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文共赏]尊王攘夷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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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著名伪历史学家孟夫子说,商汤“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先不说这帮“蛮夷”是不是真的这么犯贱,则从商汤的角度来看,西面的,是野蛮人,谁呢?后来的周天子,古公、文王、武王一帮所谓“圣人”的祖宗;北面的,也是野蛮人,谁呢?后来的孤竹国伯夷、叔齐一干所谓“贤人”的祖宗。东面的既然那么不乖,要劳动商王去征讨,当然也是野蛮人,历代商王很费了些功夫去开化他们。比如说把他们的头儿抓来,在人家脑袋上练书法,刻下“夷方伯”三个字——当然这书法不很成功,两千年后俺们在洹水岸边找到这一不够艺术的书法创作时,还多半还要鄙视刻字的人——就这字,还开化别人?
  尽管历代商王很努力,无奈当时的蛮夷实在太多,直到纣王鞠躬尽瘁,也没能完全把他们归入“王化”,他老人家在鹿台上点焰火的时候,多半有些死不瞑目。
  话说“西夷”周武王,轼完商容闾,封完比干墓,做完文明人之后,依“蛮夷”的习惯,例行了公事一回。《史记》上说的是:“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宝玉”,“封诸侯,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逸周书》上说是“俘商旧宝玉万四千,佩玉亿有八千”,以及麋、鹿、牦、猪等约一万头(世俘)。
  所谓“文武成汤”,古之圣人,然而周武王此处所为,一何似贼!可见圣人之圣,贤人之贤,未必皆如是也。
  
  分完战利品之后,周王突然发现这个“蛮夷”的标准应该改一改了——不然岂不是自己也算“蛮夷”?虽然这不算冤枉,但总是不大好听嘛。
  于是除了被称为“殷顽”的殷商遗民以外,周人以及周人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进入了文明时代。
  这前后有好几百年的时间,不过在本文中,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个时候,在中原人眼中是:西狄、东夷、南蛮、北戎,不过狄戎,蛮夷常常移位,很难具体地用方位定义,西方的也有可能被称作“戎”,北方的也有可能变成“狄”。中间就是所谓的“诸夏”,号称是“外诸夷而内诸夏”。
  所谓的“南蛮”主要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楚人,《诗经》上说是“蠢尔荊蛮,大邦是仇”,又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骂得痛快淋漓——压根没想想三千年后的人们将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大概和今天大汉沙文主义分子数落蒙古同学、满族同学差不多。
  对于“狄夷”,是要加以恐吓的,对于“荆舒”,是要加以惩罚的,“膺”和“惩”,合起来就是“膺惩”,除了《诗经》外,我国古代文献很少有这样连用的,但是到了近代,却被日本人屡用不爽,动辄“膺惩支那”,看来日本人的汉学功底确实不差——只不过忘了一点,“膺惩”是针对“蛮夷”,可不是针对“中国”的,所以“膺惩”的结果就出现误差了。
  在那个时代,“蛮夷”活动极其猖獗,比如说早些年,被称为“戎禹”的大禹,娶了涂山氏之女,用今天国际关系学者们警惕的眼光看来,就该是当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北戎居然和东夷勾搭上了,这还了得???
  这就和《公羊传*僖公四年》要感叹世界格局的差不多了:“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缕”,不过那时候的“中国”还不知道在谁手里呢,虽然“不绝如缕”,到底也没能隔断“南夷与北狄交”。大禹和涂山氏们努力工作,成绩斐然,到了春秋时代,“中国”已经成了所谓“诸夏”盘踞的地盘,卧榻之旁,他人躺躺也就罢了,卧榻之上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当年的“蛮夷”们也不是草包,偶尔也有像样的反击——去“膺惩”“荆舒”的周昭王,就牺牲在汉水里。
  总之,春秋时代的夷夏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学问,很多老先生把眼睛读到上千度,也读不明白。
  要说春秋时代谁不是“蛮夷”,估计周天子也要犯难,比如说五霸之首的齐桓公,他的祖宗是姜太公,“姜”就是西狄之“羌”,“羌”在“五胡乱华”时代风光过,而且直到今天还在,当然不能认为是“中国”了!晋国祖上就算是“中国”吧(指所以说“就算”,是因为孟夫子说过:“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所以只能是“就算”了),但是重耳母家是狄人,论血统,也极其不“中国”化。至于秦、楚、吴、越。当然更是“蛮夷”无疑,能算得上是“中国”的,大概也只有书呆子宋襄公,可惜他的霸业又实在勉强。
  春秋时代,最大的政治口号就是羌人后裔的齐桓公提出的“尊王攘夷”,如果俺们的血统条件放宽些,把齐晋都放进来,那么要“攘”的“蛮夷”,目标就很明确了。
  但不管口号有多大,俺们在历史书上找得到的最大“攘夷”事件,发生得还是非常偶然——齐桓公和媳妇鸳鸯戏水闹矛盾,感情破裂了,媳妇逃回娘家蔡国另外嫁人,齐桓公觉得受了委屈,就叫上一帮哥们儿,上老丈人家要说法。历史书上的说法是“合九国之师”伐蔡。
  齐桓公的老丈人觉得和前女婿没必要闹得这么僵,投降了。九国之师空跑一趟,没捞到什么战利品,觉得很不划算,只好继续南征“蛮夷”之邦的楚国,直到楚国人跳出来答应进贡包茅才算完——这事儿大家都很熟,俺就不多嘴了。
  这就是春秋时代最大的“攘夷”事件——起因是桓公的媳妇不听话,结果是周天子得到滤酒的野草——真是梦幻般的时代啊!
  楚国不但被中原诸侯当成是“蛮夷”,就是他们自己,也常常自认“蛮夷”,《史记*楚世家》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乃蛮夷’。”对于自己的“蛮夷”身份得意得不得了,“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
  不过这时候的楚国人,实在是相当不开化的,和中原诸侯比较起来,的确是当之无愧的“蛮夷”。春秋五霸中的谓“诸夏”的三霸——齐桓、宋襄、晋文,都和楚国交流过思想道德问题,在他们的熏陶和督促下,才有了后来楚庄王的“一鸣惊人”。
  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楚国人民也认识到要与时俱进,首先要从血统上,让后要从文化上“中原化”。
  于是戏剧化的历史场面又出现了。
  蔡国国君献舞先生对小姨子息夫人耍流氓,惹恼了连襟息国国君息侯先生,息侯找楚国帮忙,耍阴谋捉住了蔡献舞。老楚稀里糊涂地帮了忙,但是却一头雾水,就问俘虏:“老蔡,你和老息这是咋回事儿啊?”老蔡道:“老熊你不知道,他那媳妇长得可水灵了,俺不小心看了一眼,结果,就在男女关系上犯了点错误……”楚文王:“哦?有这么漂亮吗?俺不信……”回头就找老息:“听说你媳妇很靓啊,借俺看看成不……”
  息侯当然不答应。
  于是楚文王以此为借口灭掉了息国,他手下的马仔冲进息宫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惹了祸的息夫人正哭哭啼啼地准备殉国。斗丹把她抱回楚营,一路上还开导她,“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当天晚上楚文王就娶了这位息夫人,军中号为“桃花夫人”。这位息夫人,给楚文王生了两个楚王——其中一个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楚成王——但是她自己终究不曾和楚文王说一句话,王维诗云:“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就是说她了。文王死后,文王的兄弟又看上了她,她歌以绝之。后人有诗云:“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那是公元前680年的事情了,距今天已经太远太远。
  她那一生的忧伤,仅仅只因为她的美丽,只因为“目如秋水,脸似桃花”。
  后世把她当作三月桃花的花神,祭拜不已。直到明朝末年,汉阳城还有座桃花夫人庙,以纪念这位可怜的女子和她传奇的故事。当然,今天的人们早已把她和她的庙宇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也终结了这段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悲凉故事——这,大概就是历史的进步了。
  这可怜的姑娘,历史上又称为“息妫”,“妫”是她娘家的姓,由此看来,她应当是陈国的君族。陈之祖上,是舜裔胡公满,钓鱼于妫水,所以又叫妫满,他是后世胡、陈、田、车、妫等汉族姓氏的始祖。因为息夫人的儿子后来继承了楚国的王位,所以楚国王室此后的血统也有了非蛮夷的成分(虽然楚国祖上也能和黄帝扯上关系,但毕竟蛮荒已久,实在不够“中原”了)。息夫人在楚国的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可是没有一个谈民族融合史的历史学家愿意提起她的名字。
  两千多年后,我们再回头看看当年,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民族的融合是一个多么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啊!对于楚文王来说,也许愉悦会多于痛苦,但是对息侯夫妇来说,这绝对是一曲唱不完的悲歌。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把所有劫数已到的家伙碾碎在它的车辙下,爱人也罢,仇人也罢,把他们或馨香或腐臭的血脉骨肉揉和在一起,随着亘古的风飘动啊飘动,一直飘到今天,成了我们这群孑孓的种子,让我们骂娘都不知道骂谁的娘好。
  桃花夫人的小儿子当了楚成王,他自己娶了卫国的姑娘,又把妹妹嫁到了郑国。卫国和郑国都是周室姬姓近族,这是楚王室血统的又一次中原化,毕竟周室的外孙,不能那么简单的等同于蛮夷了。
  公元前656年的齐桓公攘夷事件,就是针对楚成王的。
  楚成王彻底奠定了楚国的大国地位,是楚国历史上很有作为的一位君主。
  楚成王二十七年,楚国击败了东夷最强大的徐国,标志着“蛮”和“夷”的大融合正式开始。
  楚国自称是祝融的后人,崇拜赤色,又以熊、虎为图腾;而东夷是赢姓皋陶之后,崇拜的是鸟图腾,比如说徐国,崇拜的是黑色的燕子,和商的玄鸟,其实是同一图腾,其他赢姓诸国如现在的秦国,后来的赵国,也都是鸟图腾。
  蛮夷之间的融合,造就了华夏两大图腾之一的“凤”的前身——南方的守护神“朱雀”。“朱雀”,就是楚人崇拜的色彩加上东夷图腾的形象。
  尽管我们今天把“凤”看成纯粹的中华图腾,但是至少在公元前五六百年,在所谓的“中国”人看来,那还只是异族的淫祀,深恶而痛绝之。
  那时候的中国,除了楚、徐、吴、越这样的“蛮夷”以外,也还有不少戎狄之类,齐桓公在河北打过山戎,还欺负了出过圣贤榜样伯夷叔齐的孤竹国,楚国也灭掉了陆浑之戎,晋国也频频攻击狄人,后来大名鼎鼎的晋文公重耳和他兄弟夷吾,母家就是狄人。晋献公晚年娶的骊姬,来自骊戎,人家楚国在拼命“中原化”的时候,晋国倒是在拼命的“戎狄”化,真是没什么喜欢什么。
  晋国自献公以后的三个君主,都直接是戎狄所出。在这里,“华夷之防”的提法还早着呢,华夷之间根本就是一码事儿。
  当时的人们提到重耳,说的是“同姓相婚,其类不藩”,居然重耳这家伙生出来还不是白痴缺腿儿,一定有福气,大家应该支持他——可见所谓“狄”和姬姓的晋,在大家眼里也没什么“华夷之别”。
  南方的楚国在拼命融合中原血统,东方的齐国在拼命融合东夷血统,北方的晋国(就当时中原而言,晋国居北)在拼命融合戎狄,西方的秦国也同样在拼命融合西戎,甚至搞到宣太后亲自出马勾引义渠王的地步。春秋战国的列强就是这样相互融合和对外扩张的。
  后世所谓之“华夏族”,就在这样淫靡的春风中诞生了(按道学家先生们的眼光来看,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道德败坏——可是历史,她什么时候是按道德操守来选择生存者的?)。这个民族,充分体现了多元化的智慧和技能,在未来的两千多年里,她用自己的包容与和蔼(当然也有无奈),不断地融合着外来的血统和才华——当然也融合了他们千奇百怪的毛病。
  所以今天这个民族的子裔们,在展现他们伟大的创造力和适应性时,也一并向世人展现着他们千百位祖宗遗传的奇奇怪怪的毛病。
  伏尔泰说,生活在一个古老的民族,是要准备着付出代价的。我们天天都在为生活在这个古老的民族付出着或清楚或糊涂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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