类事情知道得绝对不比我少。问多了,会让他笑我嫩。

            说完正经事,时间还早。曹沫说,他宁可早去,在雍府后花园的花厅里去等着。说罢,他就走了。我不能像曹沫那样大模大样地在雍府的后花园藏身,只有在客栈里等着。过了亥时,我才离开客栈,先是沿街步行,确定没有尾巴跟着,然后才叫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把车拉到庆云坊。下车之后在坊里遛了一趟,快要走出庆云坊南口的时候,一辆插着金凤锦旗的豪华马车从后面跑过来,在坊口的路边停了。

 

            那一晚,有云,云还挺厚,也很低,空气湿得好像已经在下雨。朱雀坊夹道两边都是大宅的高墙,墙上一共不过两、三扇门,不是侧门就是后门,都是供园丁、厨工等勤杂工匠用的。白天也难得见到几个人影,晚间更是静悄悄的。可我走进夹道的时候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是因为我特地穿了双软底靴,脚步又踩得格外轻。我不想惊动曲巷里的人,那当然是说,如果里边果真埋伏有人的话。但愿没有,可我不敢相信没有。我爬上早上看中的那棵圆柏,坐稳了,把弓从背上取下来,伸头向花园中一望,看见曹沫已经藏在侧门背后。我正四下张望的时候,一只松鼠顺着树干窜到地上,可能是受了我的惊吓。本当是一场虚惊,因为它并不是我要猎取的对象。结果却化作一场噩梦:一只猫头鹰从树顶扑下,将那松鼠抓个正着。真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但愿今晚的事儿别出这差错才好。我心中这么一想,手心不觉冒出冷汗来。

            三更刚刚敲过,三条人影闪入朱雀坊夹道,公孙无知来得还挺准时。我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小石子儿,扔到曹沫脚下。曹沫向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态同我事先的设想几乎完全相同:走在最前面的人刚刚踏进侧门就被曹沫一刀捅倒;我在同时射出一箭,还在门外的那一个应弦而倒;走在中间的那一个前脚已经进了门,后脚还在门外,我看不出那人究竟是打算往前冲?还是向后退?因为曹沫的动作比那人快,在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曹沫的袖箭已经穿透了那人的咽喉。我从树上跳下来,曹沫指着第一个进门的问我:是公孙无知吗?我俯身提起衣领一看,不错,正是公孙无知。一个有胆识杀齐侯诸儿的人,不能不说是个豪杰,却因为偷一个女人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真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不禁摇头,发一声叹婉。曹沫没有摇头,也没有叹息,他先飞起一脚,把倒在门中央的护卫踢到街上,然后又把公孙无知拖出门外,临把公孙无知撂下之前,还没忘记揪下公孙无知脖子上的玉锁。

            这时候,曲巷那边隐约传来一阵骚动,曹沫与我拔腿便跑。曹沫跑得比我快,等我跑到庆云坊口的时候,曹沫已经钻进了姜姬的马车。我跳上车夫的位置,正要挥鞭策马,雍廪驾一辆战车追过来,挡住了路口。我用马鞭往车顶上一指,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难道不认识那锦旗?雍廪朝锦旗瞟了一眼,捋须一笑说:那旗我当然认识,不过,我倒想知道车上究竟是谁?我遵照姜姬的吩咐,两眼翻白,双手交叉,只做没听见。雍廪冷笑一声说:怎么?不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敢……不敢什么呢?他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另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冷笑。姜姬拨开车窗的窗帘,露出脸来说:车上究竟是谁?问得好!我的车上,除了我,还能有谁?雍廪双手抱拳,向姜姬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说:不知是夫人,雍廪冒犯了。姜姬又发一声冷笑,说:哈!我道是谁?原来是雍大夫!既然知道是冒犯了,还不让开!雍廪不敢分辩,急忙忙把战车驱到前边。姜姬见了,喊一声“走”。权充车夫的我,于是乎抄起缰绳,挥鞭打马,把马车赶出了庆云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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