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荆轲》(3)
§3
如果庆辂不曾把那丝巾带在身上,历史也许会改写。荆轲是个多疑的人,缺乏切实的证据,荆轲对于别人说的话,宁可信其假,不信其真;宁可信其无,不信其有。更何况这“别人”,刚刚还说过谎话来哄他,他怎么会信!他不信,会是什么结果?他原本打算在打听清楚青青与庆辂究竟是什么人,盖聂究竟想要什么之后,在这一男一女的痿疲穴上再戳一指。这痿疲穴是他荆轲的独家发现,不见诸医书,各派武学的禁方也均无记载。这穴位的奥妙是:戳一指,四肢立即动弹不得;一个时辰内再戳一指,十二个时辰之后穴道自然解开,身体各个器官均无损伤;倘若一个时辰之内没人在痿疲穴上再戳一指,过了十二个时辰又没人化解,那么,轻则永久瘫痪,重则死亡,视受戳者的身体条件而定。怎么化解?那就不是在痿疲穴上再戳一指那么简单了。荆轲既不是什么侠客,也不是什么恶棍;既不多管闲事,也不自作罪孽。像青青、庆辂这类替主子效力的奴才,荆轲从来不屑于杀。倘若青青、庆辂在十二时辰之内遇到什么意外,那是这一男一女自己的命恶,与他荆轲无关。至少,荆轲是这么想。至于别人是否也会这么想,荆轲并不在意。在意,那就是侠客了。十二个时辰之后,青青、庆辂怎么去向盖聂交代;交代之后,盖聂会怎么处置
这一男一女,那当然就更同荆轲没有关系了。这就不止是荆轲这么想了,换成别人,即使那“别人”是侠客,恐怕也都会这么想。
荆轲自己怎么办?没有办法,既然是中了追心掌,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如果真有王孙阴阳的九转回春丹,也许能侥幸不死,可他上哪去弄这灵丹妙药?不过,他不会在这庙里等死,他会去山顶上的庙,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个精光。一切?一切是什么?什么是一切?荆轲那时候想到的一切,指那庙,指他自己,指他的剑,也指他的飞廉剑谱。事实上,他之所以要去那山顶上的庙,正因为他的飞廉剑谱在那庙里。所谓剑谱,其实是一条腰带,上面用图像和符号记录了飞廉剑法的要诀。荆轲平素总是把那剑谱系在腰上的,那一日临下山时,却决定把剑谱解下来,藏在庙里。荆轲当时的想法是:不会有什么人到这破庙里来搜索,所以,即使他一去不复返,那剑谱依然会安然无恙。所谓一去不复返,当然也就是死在盖聂剑下的意思。否则,他为什么会不回?临决战前先想到死,不怎么吉利吧?所以,在荆轲当时的思维里没有“死”这个字。所谓安然无恙,也不乏言外之意。剑谱被人毁了,那当然不是安然无恙。剑谱永远淹没无闻,那也不是安然无恙。荆轲所谓的安然无恙,其实也就是“藏之名山,传诸其人”的意思。那人究竟是谁呢?荆轲并不怎么在乎。他知道至少会有一个人来寻找他的遗物。如果剑谱归那人所得,很好。那是他的意思。如果那人没运气,没找着,让别人得着了,那也无所谓。那是天意,由不得我荆轲做主了。荆轲当时这么想,荆轲如今却不再这么想了。盖聂既然能叫青青与庆辂追踪到这山脚下的庙里来,说不定早就知道他前一晚在山顶上的庙里过的夜。既然如此,盖聂难道不会去那庙里搜索?所以,他必须在盖聂之前赶到那庙里去。他已经无力另觅藏谱之处了,只有把它烧掉。烧掉那剑谱固然可惜,总比落在盖聂手上好,他绝不能令盖聂成为那“传诸其人”中的“其人”。
这是荆轲在不知道庆辂究竟是谁之前的设想,这设想并没有成为事实。因为庆辂随身带着那丝巾,足以证明他没有说假话。既有证据在,荆轲即使想不信,也不得不信。荆轲把庆辂的丝巾仔细审视过后,小心地放过一边,并不说话,却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丝巾来,两手撑平了,展开在庆辂的眼前。庆辂看了,目瞪口呆,惊讶不已。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块一模一样的丝巾,尺寸、质地、色泽完全相同。丝巾上也写着两个大字,六个小字,字体、笔法、墨色也完全相同。写着什么呢?除一个字以外,也完全相同。那不同的一个字虽说不同,却也有八九分相似。
“你叫‘庆辂’,我叫‘庆轲’,你出生于甲辰年八月十五日,我也出生于甲辰年八月十五日。”荆轲说。
“怎么可能?”庆辂问,一脸狐疑,不敢置信。
“因为你我是孪生兄弟。”荆轲说。
“怎么可能?”庆辂又问,好像除去这四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别听他胡说,”青青说,“他分明姓‘荆’,什么时候又改姓‘庆’了?”
“我原本姓‘庆’,十五年前南下荆楚,因楚人自称荆人,又恰好读‘庆’字为‘荆’字,于是,顺水推舟,改姓‘荆’氏。”
庆辂信谁?青青?还是荆轲?一个是肉袒相见的夥伴,一个是刀剑相向的敌手。信谁?不信谁?取舍应当易如反掌吧?并非如此。因为改姓之说,固然是口说无凭,那块丝巾难道不是真凭实据?看见庆辂犹豫不决,荆轲进而说出一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荆轲不是个善于叙述故事的人,说得罗罗嗦嗦,重言复语。删冗去赘,其实只有这么几句话:
卫大夫庆武子行猎黄岗,归途遇风雪,借宿于农家。农家有女,小名小蛮。小蛮爱庆武子风流,庆武子爱小蛮俊俏。两情相悦,一夜偷欢。次年秋,小蛮诞下一对双胞。其父大怒,小蛮不得已,将婴儿置于盆中,放诸水上,任其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庆武子闻讯赶来,可惜晚了一步,只在水上截住一盆,另一盆不知去向。
“你是说:你是被截住的那一个,我是不知去向的那一个?”听完荆轲的故事,庆辂问。
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其实没有。庆辂之所以问,其实也不是期待什么别的答案。庆辂之所以问,是因为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亲情。不仅没有感觉到任何亲情,而且还感觉到一些忿恨。忿恨既针对庆武子与小蛮,也针对荆轲。为什么被截住的偏偏不是我?为什么被截住的偏偏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反复这么想,窗外的蓝天白云,随着他的思绪,渐渐化作一江秋水。他仿佛看见两个木盆在水中飘荡,仿佛看见庆武子赶到江边,脱衣解带,跳入水中,仿佛看见庆武子向他游过来,仿佛看见庆武子举起双手正要将他抱起。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哭叫,分明是荆轲的声音。庆武子略一犹疑,放下举起的双臂,一头扎入水中,往哭叫的方向游去。……
一阵风来,白云从窗口消失,一江秋水顿时化作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穿一身纯白丝袍从远处跑过来,投入一个女人的怀抱。那女人高髻长裙,一头金钗玉坠,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着朝服,穿朝靴,道貌岸然。庆辂看不清那男孩儿的面目,也看不清那一男一女的面目,可心中清楚得很:那男孩儿就是荆轲,那女人就是小蛮,那男人就是庆武子。怎么那男孩儿偏偏就不是我?他想。他这么想着,恨不得挥起双手,左右开弓,给那男孩儿两个结实的大嘴巴。这恨心一起,翻然醒悟,原来自己被荆轲点了穴道,根本动弹不得。
醒悟过来的庆辂看见荆轲缓缓地走过来,用手指在他腰、肩、背三个无名穴位各戳了一下,解了他的穴道。然后他听见荆轲说:“我既中了盖聂的追心掌,想必难逃一死,即使万幸不死,后日也绝不可能再上黑风岭同盖聂一决雌雄。这对付盖聂的事儿,就得靠兄弟你了。”
兄弟?你这时候才想起我这个兄弟?三十多年了,你们找过我吗?庆辂恨恨地想。他心中的“你们”,指庆武子,指小蛮,当然也包括荆轲。不过,庆辂没有把心中不平之气表现到脸上,因为他从荆轲的这几句话中听到了机会。
“靠我?怎么个靠法?”庆辂不动声色地问。
“你拿着我的剑,戴上我的面具,权且冒充一回我。”
“成吗?”庆辂问,好像有些犹豫,有些不怎么愿意。其实,这正是他猜测到的和等待的机会。他陪盖聂读过《老子》,知道怎么玩欲擒故纵这一招。
“有什么不成?孪生兄弟还怕不像?”
“可我不会使你的旋风剑法,一出手还不就叫盖聂识破了?”庆辂说。
他当真需要用荆轲的剑法去对付盖聂?其实用不着。盖聂的伤势不轻,根本不可能在三日之内复原,他之所以敢于应承荆轲提出的三日之约,是因为他算准了荆轲根本不可能赴约。不过,这一点,荆轲并不知道,所以,荆轲并没有觉得庆辂的担心有什么多余。
“不是旋风剑法,是飞廉剑法。”荆轲说,“我当然会把剑法教给你。不过,……”
荆轲说到这儿,忽然把话顿住。他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往下说。因为他想说下去的话,不仅关系到剑谱的命运,也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
庆辂没有催问,耐心地等着。荆轲既然有求于他,他着什么急?果不期然,没隔多久,荆轲就又开口了。
“有一个条件。”荆轲说。
“什么条件?”
“你得先用这把剑杀一个人。”荆轲从地上拿起剑,递给庆辂。
“杀一个人?”庆辂有些诧异。
“不错。杀一个人。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庆辂不屑地笑了一笑。
“你也不问我要你杀谁?”
“谁?”
“青青。”
青青?庆辂有点儿意外,但也不十分意外,在场的只有三个人,除非荆轲叫他杀的人不在场,否则,不是青青,还能是谁?“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问。
“因为我不喜欢叫青青的女人。”
这理由当然并不很好,不过,荆轲并不需要什么很好的理由。事实上,理由愈不成其为理由,就反而愈容易达到荆轲的目的。什么是荆轲的目的?试探庆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荆轲希望庆辂是个什么样的人?君子?还是小人?并不这么简单。以为君子与小人截然不同,犹如泾清渭浊,那是俗儒、陋儒的观点。荆轲根本不是儒,自然也就不可能是俗儒、陋儒。荆轲有他自己的为人准则,根据荆轲的准则,但凡出卖朋友的,都不是东西。如果庆辂肯对青青下手,庆辂就不是东西。不是东西,他荆轲就不会把飞廉剑法传授给他。这是荆轲的想法。庆辂瞟了荆轲一眼:什么意思?不喜欢就杀?好!很好!不愧是条好汉。这是庆辂的想法。他以为他一眼就看透了荆轲的心。
剑刺过去,血流出来,人倒下了。一切在一瞬间结束。青青倒下去的时候,杏眼圆睁,一脸的惊讶,名副其实死不瞑目,同那死在床上的女人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想知道;青青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是想不通。青青是个明白的女人,她知道她与庆辂之间并无情意,有的只是欲望。不过,她过高地估计了她的魅力,她以为任何男人都只会为她死,而不是反过来叫她去死。荆轲叫庆辂杀她,她以为那是开玩笑。至于庆辂那么轻易就对她下手,那就更加令她不敢置信了。昨天晚上不还对她的肉体那么如饥似渴来着的么?怎么可能?
“可惜。”看见青青倒下了,荆轲说。
庆辂又瞟一眼荆轲,看见荆轲的眼神透出一丝悲凉、一丝惋惜。“嗨!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且,女人都是祸水,越是迷人的,越该死。”他说。说完,朝剑吹一口气,看着青青的血慢慢地从剑尖滴到地上。
“这不是我的意思。”
这话令庆辂听了一愣,像一瓢凉水,浇灭了他的自信。“那你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
“可惜你同飞廉剑法没有缘份了。”荆轲说。
“青青可是你叫我杀的。”庆辂说。他知道揣摩错了荆轲的意图,不过已经晚了。他也知道这样的解释不可能挽回败局,不过他想不出别的话可说。
“你走吧。”荆轲心灰意冷,他不想再看见庆辂在他身边。
“我走?你知道我不可能就这样走。你既然不叫我去对付盖聂了,总得让我向盖聂有个交代吧?”庆辂说,自嘲地一笑。
“你可以把我的剑带走。”
“我可以把你的剑带走?笑话!这剑不是已经在我手上了么?难道还是你的剑?”庆辂又对着剑尖吹口气,剑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只吹出一股血腥。“况且,你以为盖聂要的是这把剑?这剑本来早就可以是他的了!”
“他当然更想要我的飞廉剑法,不过,那是他痴心妄想,绝对不可能!”
“我替你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一世英名,就这么葬送了,葬送在并不怎么高明的盖聂之手。”
盖聂不高明吗?至少,盖聂没有成为第五十,比那些伏尸荒野的四十九个高明多了。盖聂高明吗?如果不是因为心脏长在右边,盖聂能逃得过那“一剑穿心”吗?答案究竟会怎样?盖聂说他相信荆轲想知道,当时荆轲的确想知道,所以才有那三日之后再次决斗之约。如今荆轲已经知道答案了,答案其实很简单,如果盖聂的心不长在右边,盖聂根本就不会让他有机会一剑刺中盖聂的左胸。盖聂给他那么个机会,其实是故卖破绽,以便给他一掌,致命的追心掌。盖聂给他一个再次决斗的机会,其实也是故卖破绽,目的是诈取他的剑法。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荆轲当时怎么就没看透?荆轲想,多少有些后悔的意思。这问题当真这么简单?其实并不然,至少在当时不然。问题往往在事后显得简单,
并不是因为人在事前傻,也不是因为人在事后聪明,只因为事后往往有更多的讯息透露出来供人分析、供人推敲。比如,荆轲事前不知道盖聂会什么追心掌,也不知道那追心掌的厉害,青青与庆辂也是事后才冒出来。荆轲没有轻易上当,令盖聂如愿以偿,已经很不简单了。况且,退一步说,就算荆轲当时就看透了盖聂的阴谋,又能怎么样?并不能改变任何结果。当真不能改变任何结果?至少,青青也许可以不死吧?可青青算什么?在盖聂与荆轲的勾心斗角之中,青青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一个既被盖聂用过,又被荆轲用过的棋子。死了,都没人说一声“可惜”。
“你真的不可惜?”庆辂追问。
“我本来已经输了,有什么可惜的?”荆轲说,“觉得可惜的应当是盖聂,因为他枉费了一场心机。”
“你错了。”庆辂说。
“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他的心机并没有白费。”
荆轲听了一惊,难道他庆辂已经猜到我那剑谱藏在山顶上的庙里?他想。
“怎么?你以为你还能哄我,或者逼我把那剑法的口诀告诉你?”荆轲问。
荆轲自以为他这一问,问得非常聪明。聪明在哪儿?聪明在“口诀”两个字。既然是“口诀”,那就是说那剑法还没编写成谱。他希望庆辂这么推理,如果庆辂把他这话转告给盖聂,他希望盖聂也这么推理。
“笑话!”庆辂不屑地一笑,“谁要你的剑法?”
这话令荆轲又吃一惊,怎么?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除了剑法,他盖聂还能想要什么?难道他盖聂知道我荆轲的秘密?荆轲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庆辂并无意卖什么关子,略微一顿就自己做了答覆。 “想要你的剑法的是盖聂,不是我。”庆辂说,“对盖聂来说,他的心机是白费了,你没说错。不过,对我来说,他的心机没白费。这才是你的错。”
“什么意思?”荆轲问。庆辂的答覆虽然解答了一个疑问,却又引出令一个疑问,一个令他更加困惑不解的疑问。
“你已经不需要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是庆辂的回答。不过,庆辂的这个回答,荆轲并没有听见。庆辂在给出这个答覆之前,先刺出了一剑。荆轲没有把飞廉剑法传授给庆辂,庆辂不会“一剑穿心”那一招。所以,庆辂一剑刺出,被剑刺穿的,不是荆轲的心,是荆轲的咽喉。鲜血喷薄,染红了不怎么乾净、已经被血弄脏过的丝袍,不像雪中怒放的梅花,不能媲美那幅巧夺天工的织锦。奇迹没有重演,正如荆轲所料,因为那儿并没有床板。只不过,死的不是别人,是荆轲自己。
荆轲就这么死了吗?如果死者有知,荆轲必定会说:不错,我就是这么死了。如果死者无知呢?那就见仁见智了。说这话的是庆辂。庆辂对着剑尖吹了口气,看着荆轲的血一滴一滴滴下石头铺的地面,然后发表了这么一句独白。什么意思?没有人问。因为西厢房里只有三个人,两个死人,一个活人。死人极可能想问,可惜问不出口。活人不必问,因为活人知道答案。
第二天傍晚,一队保镖的路过庙峰山,想到山脚下的庙里去过夜,没找着庙,只看到一片废墟,外加一堆余烬。怎么搞的?让雷火烧掉了?一个镖师说,他自以为他说得很有见地,因为不远的地方有一棵硕大的柞树一劈为二,显然是遭了雷击。不错,那棵树是雷劈的。庙呢?是雷火烧的吗?只有一个人知道确切的答案。那人当然并不是这自作聪明的镖师。