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

 

世上没有丑的花，却传说有那么一株最美丽的，一株开，百株煞，自此世上更无花可言。若人有幸或不幸见到，那种美，非言语所能形容。

只为见一眼花开，我痴颠一般找寻花种，八千里云月数十间寒暑，直到容槁形枯，满头青丝成华发，未曾来得及想那似水般流逝了的我的年华，又岂是任何一朵花开所能补偿。

 

绝美的东西绝难持久。据说，这种美到极致的花不容易培种，即使能盼得花开，也只绽一个花季，它不结果实，稍纵即逝的花季过后，便只成为被记忆尘封下褪逝的童话，再没有人相信它真正存在过。

终于在一个清晨醒来，沾满露水的枕边发现一袋种子，袋中寥寥无几的每一粒，赫然竟都是我前世今生的盼望。

从此，不播种，不劳烦，拥有便是永久美丽的期盼；若弃种而耕，竭尽身心浇灌，却最多换来区区一季的美，而那散于尘土的种子也不复来。但是但是，花开那一刻的绚丽辉煌，能让见到它的人把世事生死情恨炎凉忘一个干干净净。就够了吧，缘起缘灭，盼的本就是忘怀。

 

手，不停地抖，不敢相信这突飞而来的恩赐。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捧着花种，却还是不争气让其中一颗落到了荆棘地里，千辛万苦后的所得，就这样轻浮的失落了第一次。藿藜灌木踏遍，遍体鳞伤奈何，至今仍记得黯然离开时心底的失落，一步一叹息，愈行愈徘徊。

魂不守舍流失在了大漠沙海，孤烟袅绕道不尽心中的怅然。骤然间狂风直下，沿坡攀行的脚禁不住打了个下滑，又一粒花种掉了，随着冲泻而落的沙消失于无形。乱沙丛中我惊恐地叠滚翻爬，又哪里寻得见半粒那仍带着我身体的余温却在顷刻间不知葬于何处的种子。

落叶无边，夜临了，万籁俱寂。黑暗中试图说服自己已经死了。恍惚间却偏偏有人在吟唱那一曲家乡的歌谣，在耳边轻诵那些不能再熟悉的远古诗句，诈死不成只有静静聆听。渐渐地，恍如隔世的那张脸在脑海凸现，努力地想看清楚，却被一股股热辣辣的咸刺得睁不开眼睛。指尖又开始摸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所有浅薄的恐惧在触摸到袋中仅存的那几粒坚硬的东西时，慢慢释然。幽幽叹了口气，我还有余下的花种，还有美的盼望，憧憬的权利。 

血脉贲张下，久违了的激情。

放一粒种子入土，发誓要小心呵护，倾余生仅存的锦帛岁月，成就那几经沧海前亦早便是唯我独撰的旷世华章。 为种出脱尘绝俗的葩中魁首，我把花台筑在丘陵沃土的高寒地带，又采聚了华山之巅的甘露，天山池底的醇脂，祁连峰上的雪水，武夷山涧的清泉，虔诚浇灌，不敢一日无为。

可无数苦盼的日子过去，播下的种子却迟迟不肯萌芽。百思不解，夜不成寐，辗转反侧间，猛然又记起那久远的乡调，那张隐约相识的脸。云烟扑面，心头一股暖意便要浮踊上来。种子原本是要扎根在我心之所属恒古归宿的地方啊。可转念不过是一刹，冰冷却已开始凝固，云烟深处，哪里仍旧是我的家乡？

我已无家，只有芳草地与你作别的长亭，还有心里挥也挥不去的殷勤旧故事。数不清的过往流年匆匆轮回后，我在世间的所有已仅剩这最后的一颗花种。是时候了，迟暮将近，我将携种子归来。 

故地已全无旧日容颜，心里反倒释然。就让我掘地在此，一个人静静送走自己最后盛放的花季，锦囊艳骨，净土风流，也算是上天对我的厚泽了。独把花锄，最后一次撒种，手心里有了一份淡定，这大概就是家的感觉吧，也曾是我青涩女儿情愫最早的寄托。

种子终于发芽了。

 

来不及拭去鼻尖狂喜的汗珠，地却开始震动。紧随着当空一喝“这里不可以种花！” 一只沾满了泥泞的铁鞋，平地踏在了那株新绿之上。初见天日的幼芽，甚至来不及呻吟便随着我一世的梦想，灰飞烟灭了。

惊愕间抬头，是眉尖似曾相识的那抹抑郁让我认出了你。你看着我的眼神空洞无神，前世的擦肩，回眸，煮酒对弈，生死相依，在你眼里已找不到踪影。可我却深记得你，那个特立跋扈独断独行来去无牵的男人。相知相守相别相忘，从来都是凭你一念间。

怔怔地看着你脚下碾碎的我仅存的盼望，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泪，在眼睛里打转，终于没有落下。强按着难支的悲恸，我把泪收藏了起来，再掺进千百年的红尘期盼，两袖烟雨寂寞，三千逝水的沧桑，悉数不尽的往事缅愁，淬炼成酒，浇筑在土里，祭奠我永不到来的花季。余下的，一饮而尽，再次与你别过。

最终疲怠不堪，昏昏睡去……

 

一夜东风，花放千树。

 

醒来惊觉自己已经躺在花床上。花香满衣，如星如雨。长亭外，古道边，沙漠里，荆棘处，到处风姿绰约，万树锦绣，馨香无际。此刻连云端都浮载着极目的绚烂。我贪婪的看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长舒一口气，心知天籁已成。

 

终于，我笑了，泪，也猝然落下。自古花痴舍我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